空置相位,伺卿归来!后来,这成为了一个朝代给予臣子的最高的荣誉。
“谢陛下成全,草民先行告退!”罗鸿感激一笑,将手中金印交给晏珏身边走下阶来的公公,两袖清风,退出朝堂,在百官或惊或疑的眼神中坦坦荡荡、目不斜视的走出了金殿,只在经过一直默不作声的楚逸身边时,步履稍缓,带着一种重新审视的态度瞥了他一眼,戏谑似的轻轻留下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嗤笑。
楚逸置若罔闻,眼观鼻鼻观心,只用垂眸的余光紧紧捕捉着罗鸿退出大殿时雍然洒雅的背影。入仕为官以来,他一直以罗鸿为标榜,微妙的嫉妒着,又心悦诚服的折服着,他从来的都没有觉得自己的胸襟、才学会不及罗鸿,但这一刻,他忽然有了种错觉,也许自己穷其一生,也不可能超越这个男子了。
云锋伫立在城头上,全神贯注于远处天际间翻滚而来的沙尘,待其渐渐逼近,才握紧了腰间佩戴的血红长剑,高叱道:“迎敌!”
夜城被围了十三日,水婧就日日前来,在城上的守了十三天,冲在前面的是云锋,付出血肉牺牲的是战士们,她,本不必亲眼目睹这场血腥屠杀,但她还是坚持站在这里,用行动告诉所有的人,晏国的“楚颜”公主在这儿,无论情况多么危急,她都不会放弃夜城,晏国永远不会将他们遗忘。
疯狂的厮杀叫喊,战马的垂死哀鸣,箭矢离弦的“嗖嗖”声,礌石滚木的坠落声,刀剑相较的锐利猝响……
水婧不忍的闭上了眼睛,即使如此,仍无法隔绝耳边听到的声声惨叫和鼻端嗅到的阵阵作呕的鲜血腥气。
二十万对三万,夜城的破灭似乎只是时间的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落日照在身上的余热都失了温度,她才听到了云锋安定略带疲惫的声音:“婧儿,赵军的鼓声停了,夜城没有倒。”
水婧慢慢睁开眼,云锋静静微笑着站在了她对面。
他的剑上全是血,他的身上也全是血,就连剑眉星目间都是鲜血洗涤过的暗红色,此刻,他正犹豫着,想要靠近水婧告诉她自己并没有受伤,可又自惭形秽,怕满身的血污亵渎了她高贵的圣洁。
两人之间只隔了几尺远,却一个浑身浴血,一个纤尘不染,就像身在两个世界的人,一个身在地狱,一个高居九天。
水婧忽的上前几步,抬起衣袖轻轻擦拭着云锋脸上的血迹,不在意脏污沾上雪白的袖,不嫌弃汗血腥臭的味道,就那么轻柔的一点点擦净了那些不堪的污垢,“云锋,你是我心里真正的英雄。”她掏出丝帕,小心的包扎好云锋手上开裂的刀伤,声音里透着难以言传的悲伤:“已经十三天了,皇兄的援军不会来了。”
“婧儿,陛下有他的苦衷,五州是我朝东南的门户……”
“你不用安慰我,五州共陈兵三十余万,又有乌澜天堑为屏,赵国即使回军突袭,也不可能有半点威胁,何况只是临时调几万援兵而已……可是皇兄却执意舍近求远,他是真的打算放弃夜城,放弃我们了。”
云锋的心乱的抽痛,疼的窒息,此时水婧的身影在夜城晚风的吹拂下,显得如此单薄脆弱,美的那般孤伶哀伤,枉他堂堂七尺男儿,总有高爵显位,竟也没有办法去抚平她的悲、她的忧,任这绝世红颜跃马沙场、辗转飘零。
“将军,将军,有信到!”未脱稚气小兵一手抓着一只受伤的鸽子,另一支手扬着一封信,跑上城楼道:“将军,这只鸽子从晌午飞进城来就一直盘旋不去,属下担心是赵军与城内细作联络,就一直跟着它,几次放箭都没射中。刚刚它落地休息,属下趁机打伤,抓住了它,就发现了这封信。”
“是罗哥哥的鸽子。”水婧接过小兵手中的信鸽,追问读信的云锋道:“信上说什么。”
云锋仔细读完,把信递给她道:“说了很多,自己看。”
水婧不疑有他,垂眸看信,在她低头的片刻,云锋突然出手按上她的后颈,“你……”水婧眸光涣散,身体软绵绵的倒在了云锋怀里,她手中的鸽子也挣脱了束缚,飞上夜空。
“将军,您……”小兵不解。
凝视着怀中的水婧,云锋眼中的柔情一瞬即使,随后斩钉截铁的道:“你去悄悄备一辆马车,今夜子时从城中后山的小道把公主送出去,出了城,自会有人接应,记得,不要惊动任何人。”收紧手臂,云锋嘴角牵起,勾出一个欣慰的笑。
小兵看呆了,从军入伍以来,他见过云锋无数次,但从没有见过威严的大将军对谁笑过,这一刻,夜城泼墨般的夜色下,他看着这位威震朝野的战神轻轻对着怀中貌美如花的公主微笑,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压抑多时的心情也随着这一笑,豁然明朗开来。
似乎注意到了身旁小兵的呆滞,云锋侧目问道:“多大了?”
小兵挺直脊背道:“回将军,十五了!”
“嗯?”云锋扬眉。
小兵涨红了脸,吞吞吐吐的道:“回……将军,过了今年春就……十三了!”
云锋开怀大笑,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瘦小的肩膀:“你去准备吧,子时到城西来接公主,出城之后就不要回来了,回家好生孝敬高堂,作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浣阳,祭祀院。
“陛下,小道掐算过了,今夜子时紫气鼎盛,乃是百年难遇的天门大开之时,此后三日,陛下只需静坐丹炉旁,便可避过怨鬼冤魂纠缠。”身着道袍的人谦卑的引晏珏入内。
晏珏不悦:“朕乃真龙天子,怎会怕区区怨鬼冤魂,朕来此,是为我九州黎民祈福。”
张道士急忙叩首:“小道该死。”
“罢了,起来吧!”晏珏淡淡一挥衣袖。
夜城城西,月光倾城。
云锋抱着昏睡的水婧,轻手轻脚的放在了马车上,他的手哆嗦着,有些胆怯迟疑的抚上水婧雪色脸颊上那抹瑰丽醉人的绯红,却在指尖触上光洁粉颊的刹那,像是被火灼了似的猛然缩了回来。
此时此刻,满腔倾诉的话语涌到口边,对着日思夜想的人却又不知道该说哪一句,终只叹了一句:“婧儿,往后别为难自己了,歇歇吧!”
你本是元帝膝下唯一的爱女,晏氏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公主殿下,可你没有得到这些应有的尊荣,却先背负起了这个身份,为了这个江山、这个天下辛苦操劳了半生,如今,你的家国率先背弃了你,而你,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他悲伤却又不舍的看了水婧最后一眼,放下车帘,捺住无以复加的心痛,平静不失威严的对赶车的小兵道:“好了,抓紧时间,护送公主走!”
小兵敬仰的望着这位一直以来令他崇拜的云将军,这位如罄石般风雨屹立、不屈不挠的守卫着晏国边疆的人,他知这一别便是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忍不住抽泣起来,“大将军,您多保重!下辈子,您若还是将军,小人还愿意当您的兵!”小兵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扬鞭策马“驾——”
车轮压过青石板上的银白月光,载着云锋毕生的爱与执着越走越远,车轮辘辘一声声都像是碾过他的心,他眼中酸意上涌,昂首举目间,才发现,今夜又是玉月东升,天河星辰绚烂。
初见那年就是如此月夜,却临到分别了……还是旧时模样。
十年……够久了。
云锋目送载着水婧的马车融入浓浓夜色,直到再也望不见了他才转身走上了城楼。
此刻面对生离死别,他的心却是前所未有过的宁静安详,耳际间似乎又响起了初见时,滇城静美的夜色里,水婧弹过的那支曲子。
每个音符顿挫,都是那般缠绵悱恻,飘忽难觅,每个起落抑扬,俱是夭矫绝艳,悲凉在骨,如山间溪涧清流,潺潺而鸣,如风过佩环轻击,泠泠动听,。
那时,他还不曾知晓这个女子的容貌身份,只觉那秦筝之声,极美极雅,仿佛一筝一弦,就叫人看尽了一生一世的宿命……
夜城巍峨的城墙上,戎装铁甲的云锋沐浴着朝阳的光辉,缓缓从怀中摸出了一缕黑发,他低头爱惜的轻抚着,那柔和的眼神仿佛是痴情的少年在凝视自己心仪的姑娘一般。
那缕女子的黑发正是水婧的,那是几年前决胜朔流光的那一战中水婧诈死时,云锋悄悄剪下的;那是曾经在以为水婧死去的时,他于万念俱灰中留给自己余生唯一的牵挂,后来,即使知道一切只是水婧的计谋,他也没舍得扔,一直贴身携带,珍藏了四年。
如今,他要先走一步了,黄泉路上,前尘皆忘,再不需要放不下,也再不需要牵挂了。
他轻轻的放开手,微笑着任那缕发柔柔的滑过指缝,被风吹散,渐渐消失在修罗地狱般的战场上,无限眷恋……
十七年啊,整整戎马征战了十七载。可这金戈铁马,尽心竭力,又是替谁人争得了天下?
情同手足的晏珏,还是……那个令他至死爱恋的女子。
不重要了……其实这个问题早就不重要了,在这兵临池下之际,什么……都不重要了。
“唰!”血红的剑身最后一次出鞘,带着主人视死如归的气魄:“将士们,出城迎敌!”
“杀呀——”千军万马义无反顾,奋勇而上。
两日后,月上中天时。
夜城外七十里,密林中。
马儿在一旁安静的啃着青草,时不时的甩甩尾巴,发出“笃笃”的呼气声。
水婧靠在古松粗壮的枝干上,不说话,罗鸿犹自站在一旁,负手望月。
林子深处有些幽暗,但一袭白衣的水婧就像是星辰似的散发着淡然、清寂的光,她好看的唇角微微上弯,笑的痛彻伤悲。
那出奇安静的表情停驻在水婧的脸上,却看的罗鸿心痛地想哭,他不忍地闭上双眼,劝道,“婧儿,你哭出来吧。”
水婧全身一震,眼中依旧是一片黝黑的沉寂,她问:“我为什么要哭?”
罗鸿的眸子盛满忧郁,他道:“傻瓜,哭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只有会哭的人才能真正懂得爱、懂得恨,懂得珍惜这世间一切美好的感情,不要忍着,伤心就哭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