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婧眉尖一蹙,上好的清茶喝下去竟如井水般苦涩,她道:“皇兄,你究竟将‘隐翼’交到了谁的手中?徐景林还有数月以来各地死伤的重臣,到底是被谁人所杀?朝堂之上,小人屡屡谗言诋毁功臣,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要听之任之?”自从徐景林死后,水婧就一直在暗暗追踪调查那批杀手,真相大白时,竟是连她也始料未及,那些谋杀功臣的刺客,竟是晏珏派出的。
晏珏刚刚柔和下来的神色随着她的声声询问威严更甚,他肃然缓慢地道:“你这算是在质问朕吗?”
水婧皱了皱眉,语气已戴上了暗讽的意味:“臣妹自然不敢。”
“不敢!”晏珏冷嘲:“这天下有什么事是你不敢的,忤逆朕意、私纵武将,仗着朕宠你,不要以为朕宠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这三个月,你背着朕做了多少事。”
“忤逆你!难道我该坐视不理任由你杀尽功臣,提携小人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可是哥哥,我与你不同,我做不到那么绝。”
“你既然不愿助朕,那就留在宫中,勿要再去阻挠朕的事。”
“若我执意要走呢?”
“那就休怪朕不讲兄妹情分!来人”晏珏拍案,禁卫军一拥而上。
“皇兄要软禁我?”怨恨的情绪从话语中流露,无法抑止的曝出水婧此刻真实的情绪。
晏珏剑眉一轩不语,算是默认。
曾经无言的信任,还是委顿在了帝王多疑的猜忌和小人日复一日的不断挑唆里。水婧的脸木然无情,古井无波的眼眸中却隐隐有种孤绝的狠厉要爆发出来,利刃自手中划过,面无半分惧色,‘墨龙’出鞘杀气尽放,方圆三尺之内寒意森森:“尔等欲以血肉之躯于我上古神兵‘墨龙’相抗?”
话音入耳,如遇寒冰,金殿之上,晏珏有一瞬间的错愕,水婧虽杀戮之名在外,却从不在晏珏面前出剑,一夕刀兵相见,竟不知乖巧的皇妹也是嗜血的罗刹。
晏珏审视着水婧握剑紧绷的背影,水婧也决然的对峙着没有退让分毫,许久,只闻他不辨喜怒地道:“都退下,放公主殿下离去!”
殿门重开,卫兵尽散。
水婧回眸,隔着玉殿金阶,最后一次回望晏珏陌生而傲然的身影。
大殿上的那个人,是她的兄长,她的至亲,也是这万里山河的主人,晏氏天下唯一的主宰者。
她深深疑惑着问出回荡心底很久的一句话:“哥哥,你究竟把我看做什么?你的妹妹?你的臣子?还是……你手中最称心如意的一把刀?”
骏马疾驰,一出浣阳,荒野寒风扑面,刮得水婧两颊生痛。
行离了浣阳城很远,水婧才勒马回首张望,茫茫原野上,野草疯长,铅灰色的天幕下,浅褐色城墙已遥远,浣阳古道连接着京都与边塞,侧身北望,忧思难定,唏嘘万端。
在那座熟悉的城里,曾有两个她心萦的男子,一个是她的哥哥,令一个是她心爱的人。
也许真的是她无意冒犯了上苍,命运就以这样惩戒般的姿态狠狠教训了她——至亲决裂,爱人陌路。任她在三千红尘路长长短短的时光中,孑然一身的乘风破浪,暗藏下辛酸的喁喁而行,却不知何时才能掸下一袖的风尘,抛开梦里的刀光剑影。
低眉正视眼前的路,收敛好散乱的心绪,水婧策马,星夜赶路,直奔夜城而去。
又是六日返程奔波,只是沿途的难民竟比水婧走时多了几倍有余,打听了几人也只得到了夜城将要开战的消息。
等真正到了夜城,守城的将领却将她拦在了城外。不得已水婧报出了名号:“城上何人?速速开门,本宫乃‘楚颜’公主晏玥!”
城上的将领好像早知道她会来,但逢多事之秋还是十分谨慎,又是比画像,又是索要“鱼符”,等仔细确认清了水婧的身份,则说了一番出乎意料的话,那将领道:“殿下,不是卑职有意得罪,乃是云将军已下过军令,若您来了,务必不能让您入城。”
“为何?”水婧不解,云锋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她拒之城外。
“卑职不知。”
“让开!”水婧薄怒。
“殿下恕罪!”城下的守军一时竟全部屈膝跪在了她身边。
水婧恼怒,懒得再同一群小喽啰废话,直接掀翻了几个守卫,踩在那将领的脊梁骨上,剑柄挑开门栓,打入了城中。
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水婧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抓来一个巡街的小兵问话,逼问之下,年少的小兵竟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抽抽嗒嗒的道:“夜城,夜城要保不住了,前日,赵君无瑕亲自统兵十万前来,加上之前还未撤走的十万人,就是二十万大军!可是夜城只有三万人,我们,我们怎么守得住。”
二十万对三万,领兵之人还是天纵奇才的赵无源,而晏国的援兵才刚刚启程,最快也要十几日才能到,在此期间一旦开战,对夜城而言,根本是一场无望之争。
水婧重重叹息,自己还是失算了,只想过赵无源会对夜城用兵,未曾料到,会来的这么快。同时她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云锋会下军令,让守城侍卫阻止她进城,这时候无论谁进夜城来,都与送死无异。
小兵还在哭泣,他的年纪不过十几岁,还是个孩子,面对死亡的威胁,也会害怕,也会逃避。
事实如斯残酷,水婧却无力改变,她掏出帕子递给小兵:“好男儿就该保家卫国,志在四方,岂可如此贪生怕死,擦干眼泪,不要再哭了,夜城不会倾的。”她语音坚如金石,全无犹疑,保证一般道:“本宫是水宇天阁的长使,是我们晏国的‘楚颜’公主,有本宫在,赵国的兵就休想踏上我晏国一步。”
“你还是回来了。”见到水婧,云锋有点为她的固执头疼。
“本宫是晏氏的公主,庇护晏氏的子民,是本宫的责任!”还是最安稳理智的声音“城中情况如何?”
“百姓们能走的已经都走了。”往日热闹的云府,今日也安静的不寻常,云锋道:“府里的人都打发走了。”
“思思呢?她也离开你了?”
提到思思,云锋的唇微微颤抖,有动容也有无奈:“她,是我派人送走的。”
她自己,是宁可死也不愿意离开你的。这句话水婧没有说出来,已是兵临城下,又何必徒增悲伤,她道:“来的路上,本宫已传书滇城、归云城、路州等五州刺史,言明战事将起,求其出兵增援夜城,另外,本宫还给京师送了一份加急文书。”
“我知道了。”云锋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欣喜或者安慰。滇城、归云城、路州、程州、沣州,这五州虽距夜城最近,但要出兵也必须得到朝廷的准许,刺史上书,再经各部审议,最后准奏下达又要耗费不知多少时日。
若是朝廷由直接下旨,五州调兵,虽不能击退赵国,却也不失为一缓兵之计,只是五州兵力齐出,便是将南方边境门户大开,此举太过铤而走险,朝中臣子们大抵都是不会赞同的。几方权衡之下,救与不救,最终关键还是要看晏珏如何裁决。
“无论发生了什么,皇兄都不会不管我的,对不对?”水婧的眼睛黑白分明,那么急于看着云锋,想要的得到一个肯定和支持。
怀揣着一个渺茫的希望,云锋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不会绝望,只得佯装相信的重重点头:“嗯,陛下会来的!
浣阳城,三月天,异于往年的寒冷,至中旬竟细细碎碎的飘了一夜小雪。
第二日天明,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也随之传到了京师:“夜城被围,烈云王与楚颜公主被困城中。”
明紫朝服,佩金鱼袋,配上衣冠主人深沉睿智、心定如山的气度,仿佛天下再没有什么事,不能在他面前迎刃而解,“望陛下即刻下旨,着滇城、归云城、路州、程州、沣州五州出兵救援夜城。”寂静无声的大殿上,居于群臣之首的罗鸿持笏出列,镇定之下仍是掩不住的忐忑忧心。
群臣皆是察言观色之辈,日前晏珏与水婧冲突的消息已不胫而走,但水婧乃是晏珏的一母胞妹,王者心中的手足之情有多深,实在不好贸然估量,情况不明之下,谁也不敢作出头鸟,只得小心翼翼的暗自揣度着圣意。
汉白玉丹墀上,晏珏明黄的身影有刹那的僵滞,遮蔽在冕旒后的龙颜喜怒难测,“援军已于十日前启程,丞相多虑了。”
上位者态度一明,臣子们也纷纷附和:“滇城、归云城、路州、程州、沣州五州都乃我朝门户,夜城虽险却也万万不可轻易调用着五州之兵。”
“援军不日将至夜城,丞相大人操之过急了。”
罗鸿急的上前一步:“陛下,夜城之危已是刻不容缓,然援军自北方南下,至少还需半月才可抵达夜城,望陛下三思啊!”
“赵君诡计多端,熟知用的不是声东击西之策。”
“赵军虽已围城,也非一时半刻便要举兵攻打,何况还有云将军坐镇,‘楚颜’公主出谋。”
罗鸿微弱的声音迅速淹没在群臣海涛般的反驳中,任凭他如何舌灿莲花、声嘶力竭,也再难以逆转帝王心里早已决定的舍取。
终于要舍弃婧儿了吗!
帝王的疑心终于胜过手足亲情了吗!
罗鸿双膝跪地,将丞相宝印“银印龟钮”高高举过头顶:“陛下,臣自认才德不足,实难当此重任,望陛下收回丞相之职,准臣布衣还乡。”为相两年,他素来的清隽温雅之态已深入人心,这一回,却是一反前状,不仅态度强硬,犀芒中闪烁的更是不容争辩的决心。
劝阻的话哽在喉中,晏珏反复权衡思量着,罗鸿乃一代治国安邦奇才,而水婧则是唯一可以制衡他的棋子,如今既决意舍弃水婧,那么罗鸿……千里之马固然难遇难求,但若束绳一断,骏马脱缰而驰,后果自是不堪设想,于是晏珏笑道:“我朝有今日之盛,罗卿功不可没,然罗卿如今既无心仕途,朕虽万般痛惜,却也不愿易罗卿之志,也罢,这相印朕权且收回,他日罗卿愿归来时,这相位,朕还为你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