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逸夫果然在第二天天明的时候醒了过来,薛大元不再跟杨清玉一家计较。乡村从不缺少八卦,村民将这事和此后发生的另一件事情编造得绘声绘色,堪比得国际国内大奖的影视编剧。薛逸夫在生死关头时刻,村里一伙青年捡了太婆家的钥匙。为了证实这些孩子说的话是真是假,他们结伴当夜进了太婆的遗居。据当事人们回忆,开始一切如常,他们还喝着啤酒,吃着花生米,有说有笑。忽然,果然如孩子们所说,太婆卧室里的一只木钟“当。”地响了十一下,自动走了起来。有人看了自己的手表,木钟响的时候正是十一点整,分秒不差。青年们进之前都留意过,木钟的指针不动,停在一点一刻。不知是谁将指针拨到十一点位置,然后上了发条。
但是一番互相盘问,证明没有人接近过木钟。鉴于他们都有心理准备,加之人多,心里倒也不怎么恐惧。后来他们在房间里巡视了一圈,期待能看到太婆的亡魂和红妆女鬼。可他们仔仔细细地巡视了好几遍,房间里不见任何异类。等到天明,他们不禁失望而归。对于青年们和孩子们的说法,村民猜测,孩子的眼睛比较纯洁,能见到大人见不到的。又或者是孩子们在集体撒谎?那薛逸夫的状况如何解释?一时间众说纷纭,版本各异。但此事让村委会做了一个决定,太婆家的其中一把钥匙被锁在了仓库里,另一把继续由杨红军保管。
太婆的木楼似乎成了杨家村的一处凶屋,路过的避而远之,除了杨红军再没有人进去过。当这个话题渐渐淡去,村人都不曾留意过一个关键的细节。杨红军经常进出太婆的屋子,那么关于诡异的木钟他或许知道些情况,但是竟一直没有人问过他,他也从来没有说过。事实上,杨红军很少在太婆处待到天黑以后,即使在太婆去世后守夜也不会待到十点以后。太婆生前曾经告诉过他,老木楼一带到了天黑就不怎么安宁,尤其在子时。于是太婆每次都坚持要他早点回去。杨红军问过原因,太婆说是老年人多,物品也太旧,煞气重。
杨红军拗不过太婆的好意,回回听她的话,她要他回,他便回。那晚碰到孩子们纯粹是一个意外,他本来已经在家休息。后来不知怎么的,脑中老想着太婆屋里会出事,翻来覆去好几次后便出来看看,就撞上了惊慌而逃的孩子们。他送孩子们回家后,也回自己家睡了个囫囵觉。后来出的这些事情,是杨红军意想不到的。太婆说的话果然没错,子时最凶。只是那只木钟,太婆曾经说过,它坏了许久,早已遗失了发条,怎么会自动走了起来?他留着钥匙,因他是太婆唯一的有点血缘关系的亲人,是在太婆生前一直不离不弃照顾着她的人,这栋老木楼是太婆留给他的遗产。如今,他决心要去检查这只据说能在半夜十一点开始自己走动的木钟。杨红军去太婆卧房的时候是白天,窗外阳光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阳光中飞舞的细尘。卧房内的地板上浮着灰色的杂乱的脚印,这些都是夜探者留下的。
他们还留下了不少垃圾,杨红军一一仔细清理了。他将地板拖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将家具擦得亮堂堂的,能照得出人影来。他满意地看着太婆屋内整齐得如太婆还在时一样。高几上那只停在一点一刻的木钟静静地立着,像是在等候主人归来。杨红军站在高几前,盯着木钟,木钟的透明玻璃门淡淡地印着他的影子。玻璃门内白色的圆形底面上贴着黑色规整的罗马数字,黑色曲线花饰的指针。不知指针曾经流淌了多少如梭的岁月。杨红军小心翼翼地打开玻璃门,抚摸着冰冷的指针。他将指针拨到现在的时刻,两点四十七分。
这只木钟是榫卯拼合,做工精致,样式美观,杨红军有点不忍对它使用暴力。他从年少时,就一直喜欢这只木钟。但木钟一直停留在一点一刻,他曾经试着想要让它走动起来,可是太婆阻止了他。太婆说,失去了发条,就如同失去了往日的年岁,再也找不回来了。杨红军提议配个新的发条,太婆说新的终不如旧的,即使木钟能够走动,也不再是原来的那只木钟。看着一直停留在一点一刻的指针,杨红军料想太婆还在留恋某天的这一刻发生了让她难以忘怀的事情,也便随了她。现在,杨红军转而看着雕花木床叹道,“太婆,你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木床和屋内所有家具一起沐浴在阳光下,继续享受着它们的生活。不管换了多少位主人,对于它们来说,都是它们的过客。杨红军将木钟搬回到了自己家里,端放在卧房的高脚柜上。他的妻子黄海燕见状,夺过木钟,将它摔了出去,“晦气的东西,你好意思拿回家里?”杨红军不顾妻子的唾骂,跑了出去。木钟的玻璃门碎了,杨红军将碎玻璃用袋子装好,抱着木钟回了太婆屋里。将木钟摆回原处,他才看到木钟外层的实木雕花缺了一角,心疼不已,手指摸着断口的木纹,握了握拳又跑回了自己家里寻找。他在家里的每个角落找了数遍,均不见这一小木块。
奈何他的妻子女儿都说没有看见,黄海燕还幸灾乐祸地磕着瓜子,看着他大笑,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杨红军悲痛不已,像丢了身体里的一个重要器官,气愤地用手指了指黄海燕,但最终还是没有骂出声来。黄海燕吐了一口瓜子壳,叫道,“你个没用的,怎么的,还想骂我?你赚这几个破钱,还想骂我?要不是靠我赚钱养着这个家,你们早就饿死了,真不知道你爹娘怎么生出你这样的蠢材来。”杨红军大吼一声,“够了。”
便甩开黄海燕出了家门。黄海燕在后头喊着,“有种出去就别回来。”她见杨红军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便对着女儿继续数落杨红军,“你爸像伺候亲爹娘似的伺候那个老太婆,原以为老太婆有不少资产。现在老太婆没了,只留下这么个破屋,还是闹鬼的破屋,一屋子的东西,他倒宝贝着。没出息的男人,三天两头往那跑,真是被鬼迷了心窍。”杨红军虽然被妻子气得不行,但多年的习惯早已磨灭了他的雄性。一会儿,他便平静下来,将刚才妻子的骂声抛在脑后。他在太婆的卧室里,低头站在木钟前,好像一个哀悼者。木钟依旧指向两点四十七分,这个角度像一个正立的v字,也像一个向下的指引符。杨红军顺着v字看见钟摆弯了,便伸手去扶正。他的手指触及钟摆的背面,又仔细地摸了摸。钟摆背面的中心怎么有个圆形的裂缝?自己以前怎么一直没有注意到?他把钟摆拿出来,看到背后果然有个凹进去的圆圈。
杨红军从太婆的针线盒里拿了一枚针,将针头伸进缝隙里,轻轻一锹,中心的小圆片被挑了出来。钟摆中心有个圆形的孔洞,孔内有一张交叠成指甲大小的纸片。杨红军将纸片挑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只见几列蝇头小楷工整,写的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梁静思,杨幕友。杨幕友这三个字却是字迹不同,娟秀得像女人的手笔。杨红军便推测这两个名字大概是两个人的签名。他想,这一定是对恩爱的夫妻,但是他们是什么人,跟太婆是什么关系?已经无人知晓,除非死人复生,坐在对面,与你喝茶聊她的人生。眼看天即将黑了,屋内沉浸在一片夕阳柔和的色彩里,如同一个致命的沼泽,风光无限却暗藏杀机。杨红军将纸条叠好,重新放回钟摆内。
木钟像只断了须的猫,蹲坐在高处,继续守护夜间的安宁。他不再逗留,回了家,在黄海燕发了几通不痛不痒的牢骚后,安然用餐就寝。入冬以来,村子似在冬眠,人们也懒洋洋的,省了不少麻烦事情,杨家村也安然度过了旧年。1994年是新时代的开端,杨家村发生了不少的事情,但这只是个开始。1995年,杨家村外出求财的人基本都已归来。有了不少的本钱和经验,一个个家庭小作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各行各业,各家各户干得热火朝天,每个人的眼珠子均呈铜钱形状,腰包也渐渐鼓了起来。杨清玉在朋友的介绍下做起了石灰生意。
这些年墨州市大兴土木,光杨家村就盖了几十座新房子。石灰市场前景大,有时候几乎供不应求。墨州市的经济快速增长,杨阳家的生活也丰满了起来。虽然物质生活提高,但是夫妻俩起早摸黑在外头奔波,忽略了杨阳的成长。杨阳被留了男孩式短发,穿着打扮均如男孩,整日混在男孩堆里,不仔细看都看不出她是个女娃娃。对于玩泥巴,爬树,捣蛋,她无一不精。每日,她都全身黑乎乎,脏兮兮地回到家里。王嫣在外头滞了气,回家一见杨阳如此模样,忍不住将气全撒了出来,狠骂了她几句。杨阳受了委屈,眼里噙着泪花,窝在自己房间里关上门来小声啜泣。尽管课余玩得疯,杨阳的功课却一直保持全班第一。王嫣和杨清玉每听村里人提及自己女儿时无不露出赞叹之意,他俩有了轻微的自豪感。而且他俩平日忙着工作,回家不是吃饭就是累得睡觉,更加放松了对杨阳的管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