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把李斯带到客店下房。这里的档次,明显要比“上房”低许多。房间不是正方形的,而是长方形的。前窗是长条木栅栏,后窗户很小。当时还没有发明纸,所以窗户上也没糊什么,在院子里就能够看到里面,简直是“一目了然”。
靠里墙是一张木板通铺,离地高约二尺,很宽大至少能睡五六个人。房内没有任何摆设。很可能这是供过往车夫、担脚歇夜的地方。这时候,王大胡子正独自一人坐在铺上,在整理他的赶车用的长马鞭。小二推门而进,后面跟着李斯和黄狗。
小二说:“王大伯,韩公子叫我把这个客官带到您这房间里来,和您就和一晚上。”说完了,就管自退了出去。
李斯急忙弯腰行礼:“王大伯,打搅了。”
驭车人似乎有些不屑地说:“你小子也就是遇见我们公子了,让你拣这样一个便宜!”
李斯一面把自己的包袱放在铺板上,一面说:“王大伯还不知道呢!韩公子决定暂时不回郑城,打算把我一直送到兰陵。”
驭车人惊讶了,站了起来:“什么?什么?送你到兰陵?你不是说梦话吧?”
李斯倒很大方地坐下了:“千真万确,韩公子就是这样说的。不信你去问哪!”
驭车人虽然似信不信,但也无可奈何,只得说:“我们当下人的,哪有这个胆儿?叫我向东,不敢向西。只是你小子这一回的便宜可是拣大发了。”
李斯这才慢悠悠地回答:“其实也不是专为送我。是他自己也想到兰陵去见荀卿的。所以说,这一回,只能算是‘顺路捎带’。”
驭车人听说是这样,这才坐了下来:“这还差不多!即便是顺路捎带,你小子这个便宜也还是拣大了。这一千多里路,让你十来天就赶到不说,这一路上的吃喝住店,还会让你小子掏钱么?”
李斯似乎挺占理似地说:“这一路上,我不是还陪着公子聊天儿么?韩公子可喜欢和我聊天儿呢!”在李斯看来,陪人聊天儿,也是一种“付出”,是应该得到报酬的。
驭车人依旧是不屑的口气:“也就是赶上你运气好,才有这样的便宜事儿。我们公子出门,有我们总管陪着,一路上还怕没人聊天儿啊?”
李斯若有所思,忽然问:“嗨,我说你们的总管,也应该有三十来岁了吧?怎么下巴颏儿上,连一根胡子也没有?说话还女里女气的!”
驭车人白了他一眼:“别胡说!我们总管,是个宦官!你知道什么叫‘宦官’么?世界上哪有宦官长胡子的呀?真是个乡下孩子,见什么都新鲜!快睡觉吧,我可没那么大精气神儿陪你熬夜瞎磨牙!人家明天还得赶车呢!”
李斯喏喏连声:“是的,是的。我这就睡。你让我睡哪头?”
驭车人指指自己的铺位:“我就睡这头了。你就睡那头吧。告诉你:这狗你可得给我轰到外面去。你能搂着狗睡觉,我可不能和狗睡一屋。”
李斯急忙答应:“是的,是的!明天我可以坐车走了,也用不着这狗了。”说着,就把狗带出门去了。
驭车人望着李斯的背影又喊了一句:“你小子别忘了洗洗你那臭脚!”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街上所有的店门都还关着,小二已经把车套好,赶到了客店的后门口。驭车人把行李都安放好以后,扶公子和总管在车盖下面坐定,这才不客气地向李斯下令:“快上车呀!把你的东西放在车后,你就坐在那边的车辕子上!还想坐在哪儿?……哎,你那只破狗呢?我的车上,可不许坐只狗!”
李斯举一举手中的口袋:“不用王大伯吩咐,此去兰陵,再也用不着阿黄了。昨天夜里,我就交代老板娘连夜把它烤成狗肉干啦?”
驭车人倒惊讶了:“这狗不是像你兄弟一样亲吗?你小子可真下得去手!”
李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种小事情,当机立断,没什么可犹豫的。”
总管倒为那条好猎犬惋惜:“你不用它了,把它送给店老板也可以嘛,何必杀了它?”
李斯鬼谲地一笑:“店老板又不打猎,养狗干什么?送给他,过两天还不是当作野味给客人端上来?与其便宜了他,还不如咱们自己路上下酒呢!”
韩非颇为欣赏地称赞:“是个成大事者的做派。”
驭车人却不理解,吐了口唾沫:“呸,我看是缺德鬼的做派!——得儿——驾!”
高大的车子,在黎明的街道上渐渐远去。在蹄声得得中,隐约能够听见李斯放开嗓子唱的歌声:
拜别爹娘,离开故乡,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天生我才,必有其用,总不能老死在家乡。
刻苦钻研,学帝王术,不怕到异乡去闯荡。
施展抱负,统一天下,一心只想治国安邦。
【提示】
这一章,突出两个主题。第一,是李斯青年时代的主要观点:人的才能是不是能发挥,在于地位的高低。
几千年来,这个问题其实一直没有彻底解决。就拿官场来说,许多身居高位的“显贵”,不是因为有个好爸爸得到了“祖荫”,就是家里有银子,不怕花大钱买个官儿当当。有的官儿,其实和白痴也差不多。所以李斯要改变自己的环境和地位:“不当厕所里的老鼠”。
第二,是韩非早期的政治观点:“英明君主的统治方法,是让聪明人出谋划策,君主只要做出决断就行,所以君主的智慧永远不会枯竭;君主发现贤能的人而任用他们,所以君主的才能就永远不会穷尽;有功劳,那是因为君主善于决断、善于用人,一切功劳归君主;有了错误,那是因为臣下出了馊主意,一切错误都是臣下的。所以没有才能的君主可以做能人的老师,愚笨的人可以做聪明人的君主。”
几千年来,统治者有几个是真正的聪明人?无非是手中有权,加上善于“驾驭群臣”,就成了“明君”甚至“圣贤”了。
第三,是突出了李斯那滔滔不绝、左右逢源的口才,而用来作对比的,则是韩非那“敏于思而讷于口”的不善言辞。——史书上说:韩非是个结巴。
此外,还安排了两个次要人物:韩非的夫人和家将的出场,造成一个悬念。这两个人物虽然是配角,但是在全书中相当重要。
韩非虽然在中国历史上是“法家代表人物”,他的论著《韩非子》,在先秦诸子中篇幅也是最大的:有十几万字,不像《老子》,仅仅只有五千个字。应该说,韩非的政治立场和观点,是非常鲜明而清晰的。但是可惜,他的这些观点,是只能论述而不能执行的。因为不论用今天观点还是当时的眼光来看,都属于“极左思潮”范围。韩非是韩国的王族,无疑属于“封建统治阶级”。中国的“封建社会”其实并不长。韩非当时的社会,属于奴隶制刚刚解体不久,封建制度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代①。他站在地主阶级的立场上,顽固地希望封建统治能够继续维持下去,希望把人类社会变成蚂蚁社会或蜜蜂社会:要求老百姓没有思想,都是单纯的、忠诚的“工具”,为国王一个人以及他的韩国王族服务。实际上,这是要求社会倒退到奴隶制去。所以他的政治主张十分“激进”,激进到把所有儒家、墨家、纵横家包括商人都说成是“蠹虫”,必须加以排斥甚至消灭。这样的“左派”,是除了秦始皇之外没有一个国王肯于、或敢于接纳的。正因为如此,韩非子的“光辉思想”,除了秦始皇之外,实际上并没有为韩国及其他任何一个诸侯国所接受。他自己本人,也从来没有机会登上相位施展自己的抱负,就被另一个比他更厉害的“法家”李斯所谋杀了。
韩非在历史上赫赫有名,但是有关他的历史记载却不多。古典文献甚至连他是谁的儿子都说不清楚。这里根据《韩非评传》的考证,姑且认同他是公子虮虱的儿子,并据此演绎发展故事。
讲韩非,不能不提到李斯。因为人人都知道:韩非是死在他“师弟”李斯手中的。他们之间,有太多的纠葛和冤仇。因此,说韩非,不但要“说到”李斯,而且这个人物十二分重要,几乎是本书的“男二号”,因此不可能“一笔带过”,而是必须专门为他的出场设计了整整一章文字。
在这一章文字中,除了“带出”李斯和韩非的“观点”之外,有一个小小的插曲:李斯有一条爱它如兄弟、赖它谋生计的猎狗阿黄;但是一旦李斯用不着它了,就毅然决然地把它杀掉当路上的下酒菜了。这一方面显示了法家“不讲亲情”的观点立场,一方面也显示了李斯“不顾友情”的性格,为后文毫不犹豫地杀死韩非张本。
有关韩非和李斯的故事,主线和框架,都是按照正史和有关史料编写的,至于具体的细节和言语,当然都是作者的“发挥”了。但是这个“发挥”,必须是在“历史框架”范围之内的“推理”,绝不是“面壁虚构”的胡编乱造!
① 关于中国的封建社会起于何时、终于何时,史学界至今争论不休。我个人倾向于始于武王伐纣以后,分“封”王族和功臣,“建”立诸侯国;终于秦始皇取消“封”和“建”,实行以郡县为基础的中央集权制。时间为八百多年。汉以后直到满清皇朝解体,因为都是实行的“中央集权”,基本上不再“封”和“建”;但由于人们已经习惯于说“中国封建了两千年”,因此也不妨可以称汉代以后为“后封建制时代”。对这个问题有兴趣的读者,请参看拙著《吴越品水浒·品事篇》(东方出版社2008年出版)中的“《水浒传》是描写农民起义吗”一节,有比较详细的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