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被粗暴叫醒的花桓行歌木然地抹干净了脸上的雪,掀开被子起身,“咣当”一声关上了窗户。
自从三天前入住墨府以来,花桓行歌除了吃饭以外,一步也未出过屋子,每天只是坐在屋子里冥想。第一天还好,可自从昨天开始,各种各样的小东西会时不时地砸开窗户,然后飞进屋里,把房间弄得一团糟,挡都挡不住。花桓行歌只能无奈搬到楼上的暖阁里去住,可却没想到一大早竟然会发生这种乱子。
一个雪球不算什么,可是当一大堆雪球朝着一个地方砸来时……那简直是场灾难。
此刻,原本用来抵住窗户的长条木板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而窗纸已经被砸得又湿又破,寒风打着口哨从窗纸的漏洞里钻进屋子,满地都是半化不化的雪掺水……简直惨不忍睹。
就算是隔了一层楼也挡不住熊孩子们作妖的脚步。
窗外传来一群少年嘻嘻哈哈的叫骂声:
“墨泽宇,屋里住的是不是个哑巴,被打成这样也不吱个声。”
“哈哈哈,哑巴好啊,不会告状。”
“对!你们快打啊!我保证他不会告状而且还不还手。”
“咱们比比谁扔进去的雪多——”
“砰砰!”这是雪球砸在窗户上的声音,碎雪块簌簌地通过破了洞窗格子掉进屋里,原本就破碎不堪的窗纸已经快要零落成泥了……
墨泽宇就是用这种方法宣告着自己对花桓行歌的不满。
花桓行歌知道自己的样子不能被别人看到,所以只能默默地吃下眼前亏,想别的办法解决……当他推着柜子堵了窗之后,瞬间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了。
拢好头发,穿上斗篷后,花桓行歌出了房间穿过走廊,推开屋子后面的窗户,一跃而下,轻盈地落在雪地上,悄无声息。有一个站在屋子侧面的少年眼尖地发现了这一幕,连忙大叫:“快啊,人跑了——”
花桓行歌迈开步子就跑,后面一大群少年紧紧追上,可惜他们恶劣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了,花桓行歌在雪地上留下的浅浅的脚印与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踩出的各种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少年们总能刚好吊在花桓行歌五六步远的地方,一行人跑出小院,跑出墨府,再跑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于是封雪城里就上演了一幕你追我赶的好戏:一个人在前面跑得轻松,一群人在后面气喘吁吁、面颊通红地追赶着,时不时追赶的队伍里还能冒出一句:“哎呦!哪个混蛋又踩我——”
由于奔跑的途中花桓行歌和少年们都撞翻了亦或是踩了不少摊子,只听好几条街上,摊贩的各种叫骂声连成一片。
最后,一群人跑了大半个上午,可还是跟丢了花桓行歌,只能留下被愤怒的摊贩们拽着各种索赔。
成功报复了一群人的花桓行歌心情很好,步履轻松地走进了一家小茶馆,找了个好位置坐了下来,从腰上的钱袋里掏出几个铜板,掷在木桌上:
“来一壶茶,一碟炸豆。”
“好嘞——客官稍等。”店小二是一个长得很黑的中年人,一笑就露出一口大白牙,收起铜板后,店小二很快就满面笑容地离开了。
说句真的,这个小茶馆真不是什么清静的地方,每隔几桌总有几个老痞子翘着脚、打着酒嗝、撮着牙花子聊天打屁。
可这里也算是封雪里小道消息比较泛滥的地方之一,不少外来人到封雪后都会先来到这里要上一壶茶,只为多听几句对自己有用的消息。
戏台上,说书的老先生捋着山羊胡,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大商开国以前的故事:“——我大商开国皇帝光复帝入禹城而称帝,欲图恢复前朝武帝之荣光,蓄意讨伐南方三国。
此时华渊风军师上前献策,说他有一计,可叫荣国不战自乱。‘倒不知华兄有何高论?’虽贵为皇帝,复帝犹与部下兄弟相称,日夜巡查军情,仍旧像个将军……”
花桓行歌津津有味地听着老先生说书,顺便等着自己的茶和炸豆。
不远处一桌人的谈话很快吸引了花桓行歌的注意。
坐在花桓行歌旁边那一桌的是几个中年男人,他们的衣服看起来略显贵气,只是身上的那种精明市侩的气质让人一看便知是商贾。
其中一个看起来有些肥胖的人略微压低声音说道:“……南方那几个都收到圣旨了,不过听说封雪墨家这边还没消息。”
“有消息还能让你知道?”穿着紫色长袍的瘦高个子嘲讽道,“人家朝廷去哪还不得拟个几天的旨、摆个几天的仪仗,你当那些官像你那样说走就走,连个带子都没系好?”
“老魏!”胖子怒道,“别以为你家有几个破钱我胡富澎就怕了你——”
瘦高个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另外几个人见情况不对,连连举杯调解:“胡兄、魏兄,莫伤了和气啊——”
茶和炸豆这才上来,可花桓行歌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了,他直接将还未动过的吃食端到说书老先生专用的那张桌子上,换来老者一记感激的笑容。
回去的路上,风很大,花桓行歌拉紧斗篷的风帽,快步向墨府走去。
刚刚进了府门,花桓行歌就感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原本还算是冷清的会客花厅里透露出了一种凝重的气氛,花桓行歌在门口站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刚刚迈开步子想要离开,就看见了刚刚从花厅出来的墨泽安。墨泽安也同时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花桓行歌,眼里闪过了一抹厌恶,很快便消失无踪,他走到花桓行歌面前,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说道:“父亲让你先去我那里住几天,没什么要紧的事就别出来。”
花桓行歌沉默了一下,抬头直视墨泽安问道:“是你们朝廷要来人了吧?”
“难为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异族消息还那么灵通。”墨泽安温和地笑着,语气听起来却莫名的嘲讽,“如果你不想年纪轻轻就客死他乡,最好消停一些。”最后一句话他说的意有所指。
“那就麻烦侯爷带个路了。”花桓行歌看起来还是那副平淡到毫无脾气的样子。
花桓行歌的态度让墨泽安噎了一下,但几年来所养成的养气功夫令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甩了一下袖子,他负手与花桓行歌错肩而过,“走吧。”
等他走了一段,花桓行歌才慢吞吞地抬步跟上去,却听到墨老将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阁下等等,近来也不见阁下在外走动,想必在墨府过得不太习惯吧,老夫陪阁下走一走可好?”
“行歌多谢老将军美意了。”花桓行歌拱手向老将军行了一礼,继而转身道,“那就不麻烦墨侯爷了,墨侯爷先回吧。”
老将军笑笑说:“泽安也跟着去吧,正好老夫也有事要和犬子谈谈。”
“泽安遵命。”纵然不太高兴,墨泽安也无法违逆老将军的要求。
墨府的建筑以灰、红两色为主色,略显厚重,白皑皑的积雪配上红漆的廊柱,看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墨泽安面色有些僵硬地替老将军推着轮椅,花桓行歌沉默地走在一旁,道路旁的积雪被他踩得吱嘎作响,气氛略有些尴尬。
老将军思索了一段时间,才开口说道:“大禹有使者要来封雪传旨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
“知道来的是什么旨意吗?”
“行歌不知。”花桓行歌有些后悔没在茶馆里多听几句消息。
“那老夫就提前给阁下提个醒吧,”墨老将军在自己的兽皮毯子上用指尖勾勒出一个简易的东陆中域的地图,点了点地图中心靠上的那个位置,“大概阁下很快就要去这里了。”
那个地方,是苍狼的心脏。
花桓行歌皱起眉头,看起来疑惑不解。
墨泽安愣了一下,继而有些不满道:“父亲,不是说好了去的是泽宇吗?”
“泽宇年纪尚小,而大禹不比当年,已经不是那个人人趋之若鹜的繁华之地了,如今大商朝廷混乱,奸臣当政,我墨家又执掌封雪一带的兵权,早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稍有不慎便会丢了性命。”墨老将军耐心解释说,“况且泽宇那个性子,还需再磨练些时日才堪用。”
“是儿子愚钝了。”墨泽安连忙回答。
老将军对墨泽安满意地颔首,转而对花桓行歌道:“大商的使臣大概后日就会抵达封雪,届时必定在墨府暂住一段时日,还要委屈阁下暂住犬子的松泉院了,照顾不周的地方还望阁下见谅。”
“如此寒冬里能有个安歇之地,行歌已经很满足了,抱歉给老将军添麻烦了。”花桓行歌礼貌地回答道。
“罢了,老夫也乏了,”墨老将军疲惫的摆了摆手,“泽安你推老夫回去吧,阁下那边就先失陪了,若阁下想要去松泉院,顺着右边这条小路一直走,自有引路人候着。”
花桓行歌颔首后抬步离开。
待花桓行歌离开后,墨老将军轻轻叹了口气,神情间带着几分颓然:“安儿,你现在必定是对为父不满的。”
“儿子不敢。”墨泽安连忙辩解。
“有什么不敢的,”墨老将军一脸恨铁不成钢,“你知不知道诸族这次的支持对于墨府有多重要!这次大商的势力洗牌,背后必然有隐世诸族把控,那些没有靠山的势力就算再强,最后也不过是在乱世中粉身碎骨罢了。为父耗尽心思去拉拢那个花桓,而你和宇儿呢?今天清早看看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宇儿年少无知,你却也跟着糊涂!你纵容他把人带到涣汐院的时候,你考虑过那个花桓被发现的后果吗?你考虑过墨府的声誉吗?你考虑过一个花桓在发怒后会做些什么吗?”
墨泽安有些不服气地辩解道:“父亲,若是我们将此事奏与朝廷——”
“你怎么还是糊涂!”墨老将军怒了,“一条掉光了爪牙、浑了脑子的老狼不值得我墨家效忠!别忘了墨家是如何变成如今这幅样子的!”
听闻这句话,墨泽安全身瞬间僵硬了,浓烈的恨意从他的眼中迸发出来,温文尔雅的青年暴怒得如同嗜血的凶兽。
过了好一会,墨泽安眼中的血色才渐渐褪去,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向老将军躬身谢罪:“儿子知错了。”
“你这养气的功夫看来还是不到家啊,以后少不得有人用这件事挖苦你的,做不到‘心有涛浪,面如止水’,到了大禹可是难过啊。”老将军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一般,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墨家老主人,而是一个一心为儿子考虑的父亲,他枯瘦且布满了伤疤的手指轻叩着轮椅的扶手,“我已经让宇儿去祠堂里跪着去了,等会你也去书房给我抄本兵书反省反省。”
“是。”墨泽安推着轮椅缓步前行,时不时轧倒青石路上未清理干净的积雪,偌大的园子里只剩下碎雪的脚步声在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