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泽安回松泉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下弦月在夜空中映照出一圈柔黄色的光晕,群星璀璨,偶尔会有几盏风灯在夜空中飘摇而上。曲曲折折的回廊上早已挂起了红色的灯笼,映红了白雪,透过槛窗的格子,可以看到屋子里有烛光摇曳。
墨泽安的贴身小厮冬青在院子门口哈气搓着手,并来回踱着步子,看到墨泽安的身影,他连忙上前道:“侯爷,今天松泉院来了个奇怪的小孩——”
“怎么奇怪了?”墨泽安故作糊涂地问道。
冬青接过墨泽安手里的灯笼,恭敬地引着墨泽安向屋子走去,边走边说:“那小孩来了之后穿了个大斗篷,好说歹说也不肯脱,始终都低着头,不露脸,本来小的还想问他些话,结果那小子等我说完十句话才能蹦出个字来,只坐在那喝茶吃点心。 ”
“为何没有赶出去?”墨泽安问道。
冬青连忙赔罪:“人是孔嬷嬷送过来的,小的哪敢赶人啊。”
墨泽安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银裸子,颠了颠抛给冬青:“做的很好,你先去休息吧。”
冬青被墨泽安的话说得莫名其妙,却也只能边向墨泽安告退,边在心里为着这一小块银裸子傻笑。
屋里,墙角的火盆已经灭了,其中只有零星的红光闪烁,身着斗篷的少年斜倚在罗汉床的扶手上,闭着眼,大概是睡着了,浅金色的发梢从斗篷的边缘露出来,莹白如玉的手里还捏着半块糕点……墨泽安进屋时就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象。
“侯爷回来了?”听见脚步声,花桓行歌抬起头,绿色的眸子直视墨泽安,“我住哪?”
墨泽安被花桓行歌的“诈尸”吓了一跳,顿了顿,环顾屋里,“你什么都没带?”
“带了啊,”花桓行歌脱掉斗篷,露出里面的青色对襟袍子,只见他肩膀上挂着一个小包裹,“在这。”
墨泽安直直地盯着花桓行歌的衣服,狐疑道:“你这袍子在哪弄的?”
“这件啊,”花桓行歌漫不经心地将包裹扔在地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袍子,“是侯爷的旧衣服啊,看着眼熟很正常。老夫人说侯爷弟弟的衣服上面不是泥巴就是破洞,所以就把侯爷的旧衣服找出来给行歌了,你们墨家还真是节俭。”
墨泽安被堵的说不出话来,脸色发黑地转身向外走去:“这是我屋,我带你去别的厢房住。”
“劳驾了。”
这是花桓行歌来到墨府以来睡的最安稳的一觉,清早没有了墨泽宇的各种花样叫醒,他一直赖床赖到了日上三干才起身。
整个松泉院都静悄悄的,静得只剩下屋檐下的冰凌被阳光晒化后,水滴落在地上的滴答声,墨府的人们都去前院忙碌大禹使臣的事情了。花桓行歌推开窗户,从窗台上捧了把积雪抹了脸,伸了个懒腰,在温暖的阳光下舒服得眯起了眼。
树木都是喜爱阳光的,花桓这个与树木最为接近的种族也不例外。过了这么久出门就要穿斗篷的日子,花桓行歌觉得自己都快要发霉了。
翻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花桓行歌撑了一下窗台,轻盈地落在窗台下的一个雪堆上,在雪堆表面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痕,他深呼吸一口气,助跑了几步,踏在院墙不远处的一棵松树的树干上,扭身,正正好好跃上了松泉院的院墙。
墨府各院的院墙都是能连上的,只是高矮不同而已,不过这对于花桓行歌来说构不成障碍,他沿着高高低低的院墙飞奔、跳跃,这一次没有了斗篷的掩盖,花桓行歌披散的金发在风中扬起,阳光照在上面,耀眼如金色的绸缎,划出绚丽的弧度;他的袍子敞着,衣摆随着他飞奔如折扇般展开,轻盈得仿佛要乘风而去。
花桓行歌没敢去封雪城的官道,只是踩着墙头在小巷子之类的地方晃悠,因为这些地方常常会有一些流落在外的诸族居住,所以这里的人们看到花桓行歌的样子也并不会太惊讶,他们只知道人族和诸族,至于花桓、云族、青魔……在这里可没人去分清。可今天,连几个平时颇为热闹的小巷子都没了人影,住在这里的人族都跑到官道那边去看大禹使臣的仪仗了,而异族们则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生怕一个不小心冲撞了大禹来的贵人,丢了小命。
留存在东陆的诸族遗族们的日子,越发地难过了。
坐在台阶上晒太阳的云族老人感受到了阴影的变化,抬起头,看到站在墙头上的花桓行歌,笑道:“小歌,又来看我们这些老东西喽——”
“管爷爷好,”花桓行歌跳下墙头,对着满脸褶子的老人行了个礼,“管爷爷怎么不躲起来,这样坐在街上容易出事的。”
老人拢了拢打满补丁的夹衣:“那些使臣哪会注意这些破烂地方,官道上那些人还不够他头疼的。封雪变成现在这样,还不是那些狗官害得。”
“现在的封雪……和以前有什么区别吗?”
“以前的封雪啊——”老人感慨道,“比现在繁华多了,人也更多,时不时就有大商队来交易货物,没人排斥外族,基本上家家富足的,我那时候还在前面那条街上开了个商铺,卖那些秘术小玩意赚了不少钱哩。”
“那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花桓行歌问道。
“还能是什么,打仗死人呗。”姓管的老人眼里多了一分悲凉,“几百年都过去了,荒族还不死心,每年都要来中域打上几场,七年前的这个时候荒族突然来了,听说那次来得很多,封雪城前的跑马坡都被荒族站满了,墨家出城迎战,好像是要用计把荒族引到瓮城弄死,结果却没想到城里还有一个狗贼,也是个大禹来的使臣,死活都不给墨家军开城门,墨家那几个将军都死了,就剩一个武艺一般小将军的在乱军里断了腿,逃了一劫。然后荒族就打进城里来了,杀人放火,见了什么都抢,连我的铺子都被他们砸了,伙计小韩也被乱刀砍死了,那个大禹的狗贼趁着夜色偷偷跑了……所以说,封雪再繁华也比不过当年了,禹主厦将倾啊。”
“管爷爷,你可以去凌绝峰啊,”花桓行歌建议,“至少在那里过得会比现在好的多。”
老人眯起蓝白色的双眸,安然地笑了:“就我这秘术天分,恐怕还没走过极北冰原就成了影妖的盘中餐,更何况到了我这个年纪,也存不下什么抱负了,每日只担心怎么能多弄些棉絮掺稻草把我的冬衣填的暖和点就好。”语罢,他变戏法般地从袖子里抽出一团黑色的东西,在他抖开后,花桓行歌才知道那是一件斗篷。
老人将斗篷递给花桓行歌:“年轻人就该朝气点,别一天天净是练武、冥想,那边仪仗队的事情披上斗篷还是可以去看看的,注意点别露马脚就行。不过我猜那边的仪仗队这个时间应该才刚刚到封雪外的驿站,不用太赶的。”
“谢谢管爷爷,不了……”花桓行歌拒绝。
“别再我面前装老成了,”老人揶揄道,“你想去,你的眼神骗不过我这种年纪的人的,去吧,说不定能看到暴民暴打使臣的场面呢。”
花桓行歌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就谢谢管爷爷了。”
“谢什么,回来给我讲讲就行,我年纪大了,不能去看了,遇到事情可跑不动啦。”
花桓行歌抿了抿嘴,有些僵硬地笑了笑,再次跃上墙头,消失在老人的视线里。
老人没猜错,花桓行歌其实也有一点凑热闹心理的。
封雪城很大,从靠近城中心的地方徒步到城外,用的时间绝对不短。今天这种“万人空巷”的混乱局面,也让花桓行歌在出城的时候省了不少心思。
老者所说的画面,花桓行歌根本没看到,只见人群围在离封雪大概三里的地方,人群的中心处隐隐能看到使臣华贵的仪仗。他仗着瘦削的身材很轻松地挤进人群里,其间不小心踩到了几个人的脚面,引来了几句咒骂。
人群的中心处,一身华服的使臣昂着下巴坐在轿子上,陪在他身边的官员们都冷着脸。他的前方,两个孩子跪在地上哭泣,一对看起来像是其中一个孩子父母的人和一个穿着破旧夹袄的老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进儿年幼不懂事,使臣大人饶了他吧——”
“大人啊,我年家就这一个独苗了,求求您了啊——”
人群静悄悄的,只能偶尔听到少数几人的低声絮语,花桓行歌拉了一下身边站着的中年妇人,问道:“请问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啊?”
“两个孩子跑闹,冲撞了使臣大人的仪仗。”妇人压低了声音,有些愤愤不平,“然后那个狗——大人就对着两个孩子喊打喊杀的,那里来的人就没几个好东西!”
“那你们为何要在此等候迎接呢?”
“就算再讨厌,可这种关乎封雪的大事,还是忍不住要看上一眼的。”妇人踮着脚向使臣那边看,以袖掩面,“别说了,先看着吧。”
花桓行歌轻轻应了一声,也陷入了沉默。
人群中间的老妪见向使臣求情无望,转而朝着墨家众人的方向拜倒在地,拼命地磕着头,哭道:“我丈夫年善十八年前就在渭源湾就被荒族砍了头,儿子年长乐七年前也死在封雪的城墙上了,连尸体都没找回来,就剩下这么一个遗腹子了,求大人开恩啊——”
“哦?”使臣淡淡地说,“那倒是满门忠烈啊。”
他身旁的墨老将军笑道:“不过是几个孩子胡作,想必李大人也不会真计较的。”
李大人并没有理睬墨老将军:“既然是满门忠烈,那就忠烈到底吧,为大商‘捐躯’是你们这些贱民的荣幸。”
话落,刀光起,两个使臣的随行侍卫拔刀砍下了一老一小的头颅,鲜血飞溅,原本的五人只剩下那一家三口在瑟瑟发抖。
“你——”墨家一众人中的一个少年抬手指着使臣欲骂,却被家人捂住嘴拖了回去。
“有什么遗言么?”使臣垂眸看着三人,“说不定我心情好了就帮你们完成了呢。”
那对父母把哭喊的孩子紧紧护在身后,他们的额头已经磕出了血痕:“大人,求您了啊,放了进儿吧,我们愿意抵命啊——”
“处理了吧。”使臣坐回轿子上,看似对捉弄这些“贱民”失去了兴趣。
听到使臣的话和侍卫们拔刀的声音,年轻的父亲红了眼,像是发怒了的凶兽一样冲上去,将其中一个侍卫掀翻在地,夺下刀子,怒吼道:“狗官!我跟你拼了——”
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庄稼人,即使拥有再大的怒火也比不了那些练武多年的侍卫,很快就被一柄刀抹了脖子,血溅了一人多高,在冬日的寒风中冒着滚滚的热气。
花桓行歌欲上前阻止,可犹豫了一下,终还是放弃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奋力掐向侍卫的的脖子,然后徒劳无功地和她的孩子一起倒在了侍卫的刀下。
人群里,嘘声一片,可在使臣的目光扫到这里时,纷纷低下了头。
花桓行歌再也忍受不了空气里满满的血腥味和那沉重的气氛,转身离开,再待下去他大概会忍不住出手斩杀了那个使臣,但那样会给他的目标墨家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这就是所谓的身不由己吗?”花桓行歌暗暗想着,斗篷下,他的拳头握得咯咯直响。
自从那次回了墨府后,花桓行歌把自己关在在屋子里,一步也没有踏出过,墨府的众人近日被大禹使臣传旨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花桓行歌的行踪,直到近半个月过去,使臣离开封雪后,墨泽安才发现了花桓行歌的异常。
墨泽安提着食盒站在花桓行歌所住厢房的门前,敲了敲门:“阁下,该用晚膳了。”
“食盒放下就行了,以后不劳驾侯爷了。”花桓行歌有些沙哑的声音隔着门,从屋里传出来。
墨泽安无奈道:“父亲让本侯亲自把食盒交到阁下手里,阁下这样的话,本侯可交不了差啊。”
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白皙瘦削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来,墨泽安赶紧对门后使了个眼色,棕色短发的少年从门后一跃而出,手里握着一根长棍,顺着门缝卡住了门。
“我劝你们赶紧滚!”花桓行歌怒。
“小矮子你说谁呢?”墨泽宇恶声恶气地对骂,“不知好歹——”
墨泽安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府里人几日不见阁下活动,每顿的饭食也不见少,本侯甚是忧心,只好出此下策了,多有得罪,还望阁下见谅。泽宇,开门。”
墨泽宇满脸不情愿地依言撬开了门,屋里的景象吓了两人一跳:地板上、墙壁上都密密麻麻地用特殊的墨水画着秘术符文阵,花桓行歌瘦削的身上只披了一件长袍,浅金色的长发变得像树木的根系一般扎进地面里,他碧绿的双眸满含怒意地瞪着墨泽安和墨泽宇,指尖有青芒闪动。
“你在干什么?”墨泽安神色凝重地问道,这景象让他想起了曾经在古书中看到的有关邪术的记载。
“本殿的事情就不劳侯爷费心了!”这次花桓行歌的语气少有的尖锐,像是在努力地压抑或是掩盖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你们要是再不走,本殿不介意手上多沾点血!”
“你现在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花桓。”墨泽安面色复杂地说完这一句,就拉着被吓傻的墨泽宇离开了。
房间里,花桓行歌在墨泽安刚刚离开后,神情很快就恢复到和往常一样那副平淡的样子,眼神空洞地喃喃自语:“本来就不是啊。”
这一夜就在每个人的各怀心事中过去了。
次日一早,墨泽安再次敲响了花桓行歌的门:“阁下可否让本侯进去坐坐,本侯有事相谈。”
“侯爷请。”开门的花桓行歌穿的还是墨泽安的旧衣服,金发在脑后束成马尾,平淡无奇的脸上面无表情。
墨泽安颔首,抬步走进屋子。
屋里已经收拾干净了,与花桓行歌来到这里之前几乎没什么不同,只是窗槛上多了几个用来晾衣服的钉子,上面挂着一件绿色的短打。
两人在窗台旁的小几旁坐下,花桓行歌给墨泽安倒了杯热水:“行歌这里无茶,只好以水相待了。”
“怎么不自称‘本殿’了?”墨泽安有意无意地调侃。
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
“侯爷若是无事可谈,请回吧。”花桓行歌平静地赶人。
墨泽安的表情这才认真起来:“本侯这次是要与阁下相谈前往大禹的事宜。”
“有什么要准备的?”
“阁下准备好路上要用的东西就够了,此一程轻车从简。”墨泽安手指曲起,轻扣桌面,“时间很紧,国宴在二月初,我们必须在二月前到达大禹,不然就会被人扣上‘不敬商皇,意图谋反’的罪名。”
“什么时候启程?”
“明日一早。”
题外话:
推荐好友穆筠的新文《袤界·苍狼之卷》
苍狼时代:乱世纪年里,战败的人族还被诸族所奴役着。
几年后,诸族的内部开始分裂,大小摩擦频起,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引发的战争随处可见,“贪婪”二字被体现的淋漓尽致,原本牢不可破的诸族联盟日渐破裂瓦解。人族领袖们崛起于微末,奴隶解放战争的序幕由此拉开,人皇商泷析高举苍狼大旗,以复仇的名义向那些未隐世并仍在人族昔日的疆土上肆虐的诸族开战,同时展开了血腥的屠杀,战火燎尽了中域大地。诸族内部早已腐朽,根本组织不起有力的反抗。
避世的种族冷眼旁观,受到其他种族压迫的小族纷纷倒戈,联盟军大败,几乎被屠戮殆尽。人族的领袖一统大片的疆域,建立起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大帝国(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