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眼睛张开黑色翅膀,飞出单纯的脸庞,穿过五彩天空,坠入一场华丽的盛会。当中有红姐,有大军,有和我睡过的所有陌生男人,有每一个回忆中的身影。人们端举酒杯,如同某种庆祝仪式。身着晚礼服的大军和红姐欢笑着走上讲台,向台下挥手说道:有请坏女人金曼小姐!
台下一片欢呼,人们纷纷让路,将莫名其妙的眼睛簇拥上台。眼睛伸出两条细腿怔怔地站着,许久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面对台下热情满满的观众,不无得意地笑着。我不知几时出现在观众前方,对这怪诞的场景深感诧异。我问身边的男人发生了什么,男人像看稀有动物似的凝目注视我好一会:“你不知道么?在这里越坏的女人越受欢迎。”
我全然不明所以,台上的眼睛定定地看我,蓦地发出一阵长笑。周围突然默淡无光,变为一片阴沉沉的黑森林,周围挤满白的渺小的眼睛,全都冷冷地笑。台上的眼睛张开翅膀,飞到我脸上,爬进我的眼眶,钻进我身体里面,我感到窒息,感到无比的疼痛。我失声尖叫,景象裂成碎片,我惊醒在空荡荡的夜。
月光透过飘飞的窗帘洒在房间,清幽的光亮摇曳不定,仿佛零乱的舞步。我静静地凝望月光,回想渐渐模糊的梦。有什么在体内穿行膨胀,意识虚幻而破碎。
坏女人,我不自觉地低声自语。
我的坏,从欲望里生根,在诱惑下发芽,不知不觉地滋长蔓延,一点一点将我吞噬,终于在这梦醒后的困惑中黑压压地展现眼前。一切似乎就在身边,又仿佛遥不可及,彼侧的我转身离去,我一声冷笑。
月光乱如鬼魅,我愣愣地望着暗空,再次看到了张开黑色翅膀的眼睛。
2、
十一月的风吹皱了这个世界,今年第一股冷空气让上海在一夜之间阴沉得毫无生机。街边楼群指着苍凉的天空,雨丝悄无声息地洒落。人们穿上厚外套,抱怨着急转直下的天气。
我的心情和天气一样急转直下,糟糕得一塌糊涂,只有生活一如既往,时间从身上流转而过。卢卡斯连续三天打来电话让我到白金酒店,我连续三天陪三个不同的男人睡觉。
第四天一早起床时,下体突然疼痛难忍。勉强到妇科医院检查,吃了止疼药。
年迈的女医生告诉我不要紧,只是感染了急性附件炎,需要立即动个小小的手术。
我吓出一身冷汗。女医生慈祥地笑着讲解病理,强调做手术的必要性,问我是不是马上着手进行?我心里怕得回答不出。女医生给我倒了杯水,以聊天般地语气劝慰我说:“不少像你一样年轻貌美的女孩过早地患上妇科疾病,当然,有些因为自我卫生不良导致,但就我所知,多数是因为性感染。年轻固然是好,花样的年华,男人们在身边团团围转,恨不得一口将你吞进肚里。我也曾年轻,也有难以启齿的性史,贞节什么的压根不放心上,到这把年纪再回头想想,一切都那么不值。青春不堪一击,而我们却不懂自我保护。”女医生把手轻轻放在我肩上:“我们是女人,对女人来说,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女医生充满关爱的眼神让我缓缓平静下来,我长长吁了口气,动手术吧,我说。
“那种事情,往后尽量节制,实在按捺不住时也尽可能小心翼翼。”女医生打电话叫来两名助手,领我到手术室。我第一次躺在手术台上,心里非常紧张,麻醉药迟迟不见效果。女医生加大剂量又注射一针,手拎大锤的黑熊从朦胧中晃晃悠悠地走来,不容分说地重重砸我脑袋。我闭上眼睛,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红灯亮起,李娜在路的对面朝我轻笑,女人们赤身裸体地从身边走过。
我们是女人,李娜说。
李娜?
图像消失,世界沉沉下陷……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昏暗的病房。揉着昏乎乎的睡眼,我四面望了一圈。作为病房,装饰未免过于讲究:天蓝的窗帘、充满光泽的地板、舒心惬意的风景画挂图、墙上的液晶电视以及小巧玲珑的吊灯。如此阵容让我一时错以为置身宾馆房间:男人从洗手间回来,洋洋得意地笑,如何,昨晚够爽快吧!
当然,走来的不是男人,而是和蔼的女医生。
“手术相当顺利,调养几天又可以高高兴兴地上蹦下跳了。”
我仰靠在床头:“今天可以出院吗?”
“这个,”女医生稍显为难:“想出院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个小手术,和打针抽血一样简简单单,但最好能留院疗养,有专业的护士照料,解决任何突发情况。当然,手术是成功的,复发的概率几乎为零,大可放心。”
我不打算住院,一来不知如何向邹颜交待,二来也不想一个人闷在病房忍受酒精的气味和无聊。下体已经安分,浑身毫无任何难受之处,除了麻醉后遗留的些许疲劳,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医院。
“在医院休养,我俩也正好天南海北地聊个痛快嘛。”女医生显得对我充满好感。
我笑笑:“抱歉,想今天出院。”
“怕男朋友担心?”
我起身换衣服,两个看起来还处在新手阶段的年轻女护士显得很难为情的样子。
“你好像对我很了解。”我说。
“看到你,就想起了女儿。”女医生脸上掠过一丝悲伤。
“你女儿?”我坐在床边,随口和女医生聊天。
“长得非常漂亮,人见有爱,从小到大总有各种各样的男生围在身边。”女医生支走两位护士,同我并坐在床沿,继续说道:“中学时早恋,上大学后正经交了个男朋友。对那男孩我也相当中意,老实本分,又勤奋上进。原以为可以就此不用为女儿操心,却没想到……”女医生长长地叹息。
“怎么了?”我问。
“女儿心高气傲,喜欢交朋友,喜欢和男人交往。在中学时因为受我管束,只能乖乖听话。后来离家上了大学,女儿不知交了多少不三不四的朋友,也不知和那些‘朋友’发生了什么,女儿染上了妇科疾病。自己竟浑然不当回事,连具体什么病也不清不楚,只胡乱买药应付,直到晚期病发,女儿才知大难临头,而我,也是那时候才得知女儿的情况。
“是癌症,活下来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十。我差点当场晕死过去,为女儿想尽办法,却终归束手无策。男朋友离开了女儿,女儿也自知离死不远,突然有天消失无踪。找到的时候,已经自我了断。在一座阴暗的阁楼,女儿躺在床上,床柜上放着一盘零乱的毒品。女儿手里还握着针管。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我当场晕倒,好几天不省人事。回想起来,女儿是自己毁了自己,一个女人,却忘了自己是一个女人。”
女医生眼眶里泛出点点泪滴,病房里异常肃静,空气中隐隐飘来淡淡的酒精味道。
“对不起。”女医生用袖口擦干眼泪:“不应该和你说这些的。四年前的旧事,想起来就像发生在昨天。”
女医生转而笑笑,从病历夹上撕下第一页:“到药房拿药,想出院的话随时可以的。说了些不开心的话,请别放在心上。”
我接过药方,一时无语。女医生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之后走出病房。
我从包里拿出烟点上一支,拉开窗帘,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一边抽烟一边想那位迷失的女儿,想女医生苍老的泪眼。
办完出院手续,时间是下午三点。
下午三点,午觉意犹未尽,上班的职员长长地伸懒腰,学校里安安静静地上课,麻木游荡在街头的人们依然麻木地游荡,没有需要在三点召开的重要会议,没有上课铃响,没有开始没有结局,一切照常推进。下午三点,仿佛悬于半空,处在中间地带的时刻。我坐在医院大厅望着下午三点的挂钟不知所措。
我总是在这尴尬的时间里不知所措,我总是在不知所措的下午三点感到一切全然毫无意义。脑海空白,思绪凝然不动,我呆呆望着挂钟。值班的大厅护士走来问我是否挂号看病?我说我只是累了,天空飘着朦胧细雨,空气里有股发霉的味道。
手机铃声响起,是卢卡斯,我端着手犹豫了好长时间。
“喂喂,小曼。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唔,没注意。”
“今晚十点,白金酒店703号房间。”
“今天不行……”
卢卡斯已挂断电话,留下硬邦邦的信号音在耳内回荡。
我放下手机,仰望白茫茫的天空。
3、
手机铃声再度响起,是杰打来的电话。杰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医院前的长椅上呆呆坐着。
“医院?怎么跑去那种地方?”杰惊讶地问。
“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
“一个人?”
“一个人。”
“哪家医院,我现在过去。”
“XX妇科学院。”
“明白了。”杰说:“等着。”
杰挂断电话,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着。不一会,杰的“桑塔纳”开进医院。我起身向杰招手,杰停下车,朝我走来。
“喂,一个人傻乎乎地到医院来做什么?”杰问我。
“别问。”我说。
“睡了三天。”杰说:“睡醒之后脑子里只有你,想看你过得好不好,长大了没有。”杰精神很好,眼睛深邃而充满活性:“具体说来,是三天三夜零十四个小时,除了喝水上厕所,所有时间全在被窝里度过。醒来陷入短暂的失忆状态,什么也不记得,唯独清晰地想起你的面貌,可一时竟怎么也想不起你的名字。直到后来突然一拍脑门,对了,这家伙叫金曼。于是拿起手机给你打电话,是该清醒过来了。喂,到底怎么了,怎么跑医院来了?该不是偷偷做人流吧?”
“别问。”
杰憨笑一声:“喂,吃饭去吧,肚子饿得一塌糊涂,可以吃下一头猛犸。”
“猛犸?”
“《冰河世纪》中的大家伙,可怜已经灭绝,真想咬上一口。”
我无心和杰打趣,想到卢卡斯的电话,心情怎么也提不起来。
“喂,快走吧,肚子又忍不住叫唤了!”杰催促。
我和杰来到一家酒楼,点了足够撑死一只猛犸的菜量。杰等饭菜上齐后开始凶巴巴地进食,看样子或许真能吃下一头猛犸。我默默地看杰吃饭,心情反而得以好转。和杰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
杰最后喝下一碗鱼汤,放下碗筷心满意足地说声饱了。
“喂,小曼,你什么也没吃?”
“没胃口。”我说。
“饭菜不满意?”
我摇头不语,从包里拿烟点上,之后叹息。
“阿杰。”
“嗯?”
“我是个坏女人。”我说。
杰同样点上一支烟,静静地注视着我。
“你所看到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
“感觉得出。”杰说:“在你身体里面住着另一个你,可是我想,那也并非真正的你。”
“为什么?”
“关于你,我想了很多。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同病相怜,是被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抛弃的角色。”
“阿杰。”
“嗯?”
“你可喜欢我?”
杰缓缓吐出一口烟,沉默一会,回答说:“喜欢。”
“怎样的喜欢?”
“打心底里喜欢,若是没有你的出现,我的人生必定灰暗得多。是你改变了我,让我重整旗鼓,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可是我有男朋友,离不开的男朋友。”
“放心,没想拆散你们。我承认我爱你,爱得刻骨铭心,但我也知道,这样的我,并不能带给你幸福。而你早已明白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吗?”
“隐隐约约,但从没认真想过。”
杰轻叹一声,把烟放汤碗熄灭。
“有心事吧?”杰问。
“嗯。”我承认。
“不方便说?”
“想说,但又害怕说。”
“一到医院就看出来了,你不说,我也只好不闻不问,专心吃饭。”杰又点上一支烟:“不管发生什么,我阿杰为你挡在前面。”
我转脸望向窗外,暮色悄然蔓延,朦胧的雨让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突如其来的冲动让我想站到窗外对全世界大喊:我是个坏女人。
“我是坏女人。”我说:“生在平凡的家庭,本应安分地做个平凡人,但对我来说,那还不如死了算了。小时候就自以为与众不同,总是望着天空想像外面精彩的世界。可我错了,外面的世界的确很精彩,却太复杂,复杂得来不及思考和反应,就已经深陷其中。我错了,错在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对的。”我出乎意料地平静,看着杰真诚的脸,我如实说出了自己在俱乐部的情况,从开始到现在的大致经过。说了在医院动手术时的心慌,说了红姐、大军、李染、顾伟,以及卢卡斯。
“卢卡斯?”杰吃惊地问道。
“怎么?”
杰一阵沉默,许久一动不动地看我,之后缓缓开口说道:“这家伙正是我原先的那位大哥,过去一直为他卖命的卢先生。为了钱,那家伙可以不择手段。当时卢卡斯让我杀一个女人,可是我下不了手,我亲眼看见卢卡斯用粗绳将女人勒死。从此以后,我就不再跟从那家伙。本想离开上海,却无意遇见了你,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局面。”杰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吸烟。
暮色已转为黑夜,黑暗中的一切都显得那般虚幻,世界究竟是怎样的世界?
我脑中全然一片空白。
4、
“阿杰。”
“嗯?”
“我想回到过去,简简单单地生活。”
杰静静地看着我。我告诉杰今晚卢卡斯又要求我到白金酒店接待陌生男人,我告诉杰我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
“我很惊讶,小曼。我知道你不是好女人,可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坏女人。”杰沉默有顷,我的心情如同死了一般。
“无论发生什么,我阿杰都会为你挡在前面。”杰缓缓开口说道:“我爱你,包括你的坏。”
我怔怔地盯着杰。
“小曼,今晚别去白金酒店,到我那里或者回到男朋友身边,卢卡斯由我来应付。和卢卡斯之间原本就有过节,因为掌握着卢卡斯贩卖毒品的罪证,一直被追杀,两人迟早要做个了断。”
“既然早有罪证,为什么不到警察局报案?”
杰无奈地叹道:“卢卡斯不会因为那些所谓罪证就被关进大牢,他有强硬的后台和扎实的人脉关系。就算到警局报案,也只能给他某种程度上的打击,想真正击垮卢卡斯,单凭我的力量还远远不够。”
“怎么办呢?”
“放心,有我在,保证天下太平。”杰安慰我说。
虽然不知杰有何能耐,但看着杰坚定的眼神,我渐渐放下心来。有杰在,天下保证太平,我想。
“阿杰。”
“嗯?”
“对不起,一开始就该如实相告,我是这样的我。”
“好啦,”杰轻松地笑笑:“吃东西吧。”
我端碗夹菜,口中干涩无味,眼泪不知不觉滑落,终于忍不住伏在桌上失声痛哭。杰走到身边抬起我的脸:“别哭,小曼,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杰轻轻擦掉我脸上的泪,我抱着杰。两人静静相拥,眼泪仍然无声地滴落。在这个飘雨的夜里,全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杰。
哭过之后,我长长叹息。
“什么也别想,回去吧。”杰说。
我苦笑一声,随杰走出酒楼。杰开车送我回校,路上有意聊一些趣闻,但我怎么也放不开心事,当真把卢卡斯丢到一边,对今晚的安排置之不理,还能相安无事么?我越想越害怕,卢卡斯就像一只隐形的兽,在我心里不停抓咬。我无法想像,也不敢想,一旦卢卡斯将我完全展现于世人面前,那会是怎样可怕的局面。我只是一名学生,却为何变成这般模样?
望着车窗外交错的光和影,我突然想消失不见。
“喂,小曼,不会有事的,尽管相信我阿杰,没人可以伤害你。”
我转脸看杰。
“今晚想和你在一起。”我说。
“男朋友那边恐怕不好交待吧?”
我自嘲一笑:“男朋友对我百分之百的信任,从不干涉我的自由。”
杰掉转车头,开回酒吧。
“他或许什么都知道。”杰说。
我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什么也不想。这一天似乎格外漫长,雨飘散着冷冷的气息,天空幽暗而深远。
5、
回到酒吧,服务员正站在柜台上全神贯注地玩手机游戏,看到杰时仍然做作地笑着招呼一声“老板好。”
酒吧里来客不少,吵吵嚷嚷地随着音乐节奏胡乱舞动,有人起哄,有人一声不响地坐着喝酒。杰关掉音乐,几个不安分的家伙恼怒地叫骂,杰喝了一声“滚!”,那伙人这才注意到杰,于是灰溜溜地离开。客人走后,杰打发服务员回去。
杰拉下卷帘门,拎起一箱啤酒带我走上阁楼的卧室。卧室不大,但供两人活动倒是绰绰有余,空间全部被合理利用,没有任何多余累赘的角落,看得出原主人老莫对生活的讲究。房间干净整洁,收拾得井井有条,茶几光闪闪,地板一尘不染。
“阿杰,蛮勤快的嘛!”我在沙发坐下:“几时学会整理房间了?”
杰把一箱啤酒放上茶几,从中抽出一瓶,用嘴咬开瓶盖。
“我才懒得收拾,是小麦干的。”
“小麦?”
“就是酒吧服务员。”杰从茶几下拿出一次性水杯倒酒,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我靠在沙发背上,转眼望向窗外,窗台上浸起朵朵雨花,雨花跳起落下。
“小曼,在这个世界,你是个漂亮的傻瓜。”
我静静地注视杰。杰叹道:“你从不考虑自己的处境,只图一时痛快。你好高骛远,却眼高手低,小小的诱惑就让你丧失了理智。你利欲熏心,骄傲自负,甚至目空一切,自以为高高在上,却摔得粉身碎骨。”杰拿烟点上:“现在的你,就像过去的我。我们都想征服世界,到头来反而两手空空。我们总是把一切想得过于简单,把将来想得过分美好,总以为有路可退,当静下心来认真思考现状时,才发现已经寸步难行,一切全是作茧自缚。这么说,你可明白?”
“不明白。”我想了想说:“既然你眼中的我一钱不值,那究竟喜欢我哪一点?”
“没错,我眼中的你完全是个下贱的女人。如果你真是我女朋友,我一定勒住你的脖子往墙上撞,至于为什么喜欢则全然不明所以。”杰仰脸喝掉杯里的酒:“我看到了你的坏,同时也看到了你的脆弱。在你面前,我难以自控地想保护你,从这个污浊的世界中将你拉上岸来。在你误入歧途时提醒你:喂,小曼,回来,那边不属于你,回来简简单单地生活!然而,我什么也没为你做到,甚至对自身的复杂都捉摸不透。如果可以,希望能带你一起远远离开,到山顶上去,搭个小木屋,两人简单自在地生活。如何?”
我摇头不语,杰接着说:“当然,那是不可能实现的,不过作为我的一个可怜巴巴的梦放在心里纠结。说来可笑,但我想要的,的确就是这些。光秃秃的山顶、小木屋、你和我,以及鲨鱼。太阳落山时,我坐在石头上弹吉他,鲨鱼蹲在我脚边,你拎着菜篮子满地找野菜。晚间我们生起篝火,围成一圈看星星讲故事,躺在草地上安然入睡,直到清晨的阳光将我们唤醒。我们迎着朝阳在林间散步,争论今天的主食是吃蕨菜呢还是吃荠菜,终于肚子饿到不行,随便采几只蘑菇煮一锅汤。午饭就此报销,我们继续争论蕨菜和荠菜。不知不觉太阳又要落山,鲨鱼拖出我的吉他要我弹唱,而你嘟着嘴气呼呼地拎起竹篮出去找野菜。一天就这么结束,这么开始。”杰自我陶醉般地闭眼想像。
我笑了:“你说的,跟真的一样。”
“如何?”杰睁开眼睛,定定地看我。
“没问题。”我说。
“到山上去?”
“搭小木屋。”
“叫上鲨鱼。”
“背上吉他。”
杰很开心地笑了一阵,之后突然沉默下来。雨势骤然变大,空中划过几道闪电,雷声响起,窗台雨花无数,我和杰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的雨许久沉默。沉默在雨中一点一滴碎裂,仿佛遥远的从前,仿佛震颤在空气里的细微尘埃。夜空摇摆不定,窗外一片深深的暗。时间将想像长长地拉伸,越过模糊的地平线降落在古老的回忆,回忆里出现杰的身影,吃蕨菜呢还是吃荠菜?我笑了,杰说我笑得很天真。
我叹息,听张狂的雨声。脑中有什么倏然掠过,我仔细回想追忆,眼前却只有深邃的暗,黑暗伸出手告诉我说:小曼,这里不属于你。
我看见李娜站在窗台朝我轻笑。
李娜!
我失声尖叫。
“喂喂!”
杰拍我的肩问我怎么了,我扑到杰怀里小心翼翼地往窗台看去,但什么也没有,雨花跳起落下。
“到底怎么了?”杰问。
我调整呼吸,缓缓平定自己。
“好像看见了死去的李娜。”我说。
“死去的李娜?”
我拿起酒瓶将瓶里的酒一古脑儿喝下,随后点上一支烟和杰详细说了李娜的情况。
“倒是蛮想见见这个人。”杰听后一脸惋惜的神情。
“为什么?”
“这世间有各种各样的活法和死法,总想躲在哪个角落偷窥他人的思想,以填补自身不足。”
“谁教你的,这些?”
“阿公,阿公说人要有两面镜子,一面是自己,一面是他人。”
“那个糟老头,倒是挺有思想。”
杰笑笑,起身到楼下拿来几盘小菜。我掏出手机看时间,十点五分。这时间本该在白金酒店哪个男人的床上,我不免提心吊胆,卢卡斯大概已经在电话里垂脸听着某个男人的训斥:喂,怎么搞的,我要的女人呢!
我问杰怎么办,杰递给我一双筷子:“卢卡斯是个非常可怕的家伙,我俩对他来说,不存在任何威胁。真想弄死我们的话,卢卡斯只要打个响指,就有一股足够强大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将我俩逼入死角。所幸的是,卢卡斯对我也好,对你金曼也好,都不认为有打这个响指的必要。
“我虽然手里握有卢卡斯贩毒的罪证,但卢卡斯同样死死抓着我的把柄,即使不顾一切与卢卡斯鱼死网破,最后也只能是我被丢进大牢,而那家伙消遥法外。我明白这一点,卢卡斯比我更清楚,所以卢卡斯并未对我下死手。阿公劝我就此作罢,让我到狗舍乖乖养狗,或者自力更生另谋出路,总之不要和卢卡斯较量。但我不甘心就这样败下阵来,我阿杰什么也不怕,卢卡斯就算有天大的本事,我也要在天上捅出个洞。”杰喝口酒,点起烟:“为了打败卢卡斯,我费尽心力拉拢了刑警队的高队长。前些时间,高队长在宁波惹出大麻烦,我阿杰出面为他一手摆平,就是你问我忙什么的那段时间,忙什么?忙着给高队长擦屁股!”
杰哼笑一声,接着说道:“那是个办事雷厉风行的家伙,想闯敢干,从不计后果,而作为刑警队长,自有其过人之处。这家伙在道上声名赫赫,是个连卢卡斯也敬畏的对手。平时两人互不相犯,称兄道弟,但骨子里谁都明白对方是什么货色。为了离间这两人,我阿杰可当真是费了好大力气!目前已经十拿九稳,让高队长去收拾卢卡斯好了。”
杰大口吃菜,端瓶喝酒,我催促杰:“后来呢?”
“一提到对手是卢卡斯,那家伙也有些退缩。说什么那比捣毁一座公安局还难,我俩苦苦争论,当然,道义上高队长不能袖手旁观,所以自然是我说的在理。但那家伙这回死活不干,让我找另谋高就。这时候你猜怎么着?”
“怎么?”
“揍他啊!还用说,这样不负责任的话也能从他刑警队长口中说出,还不该揍他?”
“当真下手了?”
“还用说,鼻青脸肿,而且内出血,在医院躺了足足一星期才能下床走动。”杰夹一口海带塞进嘴里。
“再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后来那家伙服了。说我阿杰真他妈够男人!明白吧,这世界上有些人就是欠揍,非等拳头打在身上才恍然清醒。高队长出院后立即着手成立了专案组,可对手是卢卡斯,即使专案组个个都是顶尖高手,也不免困难重重。卢卡斯狡猾得不得了,表面上奉公守法,连闯红灯这样的事也从没犯过。这家伙摇着羽毛扇在后台指挥,连高队长也束手无策。”
“为什么?证据不足?”
“微不足道。”杰说:“如今的上海黑帮,哪个不与毒品有染,虽有卢卡斯贩毒罪证,但无可奈何,只有人赃并获才能拎起卢卡斯的耳朵扔进大牢。”
“可卢卡斯从不出面吧?”
“没错,一次也没亲自参与。”
“那怎么办呢?就这样任由卢卡斯胡作非为?”
杰沉默片刻,之后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眼下就有实实在在的案子。”
我等了一会,杰没有继续下文。
“快说!”我催促道。
“就是让你进退不得的这个俱乐部组织。”
我脑中一片轰鸣。
“如果有什么顾虑,别为难自己。”杰倒给我一杯酒:“一旦这个俱乐部被翻出来,你的丑事也将败露。好好想想吧,是进,还是退?”
我端起酒杯一点一点喝下,眼前一片迷茫。窗外仍是幽深诡异的暗,李娜也仿佛仍在哪里默默注视着我。雨不知是下是停,窗台有小小的雨花跳起,但看不见雨线,也听不到雨的声音。有谁从楼下经过,高声喊唱:昨天比明天要更好没错啦,是明天要更好是我唱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