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醒来的时候无端陷入长久的困惑,困惑什么虽然说不上来,但感觉一片迷糊。那里有一块未知的领域,有什么从里面伸出双手用力摇晃我的肩膀:喂喂,快快醒来!
脑袋仍然有些胀痛,想接着睡,可是一闭上眼,肩膀就被前后摇晃不止。我不想醒,但不得不醒。
窗外日光明媚,天空俨然被谁折皱的白纸,皱纹处映出淡淡的蓝,此外全是大片的白茫茫的浮云,浮云一动不动,像死在天上。我坐起身,伸展腰肢,脖颈一阵酸痛,仿佛重重地挨过一锤。茶几上两杯冷咖啡,烟灰缸挤满烟蒂,电视摇控器倒插在抽纸盒上。
公寓静寂无声,所有物件都在各自的角落各自发呆。我蓦然想起阿莲,想起阿莲傻乎乎地吃糖醋鱼的模样。我转脸望向餐桌,餐桌空空荡荡,无精打采地蹲在地上,发呆。
我轻拍脑门,的确该醒了。我起身到洗手间冲水洗了把脸,对着镜中的自己硬邦邦地笑,打起精神回到客厅。红姐仍歪在沙发上昏睡,我拿手机看时间,十一点半。手机显未有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邹颜,一个是杰。我对着手机再次发呆,但随即意识到自己发呆的状态,于是放回手机,喊了声红姐,红姐正睁着眼睛发呆。
“几时醒的?”我问。
“不知道。”红姐说。
“出去吃饭吧。”我说。
“不了。”红姐翻身继续昏睡,看来心情仍未好转。我想说些宽慰的话,却一时语塞。
“你走吧,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再睡一觉。”红姐起身走向卧室,走到卧室门边时回脸对我笑道:“没事的,睡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无可奈何地离开红姐公寓,站在街角望着白纸一样的天空。身边蔓延着浓重的秋的气息,世界蒙上一层淡淡的苍黄的阴翳,掠过身边的风仿佛触手可及。
站在街角,我突然悲伤得难以自控。许久,终于泪流满面。现实满目疮痍,自己像个小丑一样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却无能为力。想到李娜的死、阿莲的离开、红姐的陌生,一阵无可救药的孤独感在心里挖出深深的黑洞,并将我一把攥入黑暗底层。我一个人,独自一人,在那里不停地呼唤,不停地哭泣。
我久久仰望白茫茫的天空,直到眼泪流干,思绪平静,我长叹一声,不思不想地继续行走。
回校后,我到食堂简单吃了午饭。之后回到校内宿舍,在没有李娜的空房间里辗转反侧地躺着,眼光不自觉地望向贴在李娜床头的课程表。我翻身起床,从抽屉里找出下午上课用的崭新的教科书,像和谁赌气似的,我决定按时上课。
同学们看见我时露出相当吃惊的表情,也有人和我打招呼,我勉强笑笑,径自坐往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第一节课上“大众传播学”,我很用心地听讲作笔记,提起高度注意力,一直坚持到下课铃响。第二节是公共课,换到多媒体教室上“平面呈现与解读”,我专注地盯着幻灯片,努力集中精神听取讲解。身后有人轻拍我的肩膀,回头看去,一排不三不四的大男生朝我傻笑。其中一个递来一张粉红色的便笺纸,纸上写道:上课看美女,我心乐陶然,美女若有意,请把电话留。
我实在忍俊不禁,捂嘴偷笑,并随手扔掉便笺纸,重新正襟危坐。身后的无聊男生却不肯罢休,又传来第二张浅绿色的便笺,我仍然丢去一边。男生于是不再打扰,而我怎么也无法集中涣散的注意力。如此直到课后,记在脑中的只有那几句白痴的“五言诗”。
晚上和邹颜在小饭馆吃了便饭,早早睡了。第二天继续赌气似的上课,第三天也是一样,第四天忍无可忍,将作好的笔记和教科书一撕了之。虽然没能长久坚持,但一连几天的上课也并非一无所获,不仅极大地提高了忍耐力的极限,也让我再次回到现实,结束了总是发呆和迷茫的状态。
回到现实以后,卢卡斯及时地打来电话,照例让我到白金酒店。我百般不愿,但无可奈何,所幸同床的男人斯斯文文,没有粗暴和变态的举动。卢卡斯这次额外给了我五千,说对我的表现相当满意。
次日一早,接到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
“可、可以见面?”对方语气非常紧张。
“哪位?”我问。
“平面呈、呈现与解读,坐在你后排的男生,写过纸、纸条给你的。”看样子,对方不但紧张,而且有口吃的毛病。
“想、想起来了?”男生问。
“唔。有事?”
“非常想见你,只要能、能够相见,要我做什么都、都可以。”
“唔,那你在操场裸奔一圈吧。”我挂断电话。
过二十分钟,手机再度响起。
“跑、跑过了,差点被保安逮住。”
“真的裸奔一圈?”
“怕你不信,让同学拍、拍了照片。”
这么着,我倒是颇有兴趣见识一下这位一早在操场裸奔的男生。
“图书馆见,十分钟后。”我说。
我如约来到图书馆前,一个愣头愣脑的男生挥手向我走近。男生留着规规矩矩的短发,架一副黑框眼镜,穿格纹衬衫和蓝色牛仔裤,脚踏一双白得亮眼的板鞋。一眼给人的印象,虽不算俊朗,也没我想像中的傻气。
“你、你好。”
“你好。”
“这个,我叫刘汉生,影、影视班的。”
实际看到男生说话时也并不让人对其口吃的毛病难以接受,倒有几分傻傻的可爱。
“到湖边坐一会,可、可好?”
我笑笑,跟男生走到湖边坐于石椅。秋日暖阳惬意地洒在身上,湖面飘有枯黄的落叶。男生大概努力搜索枯肠寻找话题,但未能顺利开口,表情犹豫而着急。
“纸条是你写的?”为了让男生安定,我随口问道。
“啊,不,不是的。同学恶作剧,让你笑、笑话了。”男生慌忙辩解。
“对了,我电话怎么知道?”
“查了你班的通、通讯录。”
“挺聪明的嘛。喂,当真裸奔了?照片呢?”
男生从怀里拿出一台数码相机,调出照片递给我看。这家伙果然在操场裸奔,让我着实钦佩。
“好厉害!”我边看照片边说。
男生挠挠后脑,大概分不清这是夸赞还是嘲讽。
我把相机还给男生。
“我说,只为见我一面,就什么也不顾了?”
“没、没错,做什么都可、可以。”
“为什么?”
男生羞赧地低下头,欲言又止。
“我要是答应和你上床,你岂不是愿为我去死?”我打趣道。
男生愣住,我忍不住大笑出声。
“开个玩笑。”我说,随即站起身往回走。
“下次还、还能见面?”男生在我身后追问。
“再说吧,说不定让你跳楼的。”我兀自回去,路上忍不住又笑了。
回到校外宿舍,我百无聊赖,早上有课,但想到教室便灰心丧气。我拿出手机,给杰打了电话。
2、
杰二十分钟后到校门口接我,开那辆老旧的“桑塔纳”。
杰比上次见面时看上去憔悴不少,头发任其自然零乱,胡子长久没有打理,黑乎乎乱糟糟。脸色黯淡无光,眼窝塌陷,眼睛现出明显的血丝,但目光炯炯,毫无疲惫之意。
“怎么搞的,几天不见就成非洲难民了?”坐上车拉好安全带后,我转向杰问。
“没办法,忙得晕头转向。”杰边说边转动钥匙。
“忙什么呢?”
“国际大事。”杰反复旋转钥匙,车要死不活地哀嚎。
“处理朝鲜核武器?”
“正是。”
“喂,到底忙什么去了,活脱脱老掉十岁。”
车好歹启动,杰推档踩下油门。
“制定对美国的作战计划,装上全国的原子弹铺天盖地的扔进华盛顿。”
“阿杰!”
“别问。”杰说。
我转脸望着窗外,两人默不作声,我满心不悦,杰看起来像个难民。
杰带我回到“这里是酒吧”。酒吧原封不动,还是那么傻气那么白痴。柜台服务员也仍是上次那个态度傲慢的女孩,见到杰后,女孩亲切地叫了一声“老板”,笑得格外夸张,眼睛眯成一条线,并自以为好看地长久保持笑姿。女孩身边照常围坐着几个小混混,小混混们分别站起叫了声“杰哥”。
杰没有理会,径自领我坐在靠窗的桌边。女孩随后跟来,眼睛仍笑成一条线。
“老板,蛇羹早已经炖熟了,要不要现在端出来?”
“嗯。”杰拿出烟丢在桌角。
女孩进橱房端出一锅热腾腾的浓汤,香味即刻飘散开来。女孩另外又端来几盘熟食和冷菜,一个小混混搬来一箱啤酒。
“你们都出去。”杰点起烟,漠然说道。
几人面面相觑,之后无可奈何地乖乖离开了酒吧。
“吃饭吧。”杰说:“你真是口福不浅,煮着蛇羹时正好打来电话。”
“你下橱?”
“那些家伙笨手笨脚,好不容易捕来的大蛇,不想在他们手上报废。”杰拿汤碗盛了一碗给我。
“好吃!”对美食向来不以为意的我,也不免由衷赞叹。
杰开瓶倒出啤酒,两人呼哧呼哧地喝热汤吃蛇肉。一锅美妙的蛇羹很快被我俩吃得一片狼藉,另外几盘菜却完整没动。
“喂,这么吃法不觉得有些过分?”杰放下筷子,喝口啤酒。
我抽出纸巾揩拭嘴角,拿杰的烟点上一支。
“平时从不这样的。”我说。
“平时怎么样?”
“循规蹈矩,注重做女人的细节,衣着打扮和吃相。”
“可你刚才那样子,活像个难民。”杰笑了。
“你比我吃得更狼狈呢。”
“两个难民。”
我和杰一起笑了。杰给我倒满酒,我们干下一杯。
“住进酒吧了?”我问。
“住了。”
“酒吧可是一点没变,还是这么傻乎乎的。那个服务员,怎么不辞掉?喜欢人家?”
“我阿杰能喜欢那样的女人?只是懒得改动,装修啊换人啊这个那个的,麻烦事不少,想想就头疼。”
“那到底忙什么了,这段时间?”
“别问。”杰沉下脸。
“蛇是你捉的?”我改口问:“这可以问吧。”
“是‘鲨鱼’。”杰把烟放桌角拧灭,丢进烟灰缸:“带鲨鱼散步时,路边突然窜出一条大蛇,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鲨鱼拿下了。”
“好厉害!”想到鲨鱼老态龙钟的样子,再听杰这么说,不由对鲨鱼肃然起敬。
“出手了得,连我也没想到那老家伙还有这能耐,紧要关头又救我一命。”杰拿起筷子挑出一块蛇肉扔进嘴里。
“下午去看望鲨鱼?”
“不了。”杰又点上一支烟。
“为什么?”
“别问。”杰说。
两人沉默一阵,我闷闷地喝酒,杰若有所思地抽烟。不知哪里传来几声谩骂,听声音人数不少。
“吃饱了?”杰问。
“饱了。”我说。
“上楼。”杰随手扔出烟,又把桌角的半盒烟揣进衣袋。
“干什么?”我问。
“看热闹。”杰说。
顺着狭窄的楼梯,我和杰登上三楼阳台,坐在阳台边向外突出的房檐上。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俯视下方街道,街上聚集了两伙闹事的混混。中间留出一块地方,放一张木桌,桌两旁分别坐着两个头目样的大家伙,似乎在谈判什么。仔细看去,那两人正是上次被杰训服的两个小头目。
“怎么,两个帮派又开始针锋相对?”我问杰。
“光知道打打杀杀,却什么也解决不了。”
“这次又为什么?”
“酒吧对面新开了一家水果店,两个帮派又争抢着来收保护费。”
“这些人,吃饱了撑的!”
“正好为我俩解闷。”杰从衣袋里掏出烟,分一支给我。
“能打起来?”
杰给我点烟:“非打不可。”
“谁能赢?”
“难说,两边势均力敌。可能两败俱伤,却分不出胜负。”
“我们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
“要不给你买袋爆米花?”
我笑了。两人就此静等下面动手,可等了好一会,两个小头目仍然只是口角不断,并没有要动真格的意思。
“看样子,一时半会还打不起来。”杰说:“来点音乐如何?”
“哪来的音乐?”
“等会儿。”杰起身下楼,不一会拿着把吉他上来。杰调好音,清清嗓门,唱了几句我没听过的歌。
“我想知道,天空为何是蓝色的?
“我想知道,理想是什么?
“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笑我?
“我想知道,你脸上的哀愁。
“我想知道,明天还在不在?
“我想知道,我是否恐惧的小丑?
“那些孤单的夜,路上匆忙的人们,
“告诉我,我被抛弃的理由。
“那些缤纷的霓虹,却充满悲伤,
“告诉我,要坚强的理由……”
杰唱得很投入,喑哑的嗓音流露出某种无以名状的孤独和坚强。一曲结束,杰重新点起烟,望着街上越聚越多的人群,发出一声冷笑。
“这首歌叫什么?”我问。
“《坚强的理由》。”杰回答:“网上学来的。”
“唱得真好,吉他也弹得出色。”我顿时对杰刮目相看。
杰羞赧地挠了挠后脑,我第一次看到杰如此傻乎乎的样子,竟自笑出声来。杰抱怨说不唱了,我立刻认错保证不笑,让杰再来一首。杰伸出指间的烟,说抽完这一支再唱。
街上传来高声的互骂,坐在桌边的一位头目突然站起,砸碎一只酒瓶。
“要开打了,阿杰。”我有点紧张地盯着下方的一举一动。
“还不到火候。”杰说:“再等等。”
站起来的那位不知怎么又坐下了,互骂声也渐渐平息,看来两边又开始新一轮谈判。
“最近过得开心?”杰问我。
我一声长叹:“同宿舍的朋友李娜自杀了,世界突然摇身一变,发现自己就是一个‘恐惧的小丑’,为了让自己重回现实,连续几天按时上课,想死的心都有。”
“可怜。”杰说:“总该有点好玩的事吧,这么长时间。”
我和杰说了早上那位裸奔的口吃男生,杰听后显得相当吃惊。
“不觉得好玩?”
杰把吸到最后的烟蒂扔到一边:“小曼,那个人,我倒想见上一面。有机会的话,带我认识他。”
“有兴趣?”
“能为你在操场裸奔一圈的男人你不应该嘲笑。”杰认真地说。
我怔怔地盯着杰。
“阿杰,你可有女朋友?”
“没。”杰说。
“有喜欢的人?”
杰不置可否,继续自弹自唱,唱的是罗比威廉姆斯的《Betterman》。杰唱英文歌同样出类拔粹,让我再次刮目相看。
《Betterman》唱后,杰又唱了一首欢快的《Lemon tree》。
“阿杰,你英语不赖嘛。”杰唱完后我夸道。
“在上海向一位老外学习的。”杰谦逊地说。
街上传来一阵混乱的骂声,坐在桌旁的两位同时站起,其中一个掀翻桌子,另一个亮出了一把长刀。
“开打了。”杰把吉他放到一边,又拿烟分给我一支:“只要坐在桌上谈,砸什么都打不起来,只有掀翻桌子才是要真正开打。”
两人抽着烟观望街上的架势,我心里一阵紧张,比看任何电影都觉刺激。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两边的人纷纷亮出刀棍冲向对方阵营。两位头目在人群中间撕杀,人群里溅出了血,有人倒下,有人一马当先冲锋陷阵,有人抱头鼠窜,有人见势不妙临阵脱逃。喊打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其中夹杂着各种辱骂和痛苦的尖叫。
真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肉搏战,血腥疯狂而动人。我紧紧盯住战乱的现场,只差没有失口呐喊助威。
警笛声由远而近,打杀的人群一古脑儿逃得无影无踪,那些躺在地上逃不动的“伤员”,被警察一一架上警车,警车一路拉响警笛,满载而归。几位民警留下清理现场,气急败坏地咒骂和抱怨。
激动人心的战役就此落下帷幕,持续时间不到二十分钟,却让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了男人的野蛮和强悍、一种真真切切的暴力和可怕。
“结束了。”杰说,又向我递来一支烟。
我转脸看杰,杰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流露出陶醉般的快意。
3、
那天下午,我和杰在阳台上一直坐到黄昏,看夕阳西下,看城市在暮色中暗淡。杰断断续续地弹唱,我们喝掉一箱啤酒,抽完三包烟。杰最后又唱了一次《坚强的理由》,唱到一半时手被琴弦割伤,一道鲜红的血顺着杰的手指滴落。
杰一动不动地盯着琴弦,幽蓝的光线将杰的影长长地拉伸。我怔怔地盯着眼前这一幕,仿佛遥远得无法触及的回忆蓦然浮现,清晰地凝结在脑中,却只停留片刻又杳然远逝,抛下茫然若失的我,朝着回忆消逝的方向寻找失去的什么。在若有若无的错觉中,我看到杰倒在我身边,就这样突然死掉,我看到我泪流满面不停地呼唤杰……
“阿杰!”我失声喊叫。
杰靠近我身旁,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好像看到了什么。我将杰死在我身旁的错觉告诉杰,在述说当中我想起李娜,并告诉杰李娜有某种特殊的预知能力,就像突如其来的错觉。
杰听后淡然一笑。
“我希望那样死掉。”杰说。
“为什么?”我问。
杰转脸看我,随即抬起受伤的手,说道:“手疼了,给我包扎。”
杰带我下楼到卧室取出医药箱,我劝杰到医院正经消毒包扎,杰没有理我,自顾缠上一层纱布,并自鸣得意地把手举到我眼前。
“如何,比起那些啰嗦的护士小姐,我这包扎手法不赖吧?”
“看不出来。”我说:“包一层纱布,我也能做到。”
“你试试!”杰当即解开纱布,我来不及阻止。
“包扎功夫了得,颁个全国第一的奖章给你行了吧?”我埋怨道。
杰孩子气地笑笑,重新包好纱布。之后带我到酒吧对面一家“沙县小吃”简单对付晚饭,我点了碗馄饨,杰吃了肉丝面和一盘水饺。
饭后,杰从酒吧开出“桑塔纳”。
“现在去哪儿?”我问杰。
“到正正经经的大酒吧跳舞喝酒,出一身臭汗,回来泡澡看电影,饱饱睡上三天三夜。”杰说。
“你这人,有时候真有意思。”
“那是因为你活得太没意思。”
我们就生活的意思反复讨论,并从中得出人生一塌糊涂,世界荒诞不经的悖论。一路上两人在这种可笑的悖论中默默驱车前行,城市如同一张错乱的网,我们无言以对。
路上堵车,到杰所说的正正经经的酒吧费了近两个小时。酒吧看去并无任何与众不同,上海随处可见的一般货色,又处在近效区的可怜地段,酒吧前正在施工修路,几辆重型路机挡在中间。环境让人大为扫兴,杰何苦非选到这里不可呢?
“不想被发现,惹一堆乱七八糟的麻烦。”杰说。
“还在逃难?躲避仇家追杀?”我问。
杰不屑地哼笑。
同酒吧可怜的外部环境相比,酒吧内部装修得豪华精致。正正经经的吧台、像模像样的音乐、炫目的灯光、宽敞的舞池以及人声鼎沸的场面,让人忍不住蠢蠢欲动,随着节奏融入舞池。两人跳得忘乎所以,杰秀了段高难度的街舞动作,引得周围纷纷让出场地注目围观。杰越发尽兴,自顾跳个不停。周围不断叫好,我为杰鼓掌。杰突然把我拉到身边,抱着我团团旋转。我闭上眼睛,开心地笑,仿佛全身上下所有的开心一古脑儿迸发出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开心地旋转不休,仿佛遥远回忆里一片青涩的草原中间,头戴斗笠的女孩看见满地繁花的喜悦。
音乐换过一首,杰缓缓停下旋转的脚步,两人坐在地上,望着彼此仍然笑了一阵。
“好痛快!”音乐轰鸣,我大声向杰喊。
杰扶我站起,退到吧台边要了两杯啤酒。两人喝酒休息,一个黄发青年走到跟前拍了拍杰的肩膀叫了声“杰哥”。
“你是?”杰推开青年的手。
“小五啊,杰哥。”青年指着自己的胸堂:“你救过我一命,在城隍庙我被安徽帮打得奄奄一息,幸亏有你杰哥及时出手相助,踢开朝我捅来的刀,又打跑那些家伙。可想起来了?”
“很久以前了。”
“可我小五没齿难忘!”
杰笑笑,转身继续喝酒。
叫小五的青年又凑到杰跟前:“杰哥,听说你从卢先生手下出来了?”
“嗯。”
“小弟也正是无处安身,带着一帮同样背运的哥们儿。杰哥,要不我们自立山头,轰轰烈烈地干一场?”小五流露出几分醉态,兴奋地看着杰。
杰不为所动,我转脸望向舞池。疲惫的男女们不知疲惫地摇头晃脑,一个看着挺清纯的少女闭眼胡蹦乱跳,不小心撞到身边的男人,男人回身给了少女一耳光,少女怔了一会,之后默然离开。有人冷笑,有人不以为意,有人什么也没发觉,兀自在音乐和灯光中陶醉。
“杰哥,想什么呢?”小五把手搭在杰的肩上,杰推开小五的手,说没什么。
“如何,一起干?”小五追问。
“没兴趣。”杰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哥们儿聚会,在里面包厢快活呢。我出来方便一下,正巧看到你杰哥风风光光地跳舞。一起到包厢喝酒吧,介绍几个家伙给你认识。”小五说着又把手搭上杰的肩,拉杰往里走。
杰不耐烦地推开小五,之后看了看我,我作出随便怎样都行的无所谓的表情。
“这是杰哥的女朋友吧,真漂亮!”小五向吧台要了一杯威士忌,恭恭敬敬地和我干杯喝下:“我小五和杰哥可是患难之交,难得遇上,怎么也得痛快地喝一场。若是赏脸,请到包厢一聚。”
我转脸看杰,杰同样是无所谓的样子,两人在小五的推拉中走入包厢。包厢里弥蔓着浓重的酒味和烟味,还有女人的香水味。一伙不三不四的青年靠沙发坐着,边上两个女孩像是喝醉了酒,趴在沙发上不省人事。
小五停掉音乐,向众人介绍:“这位就是杰哥!”
几个青年即刻站起,一齐叫道:“杰哥”。
杰哼笑一声。
小五让众人让出沙发,请我和杰入座。
我们坐下后,小五开始向杰逐一介绍其他几位,杰烦感地打断小五,嚷了声没兴趣。小五识趣地闭嘴,从桌上拿出两个新酒杯为我俩倒酒。我大致扫视这些家伙的模样,发现他们全都不伦不类,而且没精打采,当中有人不断地打哈欠,两个女孩睡得像死了一般。
包厢里烟味过于浓重,我渐渐感到有些头晕脑胀。我轻声附在杰耳边说不想呆在这里,杰于是拉我站起,自顾出门。小五想留住杰,却被杰一使劲推倒在沙发。
正当我和杰走出门口时,突然冲来一群警察。我们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已经被手铐锁住。
4、
小五和小五的同伙起身想逃,但训练有素的警察三两下就把他们死死摁在沙发,并同样锁上了手铐。警察们出手了得,俨然成龙主演的香港警匪片。
当然,包厢里没有成龙,只有满脸得意的警察和目瞪口呆的小五那帮家伙,以及莫名其妙的我和杰。两个乔装成社会青年模样的便衣悠然走入包厢,在胸前挂上证件,站在中间四周扫视一圈,随后开始进行搜查。乱七八糟的茶几被彻底翻遍,酒瓶滚到地上,烟丢向一边,麦克风扔在沙发角,零食和冷菜原封不动地端开。一阵搜查,但一无所获,于是两人没好气地对小五他们逐一搜身,扒下衣裤,仔细查看,手法委实令人拍案叫绝,也让人不寒而栗,幸好没对我和杰下手。
经两人这番专业的搜查,终于可喜地发现了几个白色纸包。我即刻恍然大悟,那是毒品!
两位便衣先生手拈纸包眉开眼笑,明知故问地向小五喝道:“这是什么!”
“四号。”小五故作轻松,就像回答幼稚园里小朋友的提问:喏,这是斑马,这是长颈鹿。
“押走!”两位便衣异口同声地命令道。
小五费尽地穿上衣裤,穿衣时手铐仍未解开。身后的警察们极为人道地耐心等待,不时踢着小五催促。像赶公交车似的:喂,再不快点,车可就走了!
“知道了!”小五提起裤门,对身后踢他的警察嚷道。那样子仿佛在说:赶不上就不赶不呗,大不了坐出租车回去!
我看了看杰,杰镇定自若,我于是安下心来。
大不了坐出租车回去,我想。
紧张的心情是从上警车时开始的。我用眼睛问杰如何是好,杰用眼睛回答我尽管放心,有我在保准太平无事。
听着警笛张狂的叫嚣,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押进了警局。
我和杰,小五和小五的同伙,以及醒后仍然意志不清的两个女孩,由几个手持警棍腰里别枪的警察带到一个阴森森的大房间,并排坐在墙角一排长椅上。房间四壁白墙,墙顶横挂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号字幅,另一边墙顶开一扇通风窗,靠门边摆有长桌椅,此外再无他物。房间大得出奇,东西却少得可怜,空旷得令人毛骨悚然。押解我们的警察有序退出,只留下一个面相凶狠体型魁梧的大家伙守在门旁。
我紧紧靠在杰身边,杰轻声问我怕么?我仰脸看着杰安然洒脱的微笑。
“不怕。”我说。
大概半小时或一小时后,走来一个年轻警察把我和杰叫出房间。
“杰哥,回头见!”小五仍然一脸轻松地朝杰挥手致意。
年轻警察带我们转进一间干净明亮的办公室,两个衣着黑色警服的同样年轻的办事员坐在办公桌后抽烟,但一眼看出,两人正是先前乔装的便衣先生。
“坐吧。”左边的黑警服客气地向我俩招呼。
年轻警察解开我们的手铐,退出办公室。
“请。”右边的黑警服见我俩并未乖乖就座,伸手指示我们身后的两张靠背椅。
我揉着有些酸痛的手腕,杰拉我坐下。
“我们在酒吧观察了很久,明白你俩并未实际参与其中。事实上你们的出现让我们颇为吃惊,是意料之外的情况。但作为在场人员,不得不带回来例行公事。得罪之处,还请见谅。”左边的黑警服以聊天般的语调说道。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右边的补充说:“这是我俩的惯例,在事实没有澄清之前,我们认为,全世界都有嫌疑。”
“真恨不得将世界上所有人杀个痛快,彻底消灭犯罪。”左边的说。
“当然,这是我们的偏见,也因此得罪不少贵人。年轻气盛嘛,难免有些过激的举动和想法。”
“好人难当,世风日下。我俩尽心尽责,却什么好处也没捞着,一直原地不动,职位升不上,权力反而越来越小。”
“便衣可不是轻松的活儿。”
“有话快说。”杰不耐烦地打断两人,两人略吃一惊,随即友善地笑笑。
“当然,该问的还是要问的。”左边的说。
“该招认的自然要招认。”右边的说。
“死不认帐的情况在我俩面前可行不通。”左边的说。
“我俩有的是办法。”右边的说。
杰从衣袋里拿出烟和打火机,分给我一支,不慌不忙地点上。
“好吧,先从第一个问题开始,你们和小五什么关系?”左边的终于言归正传。给我的感觉是,我们焦急地等待这家伙的审问,就像在等最后一班公交车。
“没有关系。”杰断然回答。
两人又吃一惊,多少有些沉下脸来。
“你叫什么?”右边的问。
“叫我阿杰。”
“阿杰,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能像朋友一样坦诚相待。”左边的说。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阿杰。”右边的说。
“我们和小五没有关系。”杰重复一遍。
左边的喝了口茶:“这一来,就有点棘手了。”
“简单的聊天变成啰啰嗦嗦的麻烦事,既担误二位时间,我俩又得加班加点地陪你们耗着。夜宵吃不成,老婆也要发牢骚。”
“时间反正多的是,谁让我们就干这行呢。夜宵吃泡面,老婆也只能让她独守空房了。”左边的放下茶杯:“我再问一次,你俩和小五那帮家伙什么关系?”
我暗自拿手机看时间,十二点五分。
“打个电话可以?”杰问。
“难不成想招一大群兄弟来包围我们警局?”右边的打趣道。
“里面的警察们,你们已经被彻底包围,乖乖放下武器,送出杰哥,否则踏平警察局,将尔等杀个片甲不留!”左边的嘻笑着。
“要是那样,我俩势必撒腿就跑,为这要死不活的警局搭上性命可不划算。年轻嘛,有的是机会,实在混不下去了,我俩也改行卖白粉得了。”右边的点起烟,并递一支给左边的,左边的接过叼在嘴上。
杰自顾掏出手机打电话。
“高队长么?”杰在电话里问。
两人大惊失色,但随即装作若无其事,左边的若无其事地点上烟。
“对,我阿杰……嗯,有空来一趟……就在你们警局……没犯事,被两个想改行卖白粉的家伙误抓进来了……那也行,麻烦你了。”杰挂断电话。
两人没有把握地看杰,杰重新点上一支烟。
不一会,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左边的接起电话,恭恭敬敬地说了几句,之后怔怔地放下听筒。右边的使眼色问左边的怎么回事,左边的使眼色回答右边的:完了,又得罪贵人了!
“有两下子嘛,阿杰。”右边的把烟放烟灰缸拧灭。
“到底还是你们这些人有办法啊。”左边的一脸心悦诚服的表情:“想走随时可以走了,警察局的大门为你俩免费开放。”
“当然,我们的观察力非同小可,谁说谎谁心虚一眼看出。一开始就知道两位和案件毫无瓜葛,前面也说过了嘛,不过是例行公事。”右边的勉强笑笑。
“我们可没想改行卖白粉,只是开个玩笑。年轻嘛,难免口无遮拦。”
“为人民服务,造福人民,这才是我们的宗旨和本质。”
我无心听两人唠叨,催杰离开,杰坐着未动,转而向两人问道:“小五究竟怎么回事?”
两人面面相觑,左边的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倒是我们应该‘坦白从宽’了。”
“若是摇头不答想必又要向谁打电话了吧?可别惊动了局长大人,我俩还不想卷铺盖走人呢。”
“得,反正案子不大,告诉你们也无妨。”
“对我们来说,能抓几个小毛贼已经心满意足了。案件迟迟不破,苦死了等的人。活活成了《等待戈多》,不这样认为?”
没人回答,左边的接着说道:“小五只是买家,几个毛头小子东拼西凑连偷带抢地弄了些钱,买了点劣质白粉来快活。我们抓他回来是想问出他背后的卖家,捉拿真正的毒枭。”
“本市有史以来最疯狂的大毒枭。”右边的插话道:“一仓一仓地堆满海洛因,控制全国的毒品市场,我俩顺滕摸瓜,历尽波折,终于在飞机起飞前爬上机翼,在空中逮住了这位想逃往国外的大毒枭。如何,这情节生动吧?”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杰不动声色地盯住两人。
“知道了。”杰说。
“这是我俩的名片。”左边的朝我们走来伸出两张名片:“有偷窃抢劫杀人放火等各种犯罪都可以往上面打电话。”
那样子活像在说:水管堵塞房屋漏水空调故障电器短路等各种问题我们一律包办。
我拿起两张名片随意看了一眼,一个叫李白,一个叫杜甫。
5、
走出警局,深夜的幽暗和安静宛如一层轻薄的纱。警局蜷缩在小路深处,前后都是普通民房。路上不见人影车辆,一排冷清的路灯鬼魅地向前延伸,树上的枝叶投下纵横交错的影,不时随风摇动,似乎轻声低语着什么。
夜风仿佛从另一个冰冷世界穿过封冻的天空将仅存的寒意一古脑儿吹向这个世界,被遗忘在路旁的枯叶低飞一阵后落到另一边路旁,继续被遗忘的宿命。空气中隐隐飘散着悲凉气息,将这个季节的尾声点缀得伤情而孤独。
“十一月了。”杰自语着仰望天空:“昨天还停在十月,今天就已经是十一月了。”
“十月和十一月又有什么分别呢?”我跟着杰放慢脚步:“不过是时间往前推移了一些,我们不知不觉地长大和变老而已。”
杰转脸看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仅仅是一个时间容器。时间从身上通过,留下或沉重或轻快的回忆,在无休止的流转中一点一点磨为碎石,化作沙尘,有些积淀下来,有些则消失不见。而作为容器的自己,只能执着地坚持最初的单纯和信仰,在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中,痛苦而清醒地活着。”
我停下脚步静静地注视杰,在杰的身上,我看到某种触手可及的真实,一个透明的男人。
“阿杰,你变了。”我说。
杰笑笑:“是你变了。”
我仰脸望天,天空深邃而鬼魅。脑子里闪过从开始到现在的回忆,最初的自己站在开始的地方,向此侧的我气呼呼地埋怨道:喂,怎么变成这副德性?我无以回答,于是彼侧的我转身离去,消失在回忆深处。
“小曼。”
“嗯?”
“你怎么了?”
“我想知道我哪里变了。”
杰没有给我回答,说了声“走吧”。
两人往前走出小路,穿过天桥,来到马路对面一家饮食店,点了食谱里最先映入眼帘的两份套餐。谁也没有吃东西的心情,但除此之外,无处可去。
墙上挂钟显示一点零五分,我和杰莫名其妙地坐在餐桌旁。杰一语不发,我静静地注视挂钟。
套餐端来,色泽和香味让人顿然提起食欲,肚子这才意识到早已饥不可耐。两人相视一笑,旋即风卷残云般地将两份套餐一扫而空。
“饱了。”杰打了个饱嗝。
“饱了。”我揉着鼓胀胀的肚子。
杰推开空盘,抽出烟盒里最后一支烟点上。我从包里拿出我的“爱喜”。两个尚未成年的店伙计站在门边抬脸望着吊在半空的电视机,电视里正播放某女子组合的热舞表演。邻桌并坐着一对情侣样的年轻男女,女孩亲密地往男子嘴里喂一口油滋滋的肥肉,男子皱着眉头吞下。店不大,但因客少而显空阔。挂钟指示一点二十分。
“现在怎么办呢?”我问。
“打道回府。”杰说。
“这里是哪里?”
“荒郊野外。”杰把烟灰弹入空盘,撕开烟盒,折成一只青蛙。往尾部一按,纸青蛙往前跳了一步。
“怎么回去?”
“拦出租车,你回校,我回酒吧。”杰把青蛙弹到我面前。
“回酒吧?”
“‘桑塔纳’不能丢开不管。”
我把纸青蛙放手中细看,揣摩杰的折法,但不得其解,于是一把揉碎,丢进垃圾桶。
“喂,阿杰,和你在一起可真是惊心动魄。”我回想原先紧张的情形。
“放心,有我在,保准天下太平。”杰把烟彻底吸干,烟蒂摁进空盘。
“小五到底是什么货色?毒贩?”
“一年前在城隍庙从安徽帮手里救过小五一次,这以后再没联系,具体是什么货色也说不上来。”
“你倒是侠义心肠啊!”我丢掉烟,用脚踩灭,重新点起一支。
“当时看到小五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就像看到被追杀时的自己。”
“在酒吧出手救我的那次呢?想来一场英雄救美?”
“酒喝过头了。”杰说着从我手里夺过烟,兀自吸了一口。
我看着杰吸烟,杰努嘴朝我吐出一个烟圈。
“对了,高队长呢?你朋友?”
“干我们这行,什么样的人都打交道,什么样的朋友都结识。”杰用力地揉搓眼睛,眼睛现出深深的血丝。
“时间不早,回去吧,好好睡上三天三夜。”我叫来店伙计付款。
年轻男女口含饭菜打情骂俏。电视里改播《动物世界》,一只刚出生的猫头鹰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挂钟的短腿时针指向两点。店内愈显空阔。两人走出饮食店,一边随兴散步一边等出租车经过。
“小曼。”
“嗯?”
“男朋友好么?”
我惊讶地看杰:“怎么知道我有男朋友?”
“看得出来。”杰说。
“男朋友嘛,”我想了想说:“是个简简单单的男生。上课看小说,回来写小说,一心扑在写作上。人长得相当俊俏,比你帅也比你有才华。对我好得不能再好,说是为我而写作。有点傻气,像个大男孩。”
“喜欢?”
“当然,谁也拆散不了我们,即使是你阿杰。”
“了解他么?”
“一清二楚。”
“他了解你?”
我无法回答。出租车成群结队地从身边经过,我招手拦下一辆,杰为我打开车门。
“他或许什么都知道。”杰说:“你应该好好和他在一起。”
有什么从脑中一闪而过,我一阵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