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山河沦丧,家国破败。
那是一九三七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可那个中秋节却不再有往年的团圆祥和。那天敌寇调了二十余架飞机发动了对太原的首次空袭,百余枚的炮弹在耳边炸响。
雪梅紧张地伏在苏若良的怀里,苏若良捂住她的耳朵。大家全都人心惶惶,不知所措。事后才知开化市的商场皆数炸毁。也就是在那天,苏若良决定要与雪梅成婚。
既为婚后方便,苏若良也不便长期居住铺房,所以雪梅和苏若良在文庙巷租住了一间房子。
文庙巷因巷中有文庙而出名,但这文庙已更名为“山西民众教育馆”。文庙巷居住的大多是读书之人,雪梅对这一点也非常的满意,她这一辈子最喜欢的就是读书人。
雪梅一见这青砖瓦房,心里也颇为高兴。只是这院子没有东厢房,故而显得有些窄长。他们搬着简单的两三个箱子进了门。
“这是房东沈家嫂子。”
雪梅打眼一看,她的年纪不过三十岁,瘦长的脸上斜留着几束刘海儿,从脑后的髻上另梳出一绺头发搭在肩上。她的眼睛倒有几分媚气,但深看却又给人一种苍凉之感。虽是徐娘半老,倒也风韵犹存。她穿一件墨绿色的旗袍,身量儿也算苗条,下是一双小脚。
她一见雪梅,麻利地从腋下抽出手绢儿,朝着他们走过来。
“来了!”
雪梅朝着沈大嫂颔首而笑,“沈大嫂好!”
沈大嫂接过他们的包裹,帮他们打开了门。“呦!你们这东西也不多!你们以后就住在这南屋,有什么事儿以后尽管招呼。”
雪梅欠了欠身,“多谢您了。我们刚准备成家,行李也没有多少。”
沈大嫂倚在门框上,“不过咱先得把丑话说在头里,每月的房钱可得按时交齐,我娘们儿家还指着这过活呢!”
“您放心,我们不会拖欠您的房钱的。”苏若良把被子放在炕上,并无一点笑意。
屋里多年不住人,难免有些潮气。沈大嫂用帕子遮了遮鼻子,“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们收拾吧!”
沈大嫂一走,苏若良就对着雪梅,“什么人呀!刚搬来就钱钱地挂在嘴上。”
“人家也要吃饭,不是吗?”雪梅劝解了一下,“咱们明天晚上就要成亲了,还是快准备准备吧!”
“那咱快点收拾吧!”苏若良歉意地朝着雪梅,“就是在这里太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一定会风风光光地再迎娶你一回。”
雪梅笑了笑,“我觉得很好,我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你有我,就是最好的家。这里虽小,可它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雪梅剪了许多的喜字和鸳鸯贴在了门窗上,凤儿又偷偷拿来了后台的红绸,苏若良用红纸写了贺词喜联,小小一个家被他们装饰得喜气洋洋。
到了八月十五的当晚,人们暂时忘却了白日的炮声,聚在这温馨喜庆的小屋里庆祝他们的新婚之喜。
顺子看着雪梅和苏若良幸福甜蜜地站在一起,贺喜之人无不赞叹他们郎才女貌,天定良缘。他的脸上展开笑容,心底的苦涩也渐渐埋藏。
他举杯走到苏若良身边,“若良啊!今天你就和雪梅成亲了,我也把我这个师妹交托你了,你可得对她好。你要是敢欺负她,我可不饶你!”
苏若良开口笑起来,“顺子哥的拳头我还是害怕的!”他又望了一眼雪梅,“我又怎么舍得欺负雪梅呢?疼也疼不及。”
大家也全都笑起来。
“苏先生,平常光听你说了,你唱一个今天!”
“咱们让他们抱上亲一个!”
“对,抱上,抱上!”
欢声笑语,猜拳行令,人们纵情欢饮,共庆良宵。
有人欢喜有人忧,苏家的深宅内院中,苏若良的妻子正躺在床上度过这漫漫长夜。她望着摇篮中熟睡的婴孩,心中暂觉安慰。
她叫曹瑞如,亦是晋商之家,其母为妾。本来与苏家定亲的是她的长姐,因长姐病故,苏家又不愿做悔婚之事。她被推上轿子,从古城平遥一路抬到省城太原。
唢呐声,鞭炮声不绝于耳,轿中的她无限地憧憬未来的夫婿。听娘说,他留过洋,一表人才。她期盼可以如梁鸿孟光般的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命运好像从无眷顾过她,新婚之夜苏若良未揭盖头,只自己和衣而睡。后来公婆严命,为续香烟,他才与她有了夫妻之实。可是她从未感觉到半点温情,自己于苏若良不过是一件工具。每次合欢之后,苏若良会迅速地离开床榻,生怕多看她一眼。
她想做个好妻子,她自幼熟读《女儿经》《节妇传》,深晓三从四德,可是老天却从来没有给过她机会。
夜深人静是她最难熬的时候,她的脑中会浮现出苏若良的身影,她的心中会不住地思想这冤家今夜又在何处落脚?
顺子喝得醉醺醺地被扶到家,他拼命地灌自己酒,企图用酒来缓解内心的苦愁。
凤儿将他扶到床上,替他用热毛巾擦了脸。
顺子迷糊朦胧中,一直叫着“雪梅!雪梅!”
凤儿看着顺子的样儿,叹了一口气。
顺子突然坐起来,“凤儿,我喜欢雪梅。”
酒后吐真言,凤儿心知这是顺子的真心话。凤儿对着顺子说道,“我知道,可现在又能怎么样呢?雪梅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可,我也不想这样做,我控制不住我自己。”顺子苦闷地说道。
“时间长了就好了!先睡吧!”
顺子心中仍是苦涩难解,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水缸前,将自己一头栽到水缸里。等再出来时,满头的水和着泪水滴落下来。
凤儿看着顺子痛苦伤心,自己的心里也很难过。她看着自己喜爱的人深陷别人的情网无法自拔,她渴望自己可以缓解他的痛苦,她渴望自己可以走进他的内心。
这一夜注定是难眠之夜,一杯苦酒五人同饮,同看明月共垂泪。
日寇加紧了对山西的侵略步伐,当年九月日军攻陷了娘子关,对太原步步紧逼。后日军对太原城进行轮番轰炸,一时间全城大乱,富户纷纷逃往陕西。
雪梅和苏若良在家里坐立不安,这几日枪炮声不断,戏院也暂时停业。大家都对前路深感迷茫,不知今后会是个怎样的境况。
结果还是在十月初六的立冬日,守城傅作义弃城撤退,太原沦陷。
直到一九三八年的春节,戏院才开始正常开张。这两个月里,雪梅亲眼见证了日军的残暴和无良,空气中每天弥漫着血腥和尸体腐臭的味道,满街飘扬的日本国旗令人感觉压抑沉闷,在这样的一个年月里,死人成了司空见惯,人们在日寇的铁蹄下苦苦挣扎。
那年的大年里,苏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苏老爷走进厅堂,看到了他。是富绅刘胖子家的冯管家,日本人还未打来,刘胖子举家逃到了甘肃平凉。冯管家却留了下来,投靠了日本人,现已在伪太原市公署做事。
苏老爷也早已知他的行径,他并未理会冯管家,直接坐在了椅子上。
冯管家先开口,“苏老爷,别来无恙啊?”
“山河破碎,国破家亡,我何有你安闲自在呀?”苏老爷强忍着腹中的怒气。
“苏老爷真会开玩笑,这皇军为了实现大东亚共荣于我们每个人都是天大的福祉呀!”
苏老爷并没有理他,“你登门所为何事?”
“苏老爷,鄙人不才,承蒙皇军的信任,在新民会任职。为了体现我们对大日本帝国的爱戴,我们决定要写一本关于中日亲善的诗集。久闻您是前清举人,所以就劳烦您?”
“我?”
苏老爷怒指着冯管家,“我苏某人不能上阵杀倭寇已是心痛不已,你妄图要我卑躬屈膝,甘做亡国奴,我告诉你,我便是舍了性命也不做这欺宗灭祖之事!”
冯管家立刻变了一副面孔,“姓苏的,你不要不知死活,皇军要想杀你,岂不如捻死一只蝼蚁一般!”
“大丈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我岂能惧你区区几个倭寇!德贵,送客!”苏老爷一拍袖子,离了前厅。
冯管家走到门口,看着苏府,咬牙切齿,啐了一口离去。
正所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