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进了十冬腊月,一切的污秽与肮脏都被这汾河岸的一场大雪掩埋藏匿,彷佛这世间本就如此洁白无瑕。
不知是天意还是出于人为,悲剧却总是接二连三的发生。
那本是平平常常的一个冬夜,等雪梅走到门前的时候,发现门前坐了一个“雪人”,她浑身的雪花已经看不见眉眼儿。身旁放着一个包袱,也已落满了雪。
雪梅赶紧走上前去,拍开她身上的雪,她竟然是张妈。
“张妈,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了?”雪梅一边拍打着积雪,一边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披在张妈的身上。
张妈伸手摸了摸雪梅的脸,无神的眼目朝前瞪着。“雪梅,是雪梅。”
此时的张妈已是双目失明,在雪雁死后不过两日,张妈因悲伤过度,在和面时一使劲便双眼模糊头晕倒地,醒来后她就再也看不见了。
“是我。”雪梅将张妈的手捂在了自己的手里,“您怎么坐在这儿了?”
西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呼呼地刮着,下着……
张妈的神情麻木而平淡,“我瞎了,没用了。他们把我赶出来了,我也该走了。”她又将脸朝向雪梅这一侧,眼角渗出几滴泪珠,“可我不知道我该往哪儿去?”
雪梅先是诧异,继而便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心头燃起,“余婆子心太黑了,我非找她不可。”
雪梅正要起身,张妈伸手一把抓住她,“别去!你去了又能怎么样?逼人家收留我吗?”雪梅有些生气地拉着张妈,“那就这样算了?”
“我当年签了卖身死契,再说闯儿又与他们结了那样深的仇怨,他们能让我这样走,我一个瞎老婆子还不知足吗?”
正当两人僵持的时候,顺子拉着洋车回来了。
他看到门楼下的两个人,赶忙跑了过去。“张妈,雪梅,你们怎么在这儿?”
“顺子哥,余婆子把张妈赶出来了。”雪梅气愤地说道。
顺子一听,也倍感气恼,“这个老贼婆,心太狠毒了。数九隆冬,她把你赶门在外,她想没想过,你往哪儿走?”
“算了,我自己的命相,这也是我的报应!”张妈说完,眼睛直直地朝向远方。
“顺子哥,你跟我进去找余婆子问个明白!”
“行啊!走,我非找这个东西算账!”两人当即进了门。
张妈闻言,手向后胡乱地抓着,“顺子,雪梅,你们在哪儿?你们回来……”听到关门声,她无奈地捶打着地面,“你们为了我不值当啊!”
顺子一脚踹开了门,惊醒了沉睡的余氏和沈兰君。
“你们干什么呀?”沈兰君慌忙穿衣下床,余氏在床上大声地责骂道,“你们两个干什么?想造反呀!”
“我们不干什么,这你俩倒是睡得挺香啊!”顺子说着坐到了椅子上。
雪梅一见余氏,止不住地两眼冒火,“我问你,你凭什么把张妈赶出去?这么冷的天,还下着大雪,她一个人在外面怎么活?你让她一个孤人往哪儿走?”
“张妈是我的佣人,我现在不用她了,这有什么错吗?至于她的去处,这该我管吗?还有你们两个小杂种,半夜踹门,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余氏走下床来,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顺子站起身,挡在雪梅面前,“你试试动雪梅一个手指头!”
“那你就该风雪夜将她赶出去吗?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交代!”雪梅怒视着余氏。
余氏看了看他们二人,发出几声冷笑,“张妈卖身入府的时候,签的是死契。我现在不让她倒找一分钱,就还她自由身。”余氏坐到桌旁,向着沈兰君故意抱怨道,“兰君,我说这好人当不得啊!”
沈兰君警告地看着他们,“我看你们这是不想干了!”
“雪梅,你可不要以为你现在红了,就可以对我颐指气使!”余氏向后瞟了雪梅一眼。
这时,张妈突然破门而入,两手向前摸索着。紧随其后的是门房老六。雪梅赶紧上去抓住张妈的手。
“奶奶,实在是她非要进来,我拦不住!”老六难为情地向余氏讲道,其实他也是有心将张妈放进来,看到张妈的凄惨状况,他也发了恻隐。
张妈一把拉住雪梅的手,“奶奶,我求您放过这两个孩子,我马上就走!”
“张妈,我们……”
张妈拽着他们的手摸索着朝外走,“你们要真的不想我死,你们就走!你们不能为了我砸了你们的饭碗!”两人无奈跟着张妈往外走。
雪梅瞪着余氏,临走时撂下了一句,“我不会就这样算了的,你等着!”
顺子因为拉洋车,所以当晚乞求车行老板在存车的库房里给张妈找了一个容身之处,顺子的车份儿以后每月拨两成以作赁钱。
看着张妈挤在狭小昏暗的车行库房里,泪眼朦胧地朝着雪梅和顺子的方向笑着说道,“好孩子,谢谢你们了!”
雪梅走过去,抓住张妈在空中的手,“张妈,这太苦了你了,可我们也没有多少银钱为你找一间好房子。”
“不用,不用,能有个住的地方我就很满足了。”张妈强舒一口气,故作轻松,“再说,住得再好,我也看不见。”
雪梅看着张妈心疼不已,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激动地说道,“张妈,你为什么不让我们去找余婆子,好给你讨个说法。”
张妈的神情苍凉而伤感,“咱们就是这个命,人得信命!”
雪梅听着张妈的话语,心底里不断地叩问上苍,这真的是天命吗?难道他们就应该去接受这种含冤受屈的命运吗?那些作恶的人就应该为所欲为,作威作福吗?可为什么天命如此的不公?
那是一九三六年的除夕之夜,大院子早就被贴上了鲜红的对联,红灯笼挂满了整个房檐。上房灯火通明,那电灯开得直晃眼。
除夕夜,雪打灯。高墙内外确是两重天。朱门内张灯结彩迎新春,荒野中却有人脚下无路泪结冰。
正当大家在院子里欢声笑语,准备放鞭炮的时候,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是拉二胡的田福斗,他双手缩在胸前圪蹴着往里走,腰里拴一根绳索系住了那件随处都是破洞,露出黄白色棉絮的黑色对襟棉袄。
大家见了田福斗,纷纷说道,“田三叔,过年好!”因他在家行三,故又叫田三。
田福斗硬挤出一点笑容,“你们过年好!”其实他现在哪还有心思过年。
他走到上房门前,双脚连拍了几下地,拍掉鞋上的积雪,布鞋外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他抖了抖身上的灰土,敲响了房门,听到余氏的答应,他推门进了屋里。
雪梅感到很奇怪,为什么田三叔满面愁容地进了上房?
过了一会儿,田三叔出来了。
沈兰君半开着门,探着头向外说道,“田三儿,那事儿你往心里想想,我就不送你了!”说完他回身关上了门。
大家纷纷围了上去,“田三叔,怎么了?”
田福斗强展开愁苦紧皱的双眉,忍着蓄在眼里的泪水,强笑着看着大伙儿,“没事儿,我来给主家拜个年。”说完田福斗拔腿走出了人群,因为他怕他撑不住会哭出来,惹人笑谈。
雪梅看田福斗的表情,知道他一定另有隐情。她借故出去,一路跟着田福斗,想要一探究竟。
可谁知田福斗并未回到南仓巷,反而一直向北走去。雪梅跟着他竟然到了汾河岸。
田福斗站在河岸上,望着寒冰中被人凿开的冰窟窿,他心生一念,要是纵身一跃,这所有的烦恼也就没有了!想到这里,田福斗爬上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