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宝山路49号。岩井公馆。
这栋三层楼的白俄别墅里设立着大日本外务省对华独立特务机构—特别调查所。
公馆的主人,大日本驻沪副领事岩井英一是著名的中国通,也是外务省不多的少壮派实力人物。
岩井英一之所以能掌握外务省在中国的最大隐性权力,即外务省的特务机关。原因在于他背后的政治势力。
他是木户幸一的侄女婿。是外务省系统的真正的贵族。
木户幸一时任平沼骐一郎内阁的内务大臣。他是昭和天皇的心腹和替身。是宫中集团的核心人物。
作为宫中集团在中国的外交事务代言人的岩井英一,让整个上海,整个中国占领区的日本各方势力为之侧目。
青木武重是带着复杂的心情前来觐见这位特殊人物的。
作为军人,青木武重看不起这个举止完全支那化的同胞。
但是,作为特工,他又不得不承认,作为中国通的岩井英一是正确的。
和很多年轻的日本军官一样,青木武重崇拜的人是石原莞尔。石原莞尔的天才战略头脑和冒险精神让人望尘莫及。他和十几个少壮军官顶着内阁和军部的反对在支那东北的惊天一击竟然奇迹般地取得了日本历史上划时代的业绩,那次奇迹成就了石原莞尔,也成就了日本的帝国伟业。可是,随后涌现了太多的石原莞尔的模仿者,他们不停地在支那冒险,不停地肢解着支那这个让人无法理喻的病态大国。石原莞尔蚕食支那的战略使他在满洲事变后渐渐变成了一个冒险主义的阻碍者。他终于成了军界的弃儿。
青木武重失去了精神上的领袖。失去了灵魂上的导师。
上海这个畸形繁荣的都市更是让青木武重不停地迷失,也让他渐渐远离自己的沙场梦想。
在上海,岩井英一这样的中国通掌控着一切,青木武重很难按照军人的方式痛快淋漓地实现暴力征服理想。
尽管他知道,岩井英一这类人是对的。但是,自己依然有着抵触。
青木武重就是裹挟着淡淡的复杂心绪走进了岩井英一的书房兼办公室。
书案后的岩井微笑着站起来。
“青木君。来。尝一尝福建的大红袍。知道这是谁给我的吗?我在香港见到了汪精卫的得力助手陈公博,这是他给我的。”岩井英一热情地为对方沏茶。
青木武重微微皱眉。
“岩井阁下。我是军人。支那人政治上的复杂性我根本不懂。我只知道,帝国在对支那的军事优势已经非常明显,我们完全可以一鼓作气占领中国。支那已经是帝国的一部分了。”青木武重索性摊开了自己的心。
“哈哈……还远远没有到高枕无忧的地步。至少……中国的西南和西北我们还没有征服。中国的同化能力非常强,自古占领中国的异族都或多或少被他们同化掉了。我们要做的不仅是军事上的征服,更要加强文化和思想上的征服。身为帝国的特工,我们要在这项工作上做出更大的努力。”岩井英一似乎谈兴很高。
青木的眉头皱的更深。
“阁下深谋远虑,我一定跟随阁下的脚步。阁下,上海已经牢牢控制在帝国的手中了,我想。您的目标一定能实现的。”青木武重硬着头皮敷衍着对方。
“呵呵。青木君是军人,谈这样的话题确实难为青木君了。不过我还是要通告青木君我香港之行的成果……和蒋的秘密谈判不顺利,近期促成蒋放弃抵抗的预期很难实现了。所以,我拜访了在香港做寓公的陈公博,我要说动他返回南京参加汪的政权。看来,建立汪政权是必须提上日程的事情了。”岩井英一微笑着。
对于对方云山雾绕的话题,青木武重只有表现出虚心。
“阁下,您找我来有什么事情吗?”青木武重终于忍不住了。
对于外交上的复杂,他实在没有足够的智慧和心机。
“……我是要动用青木君的力量……”岩井英一似乎有了沉吟。
“请阁下尽管吩咐。我特高课服从阁下的安排。”青木武重从沙发上腾地站起来。他挺直的身躯显示着他的坚决。
“哈哈……感谢青木君的支持。事情不是很复杂,但是,我考虑再三还是请青木君出面似乎更好……你知道的,我多年来一直在中国,所以我结识了很多中国的朋友。呵呵,你们对我这样做事有一些不满吧……没有办法,我和土肥原前辈抱着一样的想法,对付中国,一定要以华制华。在这些中国的朋友里,我发展了一些中国人成为我的情报人员。其中有一些人是我很重视的。可是,问题似乎恰恰出在这方面。我的一个叫曾达斋的中国朋友可能是被特工总部抓了,我想请特高课出面调查一下。拜托了!”微笑着的岩井英一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这一次轮到青木武重陷入了沉吟。
好整以暇的岩井保持着微笑,保持着审视。
青木武重做出了决定。
“阁下。我有些不理解。您掌管着特工总部的经费,您为什么不亲自调查?”他决定还是首先要了解眼前这个人。他有些害怕眼前的人身上的阴险。
“好。这样坦率的疑惑很重要。我有两点解释。第一,曾先生是我岩井公馆的人。他是我重点发展的中国人。他是早稻田大学新闻系和法学系的高材生,他的恩师稻本清夫把他介绍给我的。从昭和七年起他就一直是我的情报线人。现在随着大日本逐步占领中国,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中国人帮我。曾先生正是我的首选。对这样一个特殊的朋友,我不想因为介入调查破坏我们以后的合作。所以,你调查比我更适合。第二,迄今为止,我还没有收到特工总部关于曾先生的调查报告。这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是不是特工总部内部出现了什么问题?这已经是您的职权范围了。呵呵。所以,我请你代我关心一下这件事。请考虑我的提议。”岩井很认真地解释着。
“嗨。阁下。我明白了。”青木武重弯腰微微鞠躬。
“拜托了!我等着你的结论。”岩井也屈身还礼。
站在书案前微笑着看着青木武重离开。
岩井开始在地毯上慢慢踱步。
几分钟后,他停止了踱步。他轻轻击掌。
门外闪进来一个年轻人。
岩井俯身在书案的一张纸上写下几个名字。
“跟踪这几个人。看看他们都接触什么人?不要有动作,只要掌握情况就好。”岩井吩咐着。
坐回到书案后的岩井微微沉吟了一下。他随即扭动了几下脖子。
“我的朋友。但愿你是我大日本帝国真正的朋友。呵呵。你果然不凡……”岩井轻笑起来。充满着令人玩味的意味。
很快地,他似乎忘记了这件事一样地投入到其他工作中。
中午时分,李士群匆匆赶到了特高课。
“李桑。辛苦了。把你找来是想向你询问一个人的事情。”青木保持着一个主子的姿态。
“请讲!”李士群也保持着不卑不亢的姿态。
“你们是不是抓了一个叫曾达斋的中国人?有结果了吗?”青木单刀直入。
李士群微微皱眉。尽管有准备,可是他还是有淡淡的反感。
按照程序,青木应该等着自己的结论。
“确实有这个人。关进特工总部三周了。没有明确的结论。”李士群的回答难免有些生硬。
“纳尼?为什么?你们以什么理由抓捕他的?”这一次轮到青木的眉头皱起来。
“不是我们特工总部抓捕他的,是王天木私自带人抓捕了他。没有严密确凿的证据,他又是著名的新闻记者。我根本没法必要的技术手段开展审讯。他反复就是呼喊冤枉,还不停地威胁我们。我现在正在头疼呢。您可要帮一帮我。”李士群虚张声势起来。
青木的眉头皱的更紧。
“王天木?私自抓捕?……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青木轻蔑地甩出了自己的嘲讽。
李士群潇洒地耸了耸肩。
“我也不知道。也许王天木是受人指使吧。他说这个曾达斋是军统,又拿不出具体证据。最可恨的是,他拒绝亲自审问。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分明是在挑战特工总部的权威。我请求您出面仲裁。”李士群动情地表演着。
“够了……当务之急是拿到证据。立即派人搜查袁的住所和工作场所……也许已经晚了……”青木武重有了烦躁。
“青木课长,袁达斋生活和工作都在租界,我们根本没办法大规模搜查……我也正为这件事苦恼呢。王天木整天忙着追女人,我却替他做嫁衣。他妈的。”李士群半真半假地倾诉着苦闷。
“做嫁衣?……好了,派出便衣潜入袁的住所和办公室,搜寻一切有价值的证据。如果被租界警方发现,我的人会交涉的。行动吧。你们中国人整天斗来斗去,太让帝国失望了。”青木烦躁地挥手。烦躁地做出了决定。
“是。我马上回去布置搜查。今晚展开行动。”李士群很干脆。很有决断力。
“李桑。我希望你把心思用到为帝国服务上面。”青木的嘲讽再也不掩饰。
“嗨!为大日本帝国服务!为大东亚共荣服务!”李士群立正。潇洒地敬礼。
夜晚时分的李士群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作为监督,青木武重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影佐祯昭和晴气庆胤的话不时在耳畔鸣响。不时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对于宫内派在上海的外务省代表岩井英一,你一定要慎重对待。无论他牵涉什么样的泄密案件,你一定不要擅自主张。”这是身在南京影佐祯昭通过电话给自己的指示。
“青木君。还是替岩井君挡下麻烦吧。不要让他陷入丑闻。他背后的势力太强大了。该怎么做你自己应该知道。呵呵……”晴气庆胤的语气和他脸上的笑意一样充满着玩味。
沉浸在遐思中的他即使在办公室杂乱的脚步声和汇报声音里也没有睁开眼。
“青木科长。两拨人都顺利回来了。这些搜查到的证据还请您鉴定。”李士群把发走了所有人。他轻轻地在日本人耳边轻唤。
“啊……顺利就好。我累了。还要劳烦李桑迅速甄别证物。请尽快给特高课一个正式的结论。拜托了!”一脸倦意的青木武重站起来。
“青木课长,这里……您走好,这里尽管交给我……”李士群变幻着语气,变换着身体的姿态。
“一定要尽快结案!”扬长而去的青木武重扔下了决然。
“他妈的。都说日本人办事认真,我看也不过如此……来人,把值班的弟兄都叫过来,给我一件一件地甄别。”李士群的声音起伏着……
深夜时分,不放心的李士群踱步走到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几个人仔细挑拣的场面让他很满意。
“弟兄们辛苦了。我让厨房给大家准备了夜宵,阳春面。大家凑合吃一口……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李士群围着会议桌随意走动。
“报告主任。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都是一些书信,报刊手稿和照片之类的。这个曾大斋交际很广,也很风流。”秘书室的值班秘书张君逸站起来。
“呵呵。著名记者嘛……这是他的照片……这是他的什么人?很漂亮嘛……”拿着一张照片端详的李士群嬉笑着。
渐渐地,他的笑容变得苦涩起来。
他迅速在一堆照片中翻找着。
他的笑意越来越苦涩。
直到他翻拣出一张照片。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
拿着几张照片迅速离开,走在走廊上的李士群嘴角一直在翕动。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一直在喃喃自语。
在自己办公室书案的台灯下,李士群仔细地端详着手中的两张照片。
一张照片上是一个丽人的肖像照。
李士群翻过照片。
“我的爱人……我永远陪伴在你的身边……胡依媚”
李士群的眉头皱起来。
“真是不省心……”李士群咕哝了一句。
他放下这张照片,眼光放在另一张照片上。
另一张照片上是两个男士的合影。
曾达斋身边的人深深地吸引着他的目光。
终于,他闭上了眼。颓然地放下了那张照片。颓然地坐到自己的椅子里。
很久很久,他睁开眼。
“王天木……”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了恨意。
深夜的百乐门舞厅依然是轻歌曼舞,一派活色生香。
一袭纱裙的秋露枕在男士雄壮的胸膛上轻摇着舞步。
“想不到你的舞跳得这么好。舞跳得好,字也写得好。你是一个风流军人吧。”秋露妩媚的声音吹送着。
王天木彻底沉醉在音乐和怀中的女人带给他的幸福里。
他不愿开口打扰这份旖旎。
“第一次听到你的事是几年前轰动全国的碎尸案。那时我想象中的你是一个粗鄙不堪的人。反差太大了……我不敢相信现在这一幕。”秋露的脸离开了对方的胸膛,她盯住了对方的眼。
王天木的身体不自觉地震动了一下。
他的眼中掠过慌乱。他努力克制着。
“呵呵……其实也不算什么……既然是枭雄,当有一些非常之举……怎么?害怕被揭穿丑事吧。”秋露的脸上和语气都迅速变幻着。
王天木明显长出了一口气。
“秋露小姐。一言难尽啊。我也是受义气拖累。志得意满的我难免孟浪了。谁知道这件事竟然惊动了委座。是委座成全了我这个小人物的恶名啊……合该我王天木遭此报应。如果早几年遇到秋露小姐这样的红颜知己,我断不会做出那样的蠢事。悔之不及!”王天木发自内心地倾吐自己的心声。
“咯咯……男人的话永远不可信。”秋露娇笑着。
“我愿对天发誓。绝不负秋露小姐!”王天木把手举过肩。
“好了……在这个家国破碎的时刻,我也是想找一个能给自己安全感的男人。你是非常人,当能行非常事。我对你抱着希望。希望你不要自暴自弃。”秋露再次把脸庞埋进了对方的胸膛中。
昏暗的灯光里,王天木的眼中泛起了晶莹。
眼泪模糊了视线。
这是他第一次发自肺腑的感激和感动。
这是他第一次由衷地拜服一个人。
一个让他彻底重生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