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租界。黄浦区。华格阜路193号。柯宅。
这是一栋小别墅,是青帮大佬、和平促进会会长张啸林送给柯越的宅邸。张啸林亲题匾名“柯宅”。
柯宅里只有四个丫鬟,还有几个张啸林派给柯越的保镖和下人。
在自己宅邸里的柯越,身上的黑色棉布长褂彰显着他的青帮流氓身份。
夜色里的闷热潮湿难掩别墅客厅里渗人的幽森。
毛顺水跪在沙发前抽泣的声音更增添了寒气。
“大哥,日本人杀了我们三个弟兄还把他们的尸体扔在桥上示众。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呀。我们是在租界找日本人讨赌债,他们凭什么在公共租界枪杀我们的弟兄。这笔账不能完。”毛顺水抽泣着发出恨声。
一言不发的柯越在客厅一角的香案处燃了三炷香插到香炉里。他恭敬地鞠了三个躬。
“公共租界?日本人把租界围死就证明他们早不把租界当回事了。他们的便衣难道还少在租界杀人了?这件事怪我,我不该让你们放过柴田秀吉那个日本无赖。直接杀了他就不会断送三个兄弟的性命。把这三根金条送给这三个弟兄的家人。告诉弟兄们,这三个兄弟的父母儿女就是我柯越的父母儿女。每个月二十块大洋的赡养费我柯越包了,如果我柯越食言,让我天诛地灭,帮内人人得而诛之。兄弟们的尸体你不要管了,我请义父和法国人出面……如果日本人还是不给……我也不在乎杀光租界内的日本人。就从那个该死的柴田秀吉开始。日本人再嚣张也该知道,至少现在的租界还不是沦陷区。告诉弟兄们撤回来吧。告诉他们我柯越总会对他们有个交代的……你去吧,你们辛苦了……”柯越终于发出了悠悠的声音。
毛顺水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起身退出去。
幽暗灯光中的柯越握紧了拳头。
挥拳击出,博古架上的一个元代青花瓷瓶在地砖上碎裂飞溅。
“弟兄们,是我柯越对不起你们。日后我会去下面给你们赔罪。我要替那些抗日志士谢谢你们,你们死的很有价值。放心吧,只要我柯越活着一日,你们的父母妻儿就由我抚养……这样的日子太窝囊了。日本人到底会不会征服整个中国?我该怎么做?团座……教官……谁能告诉我?……”柯越喃喃自语着。
扬州。太湖。
一艘机驳船在一艘悬挂日本军旗的炮艇的逼迫下缓缓熄火。
站立在船头的陈剑飞和赵鹏程对视了一眼。
“老赵。这是最后一道检查了吧。你确认我们的货可以顺利脱钩吗?”陈剑飞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絮叨了。
“我刚刚又检查了一遍。你放心,只要有人掀开最下面的底板,船下面的铁球会自动脱钩沉降。铁球足够大,我们的水鬼很容易打捞。我们前面几次的已经试验过很多次了。可惜铁球不能做得足够大,要不然可以解决我们的很多问题。这个办法只能用来运送稀有药品。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日本人不会扣船抓人。再回来寻找铁球就太难了。河底的潜流会把铁球带走。”赵鹏程信心满满地回答。
“这个应该不会。我们有上海方面出具的一切合法手续。让同志们散开到各自的位置,大家不要看日本人。不要露出任何紧张和关心的样子。”陈剑飞做着最后的叮嘱。
靠上来的日本炮艇上跳过来一个军官和两个日本兵。一个翻译模样的中国人也跳过来。
少尉大岛满冲着翻译挥了挥手。
“出示你们的通行手续。”翻译一嘴的不屑。
陈剑飞和赵鹏程还是在日本军官检查文件的时候忍不住紧张。
“太君。我们东家是上海国民党特工总部作训处长杜少枫。我们是去宝应县的。船上是棉布、旗袍和上海生产的日用品。这些都是民用品。我们有南京政府商务司和日本宪兵司令部的批文,也有日本水上缉私的检查勘合。请太君高抬贵手放行。”陈剑飞凑过去,他把十几块大洋塞到翻译手中。
日本军官大声说了几句日语。
“大日本皇军说了,这里近期由于支那共产党游击队频繁袭击已经变成战区。任何物资都有资敌嫌疑。因此,我们江苏方面可以视情形扣押。跟我们去高邮水警司令部吧,在那里我们要核实你们的身份后再做出决定。走吧。把船和人全部带走。”翻译高声宣布着。
船上的中国人都一起陷入紧张,嘈杂声四起。
“太君。请等一等。这船您不能扣啊。我们东家是你们大日本军界的朋友。他和很多大日本军官都是朋友。请您一定要给他这个情面啊。”陈剑飞情急之下贴上去拦住那个军官。
两个日本兵的刺刀立即抵在他的面颊两侧。
“呦西。到高邮后我们自然能查清楚你们的情况。怎么?你们的船上有问题吗?”大岛满的脸贴到了中国人的脸上。他的眼里满是讥讽。他的僵硬的汉语发声更增加了威慑。
“太君。真的不能扣留我们的船……这船上的货也有大日本军官的股份。请您一定要高抬贵手。”情急之下的陈剑飞几乎哭出声。
“纳尼?……好的,你能告诉我是哪些大日本军官吗?”大岛满的讥讽之意更浓。
“我……我叫不出名字,……您不要急,您可以看看我怀里的信,这是我们东家给我的。他嘱咐我在危急的时候才可以拿出来。”陈剑飞狼狈地应付着。
大岛满犹豫地看着手里的两封信。
他先拆开了一封,满脸的不屑之色越来越浓。
“一个市侩的大阪子弟,丢我大日本军人的脸。”他只看了几眼就把秋野介支助的信合上。
另一封信他也是以轻蔑的表情打开。
很快地,大岛满的面部表情变得恭谨。
他竟然打了一个立正。
“学长。后辈大岛满失礼了。”大岛满恭恭敬敬地合上这第二封信。
陈剑飞的心一直随着日本军官的戏剧性的举止起伏着,直到对方转向自己。“你的。告诉我,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去高邮?有学长的关照,我们只是例行公事。你放心,我保证你们安全顺利。有我的保护,你们还可以躲过沿途水匪的袭扰。学长是江田岛海军学校的骄傲,是我大日本海军的骄傲,我一定尽心保护你们。为学长服务是我的光荣。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换上了和蔼笑容的大岛满竟然亲热地拍了几下对方的肩膀。
日本兵的刺刀早已撤下,他们退到了远处。
懵懵懂懂的陈剑飞终于松了一口气,船上的船工们也迅速安静下来。
“太君。真的不能去你们的仓库,……不敢瞒您,我们的船上有太君夹带的烟土。我们的烟土不能出上海地面,而且有配额。烟土这东西在上海竞争太激烈。满铁和东亚株式会社几乎垄断了外销的全部合法渠道,所以,只有出了上海才能卖到好价钱。如果进了你们的稽查仓库,那这批烟土就保不住了。毕竟那里人多嘴杂。请看在大日本朋友的份上,放我们去宝应县吧。这是我们的孝敬,您一定要收下。”陈剑飞借着握手耳语的机会把一根小黄鱼递到了对方的手里。
大岛满犹豫了一下还是握紧了金条。
他扬了扬手里的信。
“你的,有这封信,我不敢不从。这样吧,我护送你们一段。前面不远处就是宝应县。以后见到大松长官一定要替我向他致意。拜托转告长官,我一定去拜访他。好了,不打扰了。走。”大岛满在恭谨的神态后恢复了军人气度,他大步离开。
陈剑飞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船上一片欢呼。
“终于闯过来了。真的没想到,我们这个汉奸东家竟然阴差阳错地帮到了我们。真是有意思。”兴高采烈的赵鹏程凑过来。
陈剑飞的眼望着前面领航的日本炮艇,他有了沉思。
“老赵,你在想什么呢?”赵鹏程轻轻捅了捅自己的战友。
“我在想,有朝一日赶走了日本鬼子,我们该怎样对待这些汉奸,这些帮助过我们的汉奸。我们到底该给这些汉奸什么样的评价……”陈剑飞很难一时间从若有所思中拔出来。
“嗨……汉奸就是汉奸,他们只是贪图暴利的蛀虫罢了。我们不用想那么多,现在的任务是怎么把这批宝贵的药品送到我们的游击区。老陈,这一次我们终于能骄傲地回一趟家了。哈哈……”意气风发的赵鹏程迎风发出了一个水手的豪放长笑。
英租界。胶州路。
望着一圈铁丝网围起来的广场上几排简陋的营房。更望着广场中央一根旗杆上飘扬着的青天白日旗。杜少枫不禁有些发痴。
“怎样?我们这里还有军营的模样吧。”站在军营门旁的一个高瘦的军人眉眼间满是坚毅。
“这是我见过的最有杀气的军营。中民兄,你果然是最优秀的中国军人。少枫佩服。”杜少枫忍不住肃容、敬礼。
“取笑了。你此来一定是劝我向汪兆铭投降吧。你就免开尊口吧。88师是天子禁军,524团是淞沪会战的英雄团。它现在更是租界这座孤岛不屈服的象征。我谢中民在此正告你……谢某人誓不降贼!”谢晋元嘴角满是不屑。
杜少枫勉强挤出苦笑。
“中民兄,不请我进去坐一坐吗?老友相逢,总该陪你喝一杯茶吧。”杜少枫发出了由衷的心声。
“不必了。我们就席地而坐吧。来,请坐。至于茶,对不起,我们这支囚徒军队没有那么奢侈的东西。”谢晋元很爽快地坐到了营门旁的红土地上。
坐到谢晋元的对面,杜少枫一时间无语起来。他的眼睛有了模糊。
看到对方湿润起来的眼睛,谢晋元也一时间心绪澎湃。
“少枫。不想今天我们如此相见。我真的想不到你……罢了,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你终究已经尽力了……说吧,汪兆铭有什么话,说完你就可以走了。”谢晋元首先开口,他的声音起伏着。
此刻的杜少枫有着尴尬,更有着贪恋。
他对这个机会恋恋不舍。
自从踏上上海这片土地,他最想见到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最想见到这个中华民族的军魂。
此刻他有些感激派他前来的汪精卫。
刚吃完早餐的杜少枫被汪精卫的副官找到并领到了汪公馆。
汪精卫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的神情让杜少枫有了兴趣。
“先生有事情找我?”杜少枫还是一如既往地拒绝坐在汪精卫的对面,他保持着稍息的笔直站姿。
“端儒。告诉我,我在你们这些军人心中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要你的实话。我指的是以前的汪某而不是现在的汪某。”汪精卫的眼倏忽间变得炯炯有神。
杜少枫忍不住沉吟了一下。
此刻这样的问题让人难以启齿……但是拒绝回答只会刺伤对方。
汪精卫的眼中掠起一抹黯然。
“主席。您在军中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因为您一直专于党务,军队宣传灌输的又是只忠于一个领袖,因此,……您不必介怀。别人我不知道,但我认为,您是一个纯洁的精神领袖,一个理想主义者……您也是一个政治失败者……您失败正是由于您在政治上的洁身自好。和您相比,蒋总裁更适合时下的中国政坛。主席,原谅我的直言。我宣誓对您效忠,因此我不敢不言。”杜少枫此刻有着推心置腹的热切。
室内陷入沉寂,陷入沉思。
“端儒……谢谢你的直言。你对谢中民有什么评价吗?我找了他的资料才知道你们很熟,甚至你们曾经一起在德国受过训。给我讲讲真实的谢中民。”汪精卫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明朗起来。
“主席。中民兄不是在德国受训,他只是去做考察。那时的他刚离开十九路军。无论是北伐东征还是在十九路军,他都曾是您的兵。可惜,优秀的军人总是会被蒋总裁千方百计挖走。中民兄就是借着德国考察的机会调去新部队的。说起中民兄,他务实低调,他只钻研军事,沉迷特种战法,主席,您可能不知道,他是一个优秀的狙击手。我对他的评价是,经过闸北和四行仓库之战,中民兄已成我中华民族的军魂,无人可以超越了。主席,这就是我心中的谢中民。”杜少枫此刻有着直抒胸臆的畅快,也有着淡淡的悲哀。
“是啊。中华民族的军魂,谢中民当得此荣誉。以八百壮士力敌万余日本雄师,慷而慨之!壮哉中民!壮哉英雄!可惜,我冗务缠身不得亲自去看望中民,我希望你能代表我个人去看望中民,你看可否?”汪精卫的眼神里全是希冀之色。
“少枫幸何如之!主席,我恨不得即刻见到中民兄……然而,……主席,我要给您带什么话吗?您知道,中民兄对您……必然有误解……”杜少枫一脸兴奋的立即立正敬礼,但是他很快地换上了犹豫。
“哈哈……直说吧。我这个中华民族最大的汉奸一定是让中民不齿的。没关系,告诉中民,我惦记着他。蒋某人抛弃了他,我不会再抛弃他。告诉他,慷慨奋战是爱国,忍辱负重亦是爱国。中日之间的国战是一场长期战争,没有国际援助,政治腐败的中国无法战胜励精图治的日本。我愿面对千夫所指,希望中民也能为苍生计做一个真正的大英雄。为得民族军魂,我不吝以最高军事长官虚位以待,唯盼中民思之。端儒啊,转告他,我很想念他,想念所有四行仓库之战的英雄。”汪精卫有了唏嘘。
杜少枫庄严地敬了一个军礼后无声退出。
此刻,坐在一身正气的谢晋元面前,杜少枫竟然不知从何开始转达汪精卫的话。
“杜教官。有话直言,直接讲汪兆铭的原话。不要粉饰。这一年半多的时间,我遭遇形形色色的威胁诱降,也收到了万千的鼓励和支持,我早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人了。说吧,无非是高官厚禄的许诺罢了。哈哈……”谢晋元放松了神情和语气。
“是啊。让我落了下乘了。正所谓重剑无锋,说的正是此时的中民兄。这两年的磨砺让中民兄真正成熟了。好,我就把汪先生的原话转告,中民兄姑且听之。”杜少枫有了苦笑。
杜少枫不疾不徐地转述汪精卫的原话,谢晋元面无表情地倾听。
一旁的军服破旧的警卫面容上都是一脸虔诚地紧盯着他们的团长。
杜少枫说完了汪精卫的原话,他抿紧嘴唇静静地等待对方。
他可以看到对方的沉思。
许久的沉寂,许久的期待。
谢晋元终于抬起眼。
“少枫。回去吧。你我已经见过了。足矣。”谢晋元起身。转身。
“中民兄就没有一句话让我转告汪先生吗?”杜少枫忍不住心中的感伤,他盼着对方的回头,哪怕是一眼。
他更压抑着内心的冲动。
谢晋元顿足,但没有转回身,没有转回头。
“转告汪先生,谢晋元无语。”谢晋元沉闷地发声,沉闷地继续走向营房。
杜少枫立在营门前久久不愿离去……
黄昏中,汪精卫站在三楼精致的西班牙回廊阳台上。
他盯着徐徐落下的斜阳。
杜少枫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英雄无语啊。”汪精卫终于在夕阳落下去的一刻发出了悠悠一叹。
杜少枫感受着落日。
感受着这个领袖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