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军事统计局。
局长办公室里,黄昏的斜阳追随着戴笠踱步的身影不断晃动。挤站在办公室木地板中央的几个部室主任和处长紧张地盯着他的脚步。
让人窒息的踱步声音终于停顿。室内的空气终于顿时有了轻松。
戴笠抬手看了看手表。
“一个小时过去了,华北没有回电,东北没有回电,察绥没有回电,上海没有回电。只要是王天木曾经呆过的地方都陷入了危局。同志们,这就是叛徒的危害。这就是民族败类的危害。我们军统要增加一项重要任务,追杀一切叛徒。把追杀叛徒的重要性和铲除大汉奸并列……齐五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回电也来告诉一声啊。”戴局长几乎是在自我宣泄着内心的烦躁。
“报告……”外面的声音适时响起。
就在戴笠皱起眉的一瞬间,军情处长鲍志鸿眼疾手快地窜过去打开了门。
“报告局座。上海回电,南京回电。察绥回电。北平、天津和济南青岛没有在呼叫的规定时间内回电。魏大铭主任判断……平津和山东的电台恐怕……废了。”毛人凤瞟了一眼和他一起走进来的电讯处长。
魏大铭在众人关切期待的眼光里点点头。
室内的众人的眼睛里都在瞬间有了沉痛和愤恨。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戴局长。
戴笠冷着脸看着毛人凤手里的电报稿。
“大铭,一刻不停地继续呼叫平津。辛苦你了,不要泄气。”戴笠终于在长久的沉闷中发出了声音。
“齐五,讲讲京沪区的情况吧。不要隐瞒。”戴笠背过身去,他面对着蒋介石的肖像和“精诚团结”的条铭闭上了眼。
对着那个明显有些弯曲的背影,毛人凤清了清嗓子。
“民国二十八年七月十八日夜至二十日凌晨,我上海区设在黄浦江以北的工作点全部被摧毁。我设在苏北和浙北的忠义救国军各支部遭到严重破坏。我在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各行动小组联络点遭遇重大破坏。此次大搜捕尤以十九日夜为害更甚。据此分析,十八日被捕诸人中有重大叛变行为。现在,我和修元书记已经转移至法租界安全处,但和各联络处已失去联系。初步估计,被捕同志历40人之多,急盼总部指示帮助。赵理君。”毛人凤的声音越来越低沉。
室内一下子热烈起来。
“局座。反击吧。派我去上海,我要营救被捕的弟兄们。”
“派我去上海吧,我再建一个上海站,让王天木和叛变的败类寝食难安。”
“我要去重建忠义救国军。我要真刀真枪和日本人碰一碰。”
杂乱激昂的声音碰撞着,翻滚着。
声音在背对着诸人的戴笠悬起手臂的一霎纷纷停息。
“暂时偃旗息鼓,我们暂避锋芒。你们近期工作重点是抓紧西南肃奸的工作,尤其是日本潜伏进来的间谍。一定要力保重庆不被大规模轰炸。去吧。齐五,你留下来。”戴笠的声音很闷。
众人一起敬礼离开。
“局座。这还有南京的电报,要不要……”毛人凤陪着小心。
“大同小异。只要有电报就好。放在桌上吧。说说其他的事情,齐五,现在更需要振奋的消息。全国如此,军统亦如此。”戴笠终于转过身,他的表情很镇静。
毛人凤捕捉到他脸上的落寞。
“南京的电报上提到了汪兆铭,他于明日启程。经过几次推迟后,他终于动身了。您看,我们要不要对他进行全力刺杀?如果成功了,我们军统就将一飞冲天……”毛人凤越来越兴奋,可是在局座的眼光里声音也越来越无力。
戴笠的表情很值得玩味。准确的说,他有了掩盖不住的讥讽。
“然后呢?把军统在京沪的力量赔光,任日本人在京沪横行?齐五啊,你还是长进不大啊。你已经不是毛头小伙子了,你应该懂政治了。汪精卫为什么能顺利脱身经云南抵达河内?你以为委座一无所知吗?”戴笠似乎有了谈兴。
毛人凤知道,此刻的局座是脆弱的。他有义务聆听局座的训导。
“局座……汪兆铭是最大的汉奸,诛了他,功在千秋啊。”毛人凤配合着局座。
“呵呵。幼稚!中国从来不缺汉奸,更何况王兆铭还真不是和殷汝耕之流一样的败类。他是一个理想者,一个失败了的政治家。自九一八后直到北平事变,几次大的对日作战,都是他的粤系人马在打。为什么?因为他怀抱救国理想。只是,他这个政治上的理想主义者还是败给了委座。造化弄人啊。汪精卫不能死,他还是未来中国的一点希望。你记住,我们军统奉委座为领袖,可是我们也是中华民族的子孙。如果汪兆铭死了,难道让那些数典忘祖的汉奸来疯狂残害国人吗?汪兆铭至少在为国人争取一点可怜的民族利益。而那些狗只会祸害多灾多难的中国。我们军统绝不做帮凶。”戴笠的语气越来越坚决。
“是。谨遵局座教导。”毛人凤适时地立正。
“呵呵。我这是怎么了?其实我还是有一些好消息的……美国人终于动了。租借法案通过了。我们终于能缓一口气了。齐五,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弟兄们暂避锋芒吗?……没钱了。没钱了我们怎么扩充力量去和日本人针锋相对?唉……我有时候真的想知道,延安那边是怎么做到的?难道说……罢了。齐五,要是没有什么事你就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挽回这一局?……”戴笠的语调和情绪一直在变化着。
毛人凤一直在静静地听,他的内心在掀起惊涛骇浪。
他有了恐惧,他深知这些话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危险,他真的太了解眼前坐着的这个人了。
他的头脑在急速飞转。
直到戴笠挥手的一瞬间,他终于有了急智。
那就是用另外的事情让眼前的这个人忘记自己刚才的话。
“局座……军令部那边很热闹。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了我们这几天的事情。”毛人凤暗暗咬牙。
“……哼。郑介民……他愿意做委座的棋子,好啊,齐五,安排可靠的人给日本人递几条线索,让他的别动总队也出出丑。这个邯郸学步的东西,凭他的能力休想恢复实力。他以为凭借老头子的帝王心术就想制衡我?凭他的那一点小聪明也配。齐五,放手去干,不要让这股歪风蔓延。我要做的事情很多,不想让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人拖累。”戴笠再次挥手。
毛人凤能明显感受到桌子后面的人身上重新散发的浓浓锐气。
黄昏。法兰西饭店305房。
吊扇吹出的风让闷热潮湿中有着一丝清凉。
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人和一个穿着西服的人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室内有着对峙的沉闷。
“多言无益!老爷子是什么人你和我一样清楚。给你机会你就要抓住。杜家是英烈之家,只要你真心为民族做事,杜家就认你这个子孙。不要心存侥幸了,你已经没有选择。”身穿中山装的杜邵庭即使在自己的房间也是穿的一丝不苟。
杜少枫明显不耐地扯了扯西服领带。
“大哥。时代变了。半壁江山已经沦丧,重庆国民政府已经没有办法解救沦陷区的国民了。我们只有自救。汪先生就是民族自救的最佳人选。大哥,你和老爷子就是太迂腐了。睁眼看看世界吧。日本和德国都是自强的民族,英法已经没落了。这是一个不用思考的选择。借用先总理的话,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大哥,和我一起做一个顺应潮流的人,不要想着对抗这个大势。我不是汉奸,只是一个不愿抱有虚幻理想的普通人。你我皆当如此。大哥,牺牲不可怕,没有希望的无谓牺牲才可怕。大哥,听听兄弟的话吧。”杜少枫的语气越来越激昂。
“哼!无稽之谈!汉奸言论。可耻!我们没有商量的余地。你没有选择,杀了我或者去刺杀汪精卫,我不会这样回去见老人家,所以我只有这样对你无情了。你选择吧。”杜邵庭已经面沉似水。
杜少枫明显是挤出了苦笑。
“好吧。大哥,你这是明显在成全我。成全我舍生取义。也罢。老人家的命令我不敢违抗,那就只有遵从了。来,让我敬兄长一盏茶,也是敬老人家的养育之恩。今天过后,弟有可能无法尽孝了。请大哥代老人家受我一拜。”杜少枫站起来走到大哥面前。
杜邵庭的眼中掠起一抹沉痛。
杜少枫毕恭毕敬地跪下拜了三拜。他从茶几上拿起一盏茶。
杜邵庭伸出去的手明显哆嗦起来。他的眼前有了模糊。
他知道,眼前跪着的人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他真的想仔细看看他的面容。可是眼泪却不争气地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后脑处一点刺痛让他在昏迷前有了悔意。
突然涌起的清醒告诉他,这个弟弟已经不是昔日那个缠着自己学武的弟弟,他已经是臭名昭著的汉奸……国贼。
带着愤恨、懊悔、不甘和……轻松,杜邵庭沉入了黑暗之中。
杜少枫迅速扶住了歪倒的兄长,把他轻轻放在沙发上。
走到窗边,他对着街道对面挥了挥手。
然后,杜少枫坐回到沙发里发呆。
直到三个西服革履的年轻人出现在房间里,肃立在他面前,杜少枫才有了动作。
“告诉我,这一路上肯定没问题吗?”杜少枫的眼里残存着犹疑。
“杜长官放心。我是法国杜理昂公司的**赵明强。我负责上海至重庆的商路。这两位都是持有法国护照的工作人员。我已经遵照柯越先生的指示提前为杜先生做好了伪造的护照。一路之上不会有任何问题。这里是我准备的一支法国进口的镇静剂,我能否为杜先生注射。”赵明强恭敬中有着倨傲。
“好。拜托你们了。这是两根金条,请收下。”杜少枫递上两根金条。
赵明强毫不犹豫地收下。
他熟练地为昏迷的杜邵庭注射了镇静剂。
“赵先生。我要告诉你,这是我的兄长。他是武学高手。如果他中途醒来,以他的功夫你们根本困不住他。如果他对你们不利,你们不妨告诉他事情经过,不要对他隐瞒你们的身份。他不会伤害无辜的人。如果他不愿意你们护送,你们尽可任他自由离去。拜托了!”杜少枫有点啰嗦,有点语无伦次。
“您的意思是……我们不限制杜先生的自由?……”赵明强的表情有些勉强。
一抹苦笑浮现在杜少枫嘴角。
“不敢瞒赵先生。家兄是自然门的掌门,他的内家功夫独步天下,没有什么绳索能困住他,所以我让你们给他注射镇静剂。但愿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远离上海,但愿他能明白我的心意。你们不限制他的自由,你们就没有危险。否则……赵先生,按我说的办吧。事在人为!我感激不尽了。一路上辛苦你们了!”杜少枫的声音有着无奈。
赵明强不再说话。他挥了挥手。
早晨醒来的赵明强看到了坐在船舱中眺望江面的杜邵庭。
“杜先生。您醒了!我们是受杜长官之托送您去重庆的。我叫赵明强。法国杜理昂公司上海分公司商业**。这两位是我的助理。”赵明强感觉到了内心涌起的寒意。
他感受到对方眼中渐渐敛去的寒意。
“我们这是到了安徽境内了吧……九江。你们准备把我怎么办?”杜邵庭继续眺望江面。
“我们哪敢对您这位武学大家怎么样?这一路上我们只是陪同。我们是顺路去重庆谈生意的。您知道,对我们这些外国公司,重庆和南京方面都没有设置障碍。只是,我们只能做民用品的买卖。”赵明强聪明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舱内许久没有声音。
“我们不用去重庆了。陪我去一趟长沙吧。长沙已经成为战场,老人家早已经去了那里,我也该去战场了。”杜邵庭轻声的话仿佛自言自语。
“那我们就不必去了吧。杜长官交代过,您来去自由,我们没有能力押解您。呵呵,见笑了!”赵明强掩饰着尴尬。
杜邵庭转过脸,笑容布满他的脸颊,只是有些难看。
“不。是我见笑了。有你们陪同我可以向老人家交代。我是被你们押回去的。呵呵,赵先生,是我厚颜强求了。”杜邵庭拱手施礼。
“明白了。杜先生。我理解了。赵某愿意见识一下长沙这个战场。”赵明强拱手回礼。
他快速地做出了决定,没有丝毫犹豫的选择让他自己都有些莫名。
很快地,他有了答案。
自己终究是一个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