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虹口。日本宪兵司令部训练场。
“都给我跑起来。两个半小时之内跑完10公里的可以回去。没有跑完的重新跑。你们不是有人抽大烟嫖女人吗?好啊,我让你们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跑不完的就一直在皇军眼皮底下一直跑吧。看看皇军有没有耐性让你一直占着训练场。不想被皇军拉去喂狗的,赶紧跑啊。”杜少枫在操场上一路狂飙着,一路嘶吼着。
几十号背着负重的人拖着长长的松散队伍在训练场上狂奔。
咒骂声和叫苦声此起彼伏。
操场的边缘,围观的一大群身着黄色军服的人群中不时爆发出笑声。
“整个特工总部每天都要有三十多人参加这样的训练。每个人负重10公斤跑10公里。昨天一天,就有11人因为没有完成被杜少枫留在了我们宪兵司令部。他们都被关进了禁闭室。司令部一时间也不知该拿这些人怎么办。他们找到我交涉,所以我把您请来了。你看,我应该怎么办?”涩谷廉介一脸的愁容。
“李士群是什么意见?”青木武重的眼睛一直盯着操场上的队伍。
“他说不干涉杜少枫的事。”涩谷依然愁眉不展。
“很好。李士群是个很好的领导者。这样吧,把这些人发配到浦东去修军港码头。你找李士群暗示一下,他关照的人你可以安排他们做监工。”青木武重终于把眼光放在涩谷廉介身上。
“这……有这个必要吗?我们大日本皇军还需要照顾一个支那人的情绪吗?再说,这是杜少枫应该承担的责任。”涩谷一嘴的不屑。
“你记住。要尊重李士群。你只是代表大日本帝国在监督他的工作。要想让中国人甘心情愿地为我们服务,我们就必须学会中国人的处世哲学。对于有本事的中国人,我们更应该懂得……驾驭。你看,这个杜少枫就是一个必须让我们学习如何驾驭的人。看看我们那些正在嘲笑他们的士兵,他们就是在展示他们的愚蠢。他们以为这个训练是在供他们取笑的无用训练吗?这是训练一只强军的基础。没有体力,哪里有进一步的技巧。唉!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正在退化。”青木吐出了自己的内心。
“哈依。阁下说得对。杜少枫正在尽一个军人的职责。”涩谷立刻一个立正。
“他这样做很让人头疼啊。”青木伸出手指轻轻按揉自己的额头。
“为什么您会这样想?您不是刚刚还很欣赏他吗?”涩谷立即跟上上司的节奏。
“他这分明是在立威。如果让他这样做下去,他在特工总部就有了自己的实力和势力。这不是我们想看到的。还有,汪精卫马上就要来上海了,他会更加器重这个人的。可是,这个人毕竟是格杀我大日本那么多军人的中国人。对他,我们不能不充满矛盾。”青木再次把眼光投向训练场上。
“要不要我利用职务之便,暗中……”涩谷狠狠地做了一个割脖子的动作。
“闭嘴。你是一个大日本军人。你不能自作主张。记住,这里是上海。是远东的国际中心。这里不是华北,更不是华中前线。你必须学会有特工的头脑,甚至学会有政治头脑。你要牢记小野松冈的教训,不要像他一样成为军界的笑话。以后不要再有这种危险而愚蠢的想法。”青木的脸上瞬间布满了凌厉。
“哈依。”涩谷立即立正鞠躬。
“把这个交给他。”青木从军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
“……经营许可证?……这怎么还有这些大日本帝国不允许经营的违禁项目?……阁下,这……”涩谷一脸的精彩。
“这是经过影佐祯昭阁下同意的。烟土的确是严禁中国人经营的项目,可是也有特例。张啸林他们不是都可以吗?我们是要让满铁一类的帝国国有公司经营,那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攫取战争利润。可是,也要允许一部分中国人去经营,目的就是要最大限度地把烟土扩散到中国人的民间去。杜少枫不是已经抢了青帮的码头吗?他不是还利用了我们大日本海军吗?好。那我们就再帮他把上海滩的水搅浑。我倒要看看这个杜少枫究竟想干什么?”青木武重满嘴的鄙夷。
“青木君。他利用我们大日本海军的事情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对大松大队长进行劝阻或者……调查?”涩谷放低了声音。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你要知道,大日本海军一直和军部有着很深的矛盾。海军的将领大多数是欧美留学派。他们一向对我们特高课有着很深的抵触。大松君是日本海军陆战队的英雄,他又出身武士世家,加上他在英国的留学背景。我们不能去碰一个大日本的标志性海军英雄。我们稍不留神就会踩上陆海矛盾这颗雷。这颗雷一旦碰地一声爆炸,首先牺牲掉的就是我们。我们在军部眼里就是一枚小的不能再小的牺牲品。你明白吗?不要说我们,就是影佐阁下也不敢触碰这个敏感问题。”青木压低的声音里全是沉重和严肃。
“哈依。我明白了。”涩谷立正。
“不过你的担心还是有道理的。我会派人盯死杜少枫。只要他犯下一个小错,我们就可以替我大日本死去的亡灵复仇。大松君保不了他。而且我相信,大松君和他的交往完全是一个武痴的感情。和那么多大和亡灵相比,他还是会做出正确选择的。”青木伸出手轻拍涩谷的肩膀,他的语气变得柔和饱满起来。
青木在离开前把眼光再次投向那个训练场上疯狂奔跑的人。
和其他街道上的店铺相比,虹口宪兵司令部对面的一排店铺显得异常冷清。
陈剑飞百无聊赖地坐在窄小的柜台后发着呆。
自己从延安被派到这里已经一个月了,自己一直在这里打发着难捱的时间。
匆匆赶到上海,匆匆见到潘汉年部长,匆匆来到这个烟摊替换原来的同志。自己全程都没有接触其他同志。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自己能来这里的原因就是自己曾经在上海的特科工作过。后来由于一次抗日学生运动被捕,组织上为了保护自己这个被国民党警察局写入危险分子档案的人才把自己调回当时的苏区。
参加过长征的陈剑飞实在受不了这种漫长的等待。
尤其整天面对着宪兵司令部这个魔窟。
自己真的想拿起枪去大干一场。
可是,自己只能等到含羞草。或者等到另外几条线成功接头的消息。
任务很模糊,但是很坚决。
如果自己接头成功,自己就会在申报上发布消息通知另外几条线的同志。自己就会成为这个组的领导。反之,自己就会成为那位同志的下线,接受他的领导。
潘汉年同志强调过,含羞草这条线避免见面,避免和上海的同志发生直接联系。
上海负责和含羞草配合的同志在接头成功后也将自动切断和上海地下党的联系。他们将专门配合和保护含羞草小组的行动。
这样一套程序早已深深地刻在陈剑飞这个35岁的老特工脑子里。
“这个含羞草究竟在干什么?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接头?”陈剑飞这个沉稳的地下工作者也难免焦躁起来。
杜少枫终于来到李士群在大西路上戒备森严的别墅,也终于见到了他的传奇夫人——叶吉卿。
杜少枫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有着浓浓女人味的女人。
她的温婉可以融化任何一个男人。但是偶尔流露出来的大气让人又不得不保持一定距离。
李士群对夫人难掩的爱惜和尊重也让杜少枫不得不刮目相看。
为了表示对杜少枫买给他的法国香水的喜爱,叶吉卿特意当着他的面在脖颈处喷洒了一些。
幽幽轻香包裹住的温婉妇人让气氛一下子轻松而愉悦。
西式晚餐在叶吉卿的巧笑嫣然和孩子的调皮问题里充满了温馨的家庭气息。
晚餐后,叶吉卿借口陪小孩把空间留给了两个男人。
舒适的书房里,两个男人点燃了古巴雪茄,也点燃了两人的亲密。
“主任。能走进您书房的人不会很多吧。感谢夫人的晚餐,更感谢夫人这样的安排。夫人真是一个好夫人。”杜少枫首先用满含深意的话开始了自己预料中的会谈。
“老弟果然厉害。不瞒你说,在家里,我都听老婆的。他让我在书房会客,的确是她对你的特殊喜爱。你呀,真是有女人缘。也是,你这个标准的军人体魄确实占便宜。”李士群满眼爱惜。
“您也不错嘛。和默村兄相比,您也是体魄雄伟呀。”杜少枫一副随意的表情。
“我记得你是黄埔六期吧。今年应该也三十多了。该成家了。你知道吗?最近弟兄们都跑到我面前叫苦呀。已经有二十多个弟兄被宪兵司令部送到浦东去了。不行,你得赶紧成个家,要不然还不知有多少弟兄要到浦东去受苦呢。就这么定了,我让你嫂子帮你张罗张罗。”李士群脸上泛着苦笑。
杜少枫也一直尴尬地陪着苦笑。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被我说中了?哈哈……”李士群大笑起来。
“我的大主任。我哪有心情找老婆啊。我杀了那么多皇军,又违背了老爷子的意愿叛逃。在世人眼里,我就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汉奸。对不起啊,主任。我不是有意冒犯的。我呀,现在想法很简单。捞钱,然后拼命享乐。这年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主任,您怎么这样看着我?我绝对是发自肺腑。”杜少枫的表情很丰富。
李士群的眼光变得深沉,他牢牢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
“汉奸。没错,我们是汉奸。可是这是我们的本意吗?如果姓张的败家子不把东北拱手让给日本人,日本人能有吞并中国的野心吗?日本在民国20年的时候全国只有六个甲种师团。如果不是蒋某人幻想国际调停,如果不是他天天琢磨消灭异己消灭共产党,日本人能这么容易占领半个中国吗?和他们相比,我李士群这点罪过算什么?我李士群只认时势造英雄的理论。我只跟随强者。少枫啊,我一生不得志。但我有抱负。我自问有能力,可是却招人嫉妒。戴笠和陈立夫都嫉妒我,所以他们总是陷害我。你嫂子没少跟着我受苦。我早就厌倦这种尔虞我诈的政权了。别忘了,我曾经是共产党,我是有救国志向的人。日本人是可恨,可是他们却赏识我的才干。这就够了。时势造英雄,我就借着这个势做一回英雄。我不管市井小民怎么看。他们始终是愚蠢的。他们只能任大人物摆布。我始终相信,即使我造再大的孽,也大不过蒋某人和张大败家子。少枫,这也是我的肺腑之言。我愿和你共勉。”李士群的声音不断起伏着。
杜少枫陷入了沉默。他是真正地沉浸在对方的话里。更沉浸在过去几年内心煎熬的回忆里。
李士群在短短的一段话里传达了太多的信息。
“主任。今日我才真正认识你。”收拢心神的杜少枫及时送上了委婉而复杂的奉承。
李士群苦笑了一下。
“好了。说说眼前的事吧。你在青帮堂会的事情你准备给我一个什么说法?你也知道,我拜了季云卿季老爷子为师,我不能没有说法吧。”李士群的脸沉下来。
“啊。我和主任是同门啊。哈哈,小弟不敢自居辈分啊。我给主任的说法就是,以青帮之力谋我实际之利,谋我政治之利。少枫不才,愿帮主任在上海滩打下一份基业,更愿帮主任和日本海军建立友好关系。主任,您只要默认,我就可以大展拳脚。”杜少枫脸上泛起得意。
“嗯。要我默认可是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你能吗?”李士群的眼里掠过寒光。
“当然有。第一、防止季云卿利用您招摇。他以您的身份大肆捞取实利难免让您在舆论上受制。您默认我的行为就是平衡舆情。第二、汪兆铭马上就要来沪,我们特战总部必须抢先巩固在青帮中的力量。我就是一把您可以控制青帮的刀。不能让新来的势力有太多的机会啊。您不应该忘了,曾经的蒋某人就是利用上海青帮控制了上海,控制了在上海的国际势力。第三、我借用了大松武藏的日本海军陆战队。青帮已经认为我和日本海军有关系。您默认就是表明您和日本海军也有关系。这何乐而不为。请主任三思。”杜少枫似乎胸有成竹。
“嗯……这么说我似乎应该纵容你了?”李士群的声音拖得很长。
“主任。您占三分股,大松和日本海军占三分股如何?我这是在撮合你们。我想不出比合股做生意更能和日本人合作的办法了。我是一个武人,我可不知政治那些复杂的事情。我只知道,大家一起赚钱才是硬道理。在上海滩,陆军赚了太多,日本海军人士能甘心吗?您知道为什么我的经营许可这么快就被日本司令部批准吗?答案很简单,我拉上了大松。我扯出了日本最大的敏感——陆海之争。”杜少枫的得意之色越来越浓。
李士群的眼光有了异样。
“你确实也只能靠抢青帮赚钱了……你呀,悠着点。慢慢来。”李士群终于放缓了表情和语气。
“哎。我回头让嫂子派个信得过的人去码头帮我盯着点。您知道,我对这些琐碎的事一窍不通的。还得麻烦嫂子多管管这些事。”杜少枫嘻笑起来。
“你呀。刚才说了,赶紧找个女人成家。赚钱也得有人管钱才行。给你个任务,别老是盯着训练,要让弟兄们带你出去转转。这样也可以缓和一下你在弟兄们心里的印象。带兵是好事,为特工总部带出一支精锐队伍更是好事。可是你最大的事是找女人成家。记住了吗?”李士群的语气越来越温暖,越来越亲近。
“是。少枫一定谨遵主任教诲。”杜少枫嬉笑着站起来立正立正敬礼。
“你的大事,成家。我的大事,打造一个抗衡军统的精锐特工组织。我一直相信,在上海,戴雨农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要证明,在中国,谁才是特工之王。来,我们共勉。”李士群也站起来。他伸出手。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用力摇动。
“大哥。您真的就这样放过他了?师父那里您怎么交代?”李士群的贴身保镖、76号内卫队长张鲁在送走客人后迫不及待地回到了书房。
“唉!这个人不简单啊。按说他只是一个军人,可是他偏偏又是国民党元老的儿子。他不问政治,可是他又和周佛海这样的人交好。他明明杀了那么多的日本军人,可是偏偏日本人就是不杀他。而且日本海军英雄大松武藏还要上赶着和他交朋友。就连涩谷那个狂妄的准尉也对他有敬畏之心。罢了,我们没必要出头。再说,你还不了解你这个嫂子吗?她只要沾到钱就会不管不顾的。她为我受了那么多的苦,我也只能在金钱方面补偿她了。也好,利用他在上海黑帮中闹一闹,我也可以让那些大佬给我吐出更多。我纵容他,也是给周佛海一个人情呀。周佛海……那可是曾经的中共大佬。在他面前,我李士群真的不敢……罢了,与其把他推给丁默村,不如我利用他排挤这个没用的摆设。这样,我写一封信,你派帮里的弟兄给季老爷子送去吧。只有把事情推给汪兆铭了。唉!这个小子真是一个让人无处摆放的小子。哈哈……有趣。”李士群满脸苦笑里却有着满眼的爱惜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