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不过是几日以后,塞北传来消息,他的爹爹在蛮族的战场上殉了国。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君景懵了一会儿,像是没听懂。一会儿以后,姐姐缓缓蹲下,抱住了他。
姐姐是不曾发出哭声的,但他感觉到温热的水滴在肩上,很快湿了一片。
在爹爹下葬之前,君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可是爹爹下葬的时候,七岁的君景眼泪开了闸,姐姐哭,他也哭,别人怎么劝也停不下来。
最后姐姐不哭了,君景还是哭。
姐姐担心君景再哭身体受不了,挨家挨户,把平时和君景有点关系的人都拜托了一遍,叫他们去劝劝他。
沈庐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敢去见君景的姐姐,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他不敢去。
他太了解君景,知道在他心里爹爹和姐姐有多重要,如今只剩下姐姐了,君景不哭才奇怪。眼见家里的哥哥弟弟和两个妹妹都一一去劝了,都没用,沈庐也暗暗着急了。
谁都知道君景的身体不如看上去那么好,再这么下去真的会出事也不一定。
沈庐自己偷偷去找君景,几天没见,瘦瘦的君景更瘦了,感觉抱在怀里都能硌着人。都这样了,君景还是把头埋在被子里,不出声,可是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沈庐把君景从被子里拖出来,看见他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直把君景往外拖。
君景被他拖得疼了,沙哑着嗓子叫他把他放下,沈庐不放,还把人抗在肩膀上,从后门出了国公府。
那个十二月,南境下了一场薄雪。
地上薄薄的一层白,昨夜下了雪雨,湿润的水汽冻结成冰。
沈庐把君景带上一处高坡,那是他们夏天最喜欢来的地方,因为地势较高,视野开阔,风大好乘凉。
沈庐把君景放下,指着山坡下的京都。
从这里看,京都小了许多,就像一个鳞次栉比的建筑模型,里面的人更是一簇簇细小黑点,甚至看也看不清。
君景抽抽搭搭地问,“……来这……干什么?”
“看到这个有什么感想?”
“……没什么……感想……”
沈庐轻轻一敲君景的脑袋,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平时不是挺聪明吗?怎么一到某些时候就犯傻?看看这个,你爹爹就是为了这个死的,这个离远一点看也没什么的地方。可是他当时离得那么远,却没办法觉得没什么。因为他的家,他的国,就在这个地方,如果要他在这个没什么的地方和他自己命之间选一个,他还是会选这个地方。”
君景不哭了,红肿却还是显得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沈庐。
沈庐拍拍君景单薄的背,没太敢用力,他总觉得现在的君景薄得像片纸,稍一用力就会被扯破。
“所以呢,上了战场的人,不论早晚,只要他心里还觉得这个地方有什么,就迟早会有那么一天。那是他们早就准备好了的,他们自己的选择。这些是我爹爹和我说的,我爹爹也早就准备好了,我以后也会上战场,我也会学着准备好的。你呢?君景?在听吗?”
君景愣愣地看着沈庐胖胖的脸,深吸了几口气,停止了最后的抽噎。
沈庐见他不哭了,甚是满意,揽住君景的肩,说,“你放心吧,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会陪你一起长大,就算没有了君叔叔,我也会一直保护你,绝对不会先死,直到我俩都老了,走也走不动为止。”
君景揉了揉眼睛,推开沈庐,哑着嗓子叫道,“我哪有那么没用!要你来保护!死胖墩!”
沈庐再次揽住君景的肩膀,不顾他挣扎,只直直盯着君景的眼睛,满是横肉的脸上人生第一次显出了少年将军坚毅刚强的神态,“我是说真的!君景!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兄弟!真的!所以你不用再害怕了,我不会先走的!”
薄雪在那时候从枝稍上抖落。
枯枝败叶在微寒的冬风中翕动,正如年幼孩童闪烁的眉睫。
后来沈庐褪去了满身肥肉,长成了硬朗俊逸的少年将军,他如愿以偿地上了战场,横刀立马,纵横于万军之中。
沈庐也确实作为君景最好的兄弟陪着他长大,一直都践行着儿时的诺言。
只有一点沈庐没有做到。
正月时君景看着沁儿和沈庐喜气洋洋定下了婚约,高兴得随了很多礼,又去北城门给沈庐践行,喝了很多的酒,商量着和沁儿的洞房要怎么闹。还商量着非要沁儿把脸皮磨薄,亲口承认这桩婚事。
谁都不觉得沈庐会回不来,那只是一个小国的负隅顽抗,沈庐少年成名,没有会输的道理。
然而天不遂人愿。
沈庐还是先走了一步,无缘无故,就和十年前埋葬在薄雪中的男人一样。
这一次君景没有哭,他已经不想再哭了。
眼泪很快就会干,承载不了太多太深太久远的悲伤,只有决心和痛苦可以。
君景已经在反复的痛苦中下定了决心,总有一些真相要浮出水面,总有一些人要付出代价,不管是寻找真相的人,还是埋下悲伤的种子的人。
他已经有决心和信心与之玉石俱焚。
他迷糊着,感觉身体忽冷忽热,现在是身处沸水般的灼热。君景迷迷瞪瞪的,隐约看见了一老一少两个影子,一起向他伸出手来。君景觉得那两个影子熟悉极了,也温暖极了,就要握住他们伸来的手。
正这时,有个微凉清冷的声音唤他的名字。君景心里一惊,觉得这个声音好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正是这一惊的功夫,两个影子抽回了手,转而将君景向前一推。君景眼前的景色开始扭曲,褪色,沉入黑暗,灼热感也在沉入黑暗之后慢慢消退。
好像有只手拢住了他的手,那只手柔软微凉,有些焦灼似的,将他的手缓缓握紧。
——
君景醒来时已经天亮,伤口处是针噬烧灼般的痛苦。
素斐如很聪明,也很熟练,只剜掉了中毒较深的一层皮肉,让君景可以勉强撑过去,以后医治时也不至于留下太重的后遗症。
君景微微张开眼睛,看见素斐如冷冷清清一张侧脸。
她端坐在一堆明火旁,手里拿着根柴棍,正搅弄着火星。火上架着一个破瓦罐,恐怕是破庙里本来用来盛放贡品的容器,被素斐如拿来物尽其用了,里面有股肉香味飘散出来。
君景撑着身体坐起来,又被素斐如强行按了回去。“别找死乱动,否则我就白白守了你一晚上。”
君景苍白虚弱,居然还有力气嬉皮笑脸,说,“娘子好没情调,这种事非要说出来么?留在心里,默默守护才显得深情嘛。”
素斐如白他一眼,“等你伤好了我再揍你,这次先欠着。”顿了一下,她像是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开口,“我去城门那里看过了,好像是有人刺杀皇帝,这几天封城,都不开城门。恐怕……”
君景笑了笑,反过来宽慰她,“没事没事,最凶险的一晚我已经熬过来了,以后肯定会没事的。”
“你不担心你姐姐会发疯么?”素斐如把熬好的肉汤取下来,搁在地上稍稍放凉,“也不担心你正好就在皇帝被刺杀的当晚离开京都,还受了伤,他们给你罗织什么罪名么?”
君景的眸子沉了沉,语气听着却没有什么波澜,“确实是巧了点。偏偏是昨天呢。”
素斐如只觉得脊背发冷,冰刀似的目光刺向此刻单薄如纸的君景,不知为什么,这时竟还能有些不忍。她忽又撇开目光,去看那锅肉汤,再不言语。
君景将一切都尽收眼底,伸出手去触素斐如的手,忽然牵动了伤口,呲了呲牙,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说道,“我不是在怀疑你,如果真是你,你就不会白白守了我一晚上。我还没有自信到以为自己有让唐唐兰明公主用苦肉计骗取信任的价值。”君景顿了顿,握住素斐如的指尖,那里有伤,血液虽已结痂,但还是可以想象到当时的痛楚。“你何苦?就算不用这法子,我也可以熬过去。”
大齐刺客最是惜命,有无数多种紧急时刻的保命方法。
其中一种就是在指尖种下药蛊,伤重不治时咬破手指吞下药蛊,可保一条性命。且极隐秘,不易被人觉察。这些年君景暗地里殚精竭虑地钻营,知道了许多常人不可知的隐秘,和刺客接触多了,也就了解了刺客之间不能与外人道的秘辛。
素斐如一张冰冷的美人面上倒是露出了难得的诧异神情。愣了一会,摇了摇头,“你果然不简单。”
君景笑,“要是我死了,不简单也简单了。”又说,“恐怕这事真是早有预谋,不过应该和我们没多大关系,只是我们恰好撞在当口了。我不能死,要是我死了,他们还不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素斐如挑眉,“那你倒是说说,你现在这个状况,怎么才能不死?”
“这就要看你肯不肯帮我这个忙了。”
“哦?”
“带我去个地方。”
君景撑坐起来,这次素斐如没拦他,牵一发而动全身,君景痛得浑身发颤。素斐如看不下去了,把人抱在怀里,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这人实在是细瘦苍白极了。又听见他说,“带我去……火云苍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