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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尽忘川
书名：七夜个人短篇集 作者：七夜 更新时间：2017-05-10 19:31 字数：4060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唐 钱起 《省试湘灵鼓瑟》
许多年后，他带着羌笛，一路吹着她最爱的曲子，终于从漠北来到她的故乡。
忘川彼岸途，十里桃林下，她沏一壶茶，明眸巧盼。
竟如初见。
——题记
漠北风烟冷，江南尚飞花。
多年之后，当江峰青立在船头，随着这江南特有的乌篷船顺流而下，两岸是幽美静好的水乡小镇。这时节，正是江南风光最好的时候，看着水道两旁这一家家飞花过檐粉墙青瓦的枕水人家，和那在水边追逐打闹的稚儿童子，傍晚时分升起的炊烟，这最平凡的人世烟火，曾经是他和临湘最希冀的幸福。而及至如今，却最终成了可望不可及的梦想。
一个永远不可能再实现的美梦。
带着经年的沧桑， 峰青感觉到自己的眼底竟又有了些许湿意。
桨橹在水中划过，搅起水波一片，涟漪阵阵，就好像此刻他不能平复的心事。和他心底永远记得的那个名字，临湘。
泪眼模糊中，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他和临湘在梨花树下约定白头的那一天。
“湘儿，你在这里啊。”
“我看这梨花开得漂亮，看把你急的。要是哪天我真的不见了，你会怎样？”
“我……”
“呵呵呵”
“呵呵呵”
江峰青想起那时他被临湘问得哑口无言，又急于让临湘明白自己的心意，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回答，一时一张脸都涨红了的表情逗得本就精灵古怪的丫头临湘笑得毫无人样，笑容里又似乎有些说不出的开心和得意。
那一天，他和临湘坐在城外山坡上的梨花树下，看着面前蔓延到整片山坡的野草，间隙还生长着一些好看的说不出名字的白色野花。一时间，在这样的美景里两个人都仿佛陶醉了，只是安静地陪在彼此身旁。
那时，整个世界都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阵风吹过，树上梨花忽然漂落下来。
临湘高兴地叫道，“哇，好像下梨花雨一样啊！”
“哎，别动，你头上都是。”那时的他看着面前一脸孩子气，喜笑颜开的临湘，满心都是温暖的甜蜜和幸福。只想着要为她拂去头发上衣上沾上的落花。可是他又怎么能想到，落花可以拂掉，但生命里即将而来的风雨，他是否又能为她一一抵挡？
而他更想不到，等到风雨来临的那一日，竟然是他先要离她而去。
就在那年年末，烽火忽燃，北方异族入侵。战事很快陷入劣势，国家动荡，边关告急。江峰青所隶属的本城部队，很快接到调令，大军驰援漠北。
峰青从来不愿意离开临湘，甚至哪怕舍了他的生命，他也不会舍下他心爱的临湘。可是，家国有难，作为热血男儿，又岂能缩居一隅？那样即使能过着一时安稳的生活，也逃不脱内心的谴责。
于是，他走了。只是他无法亲自面对临湘，说出告别。因为知道，这一别，也许就是永诀。
临走前，他留了一封诀别信给她。
“临湘如晤，国难当前，义字为先。儿女情长，实乃吾之牵绊，今当此一书，再别天涯。寒梅铁马，终此一生，望自珍重。勿念，勿念。峰青顿笔。”
他只希望，她看到的时候不要过于悲痛，也不要怪他弃她不顾。
骑在马上，大军开拔离城的时候，他一再转首回望。那一刻，他的心情是矛盾的，既希望能再看她最后一眼，又不希望她必须要经历这样痛苦的别离，只能眼睁睁看着远去的自己。
军队远去的时候，铮铮彻响的铁蹄声中，他依稀似乎听到身后的城墙上传来临湘熟悉的声音，她对他说，“死生相随。”他一直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因为那样的马蹄声里，那样的距离，他根本不可能听见临湘对他说话。而且，他并没有事先让她知道大军开拔的时辰。
直到一年之后，漠北的大军阵前，她一身风露重新站在他的面前。独自一人，穿过烽火与战乱，她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这千里跋涉，要经过多少艰险与辛苦，他可想而知。然而，她却只字不提。只是笑着，一如当年。
那一刻她的笑容，令千军之前的江峰青仿佛产生了一种错觉，什么沙场征战，生死难定，也不过是我们约好了隔天赴一场赏湖看花的会，纵人事变迁，岁月静好。
他仿佛又想起，那日梨花树下，梨花落了他们满头，她却笑着对他说，“峰青哥哥，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一起到了白头？”
是的，就算血战在即，生死无法自主又怎么样，此时此地，就让山河为证，星月为媒，我愿与你永结连理，白首不离。你看，这烽烟、战鼓，就是我们的红烛礼乐。天地九州，都是我们的喜帐。
大军之前，所有人都笑着望着他们，没有人不懂这样的情感，尤其在这样的战争面前，每一个人都急促地成长起来。他们懂得这是一种多么残酷的悲哀，却依然一往直前，毫无畏惧。
「皇天后土为鉴，我江峰青愿与许临湘结为夫妻」
这一句他无法在婚书上写下的话语，却在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时刻，脉脉相望，铭刻在心。因为他们知道，无论用多么利的剑在飞扬的尘沙中如何深深刻写下婚书，终究是会被漠北的风吹散的，他们无法选择。但他们也不用选择。
他和她之间的情感，无须文字来记述，也无论这一战成功或者失败，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无须青史笔墨来书写，也无需他人记得。
愿斟此星此夜此风此月合卺酒一爵，尊前为卿许今世今生，只是面对这战报急传，硝烟火光的天地，这一尊酒入喉的时候微微有些太烈，让我们都掉下了幸福而感伤的眼泪。
“报！城守军来报，城门已被攻陷，敌军纵火屠城，百姓恐……无人幸免！”
对望一眼，她对他点点头，他跨上战马， 利剑指天。“誓与此城共生死！”
而这最后一杯，既是我们的合卺酒，也是军人血誓的壮行酒，这一去，提枪纵马，以杀止杀，生死脑后，蓬蒿白骨都随它。谁怜无定河边骨，俱是春闺梦里人。
纵然马革裹尸，征魂自有后人寻。
江峰青不记得那一战里自己受了多少伤，只是看见身边的同袍不断地在兵戈中倒下去。甚至当身上的铁甲被刺穿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一定会死，但是他却没有想到她会死，而且还是死在自己的面前。
他没有想到她会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死生相随，跟着他来到了战场。
“湘儿！”“湘儿，湘儿，湘儿，湘儿，湘儿，湘儿……”
当看着她倒下去的时候，他心中有着从未有过的惧怕。即使在无数次面对生死一错而过的时刻，他都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惧。他那么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看着怀中她的身体不断泛出鲜红的血液。
“好多血……衣裳，衣裳都染红了……峰青哥哥，我总想着有一天穿着红色的嫁衣漂漂亮亮的……做你的新娘子……”
他拼命点头，眼泪不停地掉下来，说：“湘儿，你愿意嫁给我吗？
“嗯。”当她用最后的力气应许他的求婚，在他怀里微笑着闭上了眼。那一秒，他感觉到了天地之间最大的痛楚，后来的事情他只记得自己嘶声力竭地嘶吼着，疯了一般地搏杀着，直到昏过去的那一刹那。
昏过去之前的最后一瞬，他看见面前模糊的临湘的尸体，而身后的万顷烽火，忽然看上去好像那红色的喜帐。
皑皑白雪 做我青蜡
一曲情重 一夜烛花
皓月盈缺 一晌白华
弦弦若问 何人作答？
多年之后，江峰青终于来到了临湘的故乡，那一天她在梨花树下跟他提到过的家乡，湖南一个叫宁远的小城。苍梧山下，当他看见那漫山遍野的白色小花时，他的眼泪终于呼啸而出，再也不用忍耐。
因为，这里就是他寻找的终途。他相信，她会魂归的地方。
传说这世上有一个地方叫做忘川，所有人死后灵魂都会经过忘川，等待轮回。但是，她曾告诉自己属于她家乡的一个传说，和一首诗。那是她曾经最喜欢的一首诗。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这是唐朝诗人钱起的一首诗，诗的意思是说，传说湘水的神灵娥皇和女英，善于弹奏云和之瑟。美妙的乐曲使得河神冯夷闻之起舞，而远游的旅人却不忍卒听。因为那深沉哀怨的曲调，连坚硬的金石都为之感动、悲伤；那清亮高亢的乐音，穿透力是那样强劲，一直飞向那高远无垠的地方。当如此美妙忧伤的乐曲传到苍梧之野时，连安息在九嶷山上的她们的丈夫舜帝的亡灵也为之感动，生出思念之情；而生长在苍梧一带的白芷，在乐曲的感召之下，也吐出了更多的芬芳。乐声顺着流水传到湘江，化作悲风飞过了浩渺的洞庭湖。然而曲终声寂，鼓瑟的湘水女神和她们挚爱的丈夫还是无法相见，江上烟气消散，能看见的依然只有那几座山色苍翠的山峰。
而临湘一直相信，自己去世的亲人，以及有朝一日也终会死去的自己，无论将来死在什么地方，相隔多远，一定都会回到苍梧山的怀抱。因为，他们都是苍梧山的子孙。
如今自己终于来到了临湘的苍梧山，他相信，她一定在这里等着他。这一路寻来，他一直相信，她的魂魄还在世上某一处，或许还能在某个机缘下再见到她，这虚妄而哀切的祈盼，似乎在漫长的岁月里变成了他唯一温暖而始终如一的守候。
即使不在这里，那也或许是在忘川尽头，你的魂魄依旧伫立在那儿，只要找到你，我就能把这些年的见闻轶事、喜怒哀乐一一与你分享。
峰青看着面前寂静无言的苍梧山，眼泪落下的瞬间，他想起另一首同样引用自临湘最喜欢的那首她坚持认为的情诗的词，那是另一个朝代一个同样伟大的词人写的一首词。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他一直觉得这首词相比钱起的那首诗，更有一种婉转的温情，不像前者有着太过浓烈的悲哀和凄苦之情。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一直相信着，有一天还能再见到她。他才一直走到了这里。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我穿过万里黄沙，流浪过整个尘世，只为了再来见你一面。说我痴也罢，说我傻也罢，我只觉得我一觉醒转，你一定就在那彼岸等着我抵达。然后就像那从前一样，问我：我看这桃花开得漂亮，看把你急的。要是哪天我真的不见了，你会怎样？
对，你只是想要我着急一下，想知道我对你究竟有多喜欢，想知道我对你的情感到底有多深。
我仿佛已经看见对岸那一树桃花下你静立而笑。你看，我记得，那年梨花下，你说，你更喜欢家乡苍梧山下的桃花。
而我唯一担心的，这么多年之后，我已生华发，而你永远正当年华，到那时相见，你会不会嫌弃我？
但我知道你一定会笑着说，傻瓜。
而到那时，我会假装生气地对你说，你负我山河岁月，所以要赔我永生永世。
本文根据小曲儿专辑《曲终人未散》中曲目《于归》，《忘川》，《天字十三杀》改编。文中某些字句借用自歌词及词作小鱼萝莉写在歌词前面的创作灵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