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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尽天下之天岁梦华
书名：七夜个人短篇集 作者：七夜 更新时间：2017-05-10 19:25 字数：4294
天岁者，等天之岁也。永安长宁，不见七苦，少年白发，如是帝都。
——《卫史 天岁城志》
很多年后，当容熙再次回到这座曾经的大卫帝都，内心翻涌的情绪无以言喻。眼前的天岁城，仍是繁华如初的街市，房宇，宫殿。高城墙，旧模样。
而他重新站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好像自己从来都没有离开。仰头的瞬间，日光照在脸上，还是如此明亮，一切都仿佛丝毫未变。
可是，一切都已经变了。
就连容熙，都已经不再是容熙。现在，他是墨离。而容熙，早在崇宁八年那一年，白炎递过那杯酒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所有人都知道，崇宁八年元月，炎军临帝都天岁。那一场旷日持久，悲壮惨烈的攻城战中，昭贵妃朱砂堕城殉国。天岁城陷之后，白炎入主卫宫，鸩敬帝容熙。二月即位，定国号周，改元永初。
就连武帝年间仍在位的太史院之首顾长宁总领编撰的史书，也是这么记载的。顾长宁虽是卫室降臣，但元帝时期应帝王白炎之邀，重出为官。初为天下所鄙，有卫朝旧人更叱之为当年太史院三杰之耻。然顾复任后，秉笔直书，屡犯上忌。尽元帝一朝，宁三囚三复，却不改其志。不畏权贵，不迎帝意。任由天下人如何咒骂，皆宠辱不惊，一心修史。
卫史既成，天下惊奇，皆道顾氏史官，撰史如镜，落笔不改，不负千秋。自此，再无人视顾长宁这个名字为降臣小人，即使原来侮辱过他的卫国老臣都亲自登门谢罪，称太史院首顾先生才是真正的忠臣志士。而直至太业年间，武帝继位，仍尊宁为太史院之首。百姓曰：几代史官，未有及顾太史者也。
是啊，就连坚贞不屈威武不移的顾太史都是这样写的，怎么还会有人怀疑？而白炎，也已经在永初十年的十二月，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人间，也许，现在他已经和他为之倾尽天下的那个令他们都同时深爱着的女子在另一个世界相聚了吧。
伊人已逝，活着的只有自己。长宁街的永安钟声声声传来，那城门之下仿佛还能听到昔日骑马而过的少年潇洒唱起的诗行。
时光苍茫，呼啸而过，曾紧握的手掌只剩下指间苍凉。容熙的眼中微微湿润。
在那个世界里，她是否，已经将他忘怀？
而他，只能铭记一生。从那日，她拔出他腰间长剑，血溅城楼，他看着她的身躯落下城去，几乎疯狂。那一日，城下白炎抱着她的尸身仰天痛哭。城上他心碎如灰，瘫坐于地。
就连死，她都没有把自己留给他。也许，她是真的从来没有爱过自己吧。毕竟是自己将他从那个人身边强行夺走，毁去了她一生的幸福。而他有这样的结局，也算是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后来隐姓埋名住在西湖静园的日子里，他也有想过，那一天她在城楼上如此决绝，这里面有没有一分情意是为着他的？
不过，终究是自欺欺人，一厢情愿的吧。
自始至终，她爱的都是白炎。那个为了她，甚至不惜掀起举国兵锋倾覆天下的男子。
而他们初次相见，是在崇宁元年的周家。那时，正值新为帝王的他微服出宫赴顾家亲谢为国多有贡献，卸职返家颐养天年的老太史顾家山。在顾家醒来的第二天清晨，便接到从天岁而来的国师传书。上面写着国师的谕示，竟然只有一句话，告诫他不要去周家。
然而容熙的性格，向来是桀骜不驯，越难的事情越要迎头而上。国师如此重视千里之外派人传书叫他不要去的地方，他当然更非去不可了。
于是，一进周家大门，他便见到了令他一见倾心永生难忘的佳人，老臣相周凤的小女儿周佳燕。看见她的第一眼，他便知道这是他想要的女子。可是，这个女子的身侧似乎已另有他人。那时也是他初次见到白炎，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面前这个被他怀疑为佳人心属的白衣少年会是将来翻覆帝国令他命运巨变的人物。
那个时候的白炎自称是佳燕的表哥，周家人也未否认。但聪明如容熙，一眼便看出白炎和周佳燕之间绝不是表兄妹这么简单。于是，在周家的一日，容熙故意问白炎，他是否心系佳人。当日白炎回答他的是，不爱青梅竹马，只爱折花。容熙当然不信，他也能看出白炎似乎对自己有着奇怪的敌意，不只关于佳燕，还有别的他说不上来的一种怨愤。
不过，不管白炎所言真假，也不论他对佳燕是否有情。既然他已经这样告诉自己，那作为帝王，容熙已经先行询问过了，即使之后下旨要人，也不算以天子之尊夺人所爱。后来，周家当然是遵旨而行，周佳燕伴随入宫为美人，赐名朱砂，第二年升为昭仪。
崇宁二年九月，太医报喜，周氏昭仪得怀龙子，容熙大喜，赐封昭妃。
不料，极乐之余，风波骤起。二年十二月，宫人惶惶来报，昭妃小产，胎儿夭折。容熙震怒彻查，终于查出乃皇后萧玉妒其独占龙恩，暗中以恶毒手段使昭妃滑胎。
容熙失子大痛，厉旨即下，废皇后萧玉，打入冷宫。
而他没有想到的是，皇后竟然性烈如斯，当夜便于冷宫自缢身亡。
之后，他和佳燕之间，便似被无形的冰刀割裂，不复亲近。他一直以为，是因为他对皇后过于无情，使得朝臣百姓都将害死皇后的罪名加之在她身上，更因为失去骨肉之痛令她不肯原谅自己。所以他因而更加想要补偿她，哪怕想尽各种办法。
崇宁三年元月，晋封她为贵妃。为她搬来一模一样的庭园布置，按照她在天阑周家时的样子建造漪澜宫。将凡是与她有亲戚之情的周氏族人全都升职列朝，好让他们迁居京城，经常可以拜见她这个出自周家的贵妃娘娘，以圆她思乡之心。
他为她做的这一切，终使得满朝文武怨声日甚，民间也怨声载道。但如果能让她哪怕有一点点明白他的心意，纵使被整个天下视为昏君他也不在乎。
然而，她却始终愁眉不展，没有过一丝笑容。是到后来白炎起兵他才突然明白，原来不是自己做得不够，而是她爱的根本不是自己。
可笑的是，那么多年之后，自己确是以那个人的身份回到这里。
公子墨离，在天岁的传闻之中，是帝都，甚至放眼天下最有名的画者。《天岁城志》记载，公子墨离者，天岁人也。长平二十七年，以天岁春日行游园闻于帝都，而年才十二。三十二年，笔力日盛而画作日稀，偶有作，皆藏王公显贵，人称春风画卷。崇宁八年，城陷，公子没，春风画卷绝世。太业二年，天岁琳琅轩于遣出宫人处收画卷一幅，鉴为公子真迹，遂说城守献之于武帝。画中女子眉间朱砂一点，颜色犹胜摇光皇后，帝见而叹之，曰：春风复来，故人安在？以帝好之，京城王公一时争夺画卷，蜂拥附雅。
山河改换，时事惊变。到得如今，这世间恐怕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所谓公子墨离真正的身份。墨离，实乃莫离。
长平十五年十二月，一个叫做白炎的婴儿于东齐降生。白炎的父亲白帅为大卫边关统帅，母亲吴氏却是东齐君相派遣刺杀彼时奉命出征东齐的白帅的刺客。而白炎之父母就此相识，进而相知相恋。其时边关告急，白帅未报帝王便回兵阳关，遂为明帝所忌。后白帅不顾家国有别，坚持娶吴氏为妻，引起帝都天岁守旧一党构陷抨击，加之帝王原本就心存畏忌，恐其娶他国女子久生异心，于是明帝下旨令其将吴氏遣回东齐故地，此后不得来往。
碍于帝命，白帅不得不与心爱之人国境相隔，但终究情深挚爱，在吴氏返回东齐故乡后，还是经常悄悄只身入东齐国土探望爱妻。白炎降生后，朝中党争之势越烈，守旧一派查知白帅往返东齐阳关之事，以此为由禀告明帝诬其通敌之罪。明帝也顺势颁旨，令白帅进京问话。而白炎之父一入京城便被问罪下狱。而东齐国内，吴氏亦被齐君下令抓捕。
长平十六年八月，南疆人巫晟以大神通起九龙塔于帝宫，引青龙布雨，解天下大旱。明帝赏之，封为国师。同夜，明帝四子容熙降生。
九月，容穆立子容熙为太子，大赦天下，放白帅归阳关，削为平民。其时，白炎母吴氏亦出狱，为东齐所驱，遣至阳关。
十二月，吴氏病卒。
爱妻吴氏死后，白帅领膝下二子白炎白彻重回天岁，拜访自己朝中唯一的挚友，当时的左臣相周凤。白帅再次离开天岁时，便将二子托付周府。回归阳关后自尽于吴氏墓前。
而就是从那个时候，白炎白彻两兄弟寄居周家。
长平二十七年，时十二岁的白炎随同老师靖公与周氏一家踏春游园，于天岁城郊陆园作《天岁春日行游园图》，后画卷悬于老师靖公平日讲义授徒的京城墨离轩，为名家所见，惊闻为十二小童所作，激赏不已。因画卷底部印鉴可见墨离二字，时人以为其乃作者名讳，遂公子墨离之名，闻于帝都。
至三十二年，明帝崩，太子容熙继位，年号崇宁。二十一岁的白炎与弟弟白彻返回故乡，为父母翻修坟墓。之后，满腔愤怒的白炎独自回到周家。白彻留在阳关。就是这一年，白炎，周佳燕，容熙三个天命注定的人于周家相遇。
命运的巨轮开始缓缓转动。
而这其间诸多辛酸变故，作为墨离的白炎虽笔力日盛，但无心绘画，以致画作日稀。偶有作即被王公显贵争相购藏。世人以稀为贵，附庸风雅之辈更是多不胜数。但正因如此，白炎将错就错以墨离之名所作之画愈加受人追捧，为爱画之人赞曰：墨离画图，若有魂魄浮于其上，一笔一画，深情刻骨。以情入画，以画见人。无论画花，画人还是山水木石，画一物而活一物，近而似妖。公子画作，仿能以画笔留住时间，使昨日重现。画作虽少，却每每能感人落泪，令观赏之人身临其境，情不自禁。久之，墨离之画享誉天岁，家喻户晓，天下皆知，世称春风画卷。
崇宁八年，攻陷天岁之后，白炎登基为帝，政务繁忙，又因朱砂之死日夜痛悔，再也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以墨离之名继续作画。而世人无知，便以为公子墨离已殁于此乱之中。
直到永初十年十一月，坊间突传，周帝白炎驾崩之前，公子墨离曾入宫献上前朝贵妃画像一幅，翌日天明离宫后消失于江湖。太业初年，市面上出现以公子墨离之名所著野史稗记，《天岁梦华录》。而没有人知道的是，此墨离已非彼墨离。
白炎死后，容熙心中对他的最后一点恨意也随他而去了。佳燕也已经故去十年，现在连白炎也走了，只有自己依旧带着那些沉重的回忆活着。《天岁梦华录》，既是为了纪念，也是为了告别。他想，应该还是有一两个活着的旧人会猜到这里面的玄机。但事到如今，都已经不再重要。即使他们知道当初白炎并没有真的毒死自己，天下已定，自己也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容熙了。
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再也回不去了。而某些改变了的东西，也永远不可能再恢复。
就像这天岁城，它表面下那些早就悄然改变的人事，已经如滚滚的洪流，绝尘而去。就算千军万马，也再追不回来了。
永安钟又敲响，那夜下是谁在星光里面点燃一盏河灯，许下以为永世不变的愿望。最初交错的那些时光，又是谁曾说出誓言，然后用一生重复？
遥想那年，万里征尘埋了多少青丝白骨。这来时长路，春必会再来，花也会再开，锦簇一如往昔。可你看这红尘浮世，喧嚣寂静，人山人海，那四野风过如泣，为谁恸哭？
在这一生将到尽头之时，是谁斩断时间停止画面，宣读一纸关于命运的胜负。
然而尽管相知同途，到头终是陌路。或者，他和白炎，也算是殊途同归。
也许，还有爱仍不肯磨灭。所以多年以后，天岁城还在忧伤。
夜幕降临，容熙望着空旷无人的长宁街，想那些温柔或激烈的守护，都消失于岁月，无人谢幕。
梦里，有故人回首微笑，远去时脚步寂寞。
夜色微凉，叹息湮没。
这世上，有人愿登临天下，也总有人向往老去在无名村庄。
安详了夜露晨光。
终，本文改编自河图小楼《倾尽天下》歌曲系列及完整文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