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昏睡了一天一夜,梦中全是华月的身影,挥散不去,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
小兰见我醒来,忙道:“夫人,您可算是醒了,宫里的公公来宣旨了,您快去大厅领旨吧!”我点点头,在小兰的搀扶下慢慢走到大厅,皇上身边的德公公正坐在红木椅上喝茶。我道:“不知公公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公公见谅。”德公公道:“皇妃娘娘说的哪里话。皇上让奴才前来宣旨的。六皇妃林氏接旨。”我携一干人等跪下,德公公清了清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惜六皇子华月为奸人所害,魂落黄泉,感其生前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特许其以太子之礼厚葬,封六皇妃林氏为望月夫人,守陵一月。”我低眉道:“臣妾接旨。”德公公扶起我,道:“皇妃娘娘节哀呀!要是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跟奴才说,有用得上奴才的地方,奴才定会万死不辞。”我施礼道:“有劳德公公了,臣妾谨记在心。”德公公叹道:“那奴才就回宫去了,皇上还等着奴才复命呢!”我点点头,道:“德公公,请。阿福,送德公公回宫。”阿福应了一声,和德公公一起出了门。
我坐在椅子上,喝着小兰刚泡好的茶。我问道:“小兰,这是什么茶?”小兰道:“夫人,这是碧螺春。”碧螺春!我放下瓷质茶杯,道:“去把张三找来,就说我要见他。”小兰道:“是,夫人。”过了一会儿,张三来了,他跪下道:“夫人,有何吩咐?”我静静道:“月已经不在了,你不用每天泡碧螺春了。但是,我见你每每泡碧螺春茶时都很兴奋,所以猜想你是极爱这碧螺春的。本来这碧螺春是四皇子送给月的,但如今,月既已不在了,那么多茶闲置着也着实可惜,就赏给你吧。以前你每日为月泡茶,月甚是喜爱。这些就权当是我给你的赏赐。”张三道:“夫人,小的愧不敢当。夫人还是留着自己喝吧,也算是对主子的一种怀念了。”我摇摇头道:“月如果还在世,定会同意我的做法的。你不想喝碧螺春,莫非是嫌弃这碧螺春是月曾经喝过的?你是不是觉得这是月喝剩下的,入不了你的口?”张三忙道:“不是的,夫人,只是……”我笑道:“只是什么?张三,你泡的茶这么香,深得我的欢心,我想赏赐你,你又不接受,那好吧。想必是那碧螺春太多了,你怕喝不完,对不对?既然这样,我就请你过来坐坐,和我一起品茶,如何?我这可是为你着想了。小兰,去泡一壶碧螺春,记住,拿四皇子送来的碧螺春。”张三脸上显出惶恐的神色,正欲言,我摆摆手道:“张三,你若是还不肯接受,可真是太不给我这个夫人面子了。什么都别说了,过来坐,茶一会儿就泡好了,你喜欢碧螺春,我今天就让你尝尝这茶,香气可是吓煞人啊!”
过了一会儿,小兰来了,她倒了两杯碧螺春,道:“夫人,您请用。”我满意地拿起茶杯,道:“张三,你还站着干什么?快来喝茶呀!”张三不情愿道:“是,夫人。”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见他颤巍巍地拿起茶杯,蹙眉立着不动。我催道:“怎么不喝?这茶冷了,可就不好喝了。”他咬咬唇,倏然笑道:“是,夫人。小的谢夫人赏赐。”说话间,茶杯竟摔了下去,成了一堆碎瓷片,茶水淌在地上,冒着热腾腾的白气。张三一愣,继而张皇道:“夫人,小的不是故意的,请夫人恕罪。”我笑道:“不碍事,小兰,再给张三倒一杯茶。”小兰还没来得及应一声,张三便慌忙道:“不用再劳烦夫人了,夫人尊贵之躯,小的实在受不起夫人的赏赐。况且,小的方才不小心烫到了手,现时手疼得厉害,怕是没力气端茶了。为免小的又将茶水打泼了去,给夫人添麻烦,小的还是先行告退了吧。”我冷笑一声,甩手摔碎了手中的茶杯,道:“借口还挺完美呀!若我不放了你,倒显得我的不是了。”张三大惊道:“小的不知道夫人在说什么。”我笑道:“不知道?你还跟我卖关子?张三,再装下去可没意思了。说罢,四皇子还派了哪些眼线过来?”张三惊讶地看着我,道:“夫人……”我道:“还不说吗?你要知道,四皇子大势已去,没人能保你们了,如果你说,我就从轻处罚,就算你不说,我也会一个个查出来的。到时候,你可别怪我没给你机会。”张三浑身颤抖着,垂下眼并不看我。我笑道:“张三,聪明人,就要懂得抓住机会,不然,稍纵即逝啊!”张三终于抬起头来,哭丧着脸道:“夫人,您饶了小的吧!小的不是存心的!四皇子是主子,四皇子的命令,小的不敢不听。小的说,小的都说!四皇子还派了三个人来,厨房的伙计小张,扫院子的阿牛,药房的小周。”我道:“说完了?还有没有?你最好说实话,我查清楚之前,不会动你,但是若查出来和你说的不一样,那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张三惊惧地看着我,道:“还有一个……药房的小吴。”我笑道:“乖。小兰,你去把他说的几个人都找来,再找六个下人。”小兰道:“是,夫人。”
不一会儿,那十个人便都到了。我笑道:“各位在府中待着也有一段日子了,想不想回家看看?”小吴迟疑地看着我,道:“不知夫人的意思是?”我道:“我念你们在府中工作辛劳,放你们的假,难道不好吗?”小吴道:“小的只是尽自己的本分,夫人言重了。”我笑道:“别这么说。你们在府中这些日子,任劳任怨,我可是都看在眼里的。现在是春天了,外头莺飞草长﹑柳绿花红,你们不想回去和亲人见见面吗?”小吴道:“小的就留在府中服侍夫人,哪儿也不去。请夫人不要赶我们走。”我道:“你误会了,我没有说要赶你们走。我再三思量,觉得你们久未休息,日后工作劲头定不够大,让你们回去休息休息,回来时才能好好工作,有张有弛嘛!阿牛啊,你不想回去见见你的妻子吗?我听说她生下孩子已经几个月了呢!小张,你不回去见见你八十岁的亲娘吗?老人家独居一室,腿脚什么的也不方便,要个人照顾才行啊!”小张和阿牛的神色有些动摇,道:“这……”我笑道:“想家是人之常情,谁没有个想家的时候?你们就回去看看吧,你们的工作,我会找别人暂时顶替,等你们回来了,我再让你们继续以前的工作,如何?”十人沉思半晌,小吴道:“可是,夫人,您这样只放咱们的假,实在是让小的们受宠若惊啊!”我叹道:“谁说我只放你们的假?我是分批放假,每次十人,一个月。难道你要我让全府的下人都放假吗?那这府里的事务,谁来做?”小吴笑道:“原来小的误解夫人的意思了。那小的这就去打包行李,多谢夫人。”我笑道:“嗯。等一会儿再去打包,我还有件事要和你们说。”小吴疑道:“不知夫人所指何事?”我道:“赏罚分明,才能持好家,是不是?前些日子,我查出来,小张、阿牛、小周、小吴,你们犯了点儿错,按家法该各打四十大板。至于我所说的是何事,你们都应该心知肚明。”小吴惊道:“夫人,您……”我笑道:“我已经都知道了,你们不用再多说。来人,把他们拖下去,重打四十大板。”四人惊慌失措,纷纷被拖下去了。
俄顷,我走到皮开肉绽的四人面前,笑道:“看样子,你们是走不回家了,那就在府上待着,等伤好了再回去吧。说起来,你们也真是赚了,可以放两个月的假呢!放心,你们每个月的工钱,我还是照发不误的。等你们回去的时候,我再给你们一些盘缠。要是你们到了一个月还不想回来,也可以在外面待着,什么时候想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怎么样?”小吴喘着气道:“夫人,您是怎么知道的?”我道:“怎么知道的不重要,总之我已经知道了。现在,就看你们怎么想了。”小吴看着我半晌,缓缓道:“夫人,他……他明日就要走了,您……您去看看他吧,在西街口上。”我愣了一会儿,道:“他?”小吴点点头,道:“夫人知道我说的是谁。”我想了想,笑道:“我当然要去看看,现世报来了,我不看真是可惜了。”小吴叹了一口气,道:“夫人,您不明白……”
第二天,我早早起了床,和小兰一起出了门。街上人头攒动,纷纷围在路边,我们挤在人群中,小兰皱着一张小脸,道:“夫人,您大清早的来这里干什么?今儿人好多呀!“我并不看她,眼睛盯着街道中央,静静道:“来了。”小兰蹙眉道:“什么来了?夫人?”人群哄闹起来,纷纷举高了手里的青菜﹑鸡蛋,向路中央扔去,准确地说,应该是向路中央的囚车上扔去,那囚车上站着的,正是四皇子。此时的他,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那一直勾起的嘴角现已没有了弧度,眼窝深陷,木然地看着前方,只那眼珠儿间或一轮,表明他还是个活物。我跟着人群向前涌去,直到了西街口才停住脚步。他已经被押上断头台了,监斩官不时看看头上的太阳,预算着斩首的时间。人群中议论纷纷:“唉,这个人是谁呀?”
“是当今四皇子啊!”
“他犯了什么罪,要杀头?”
“听说是造反呐!”
“造反?那可真是该杀!”
四皇子抬起头来,缓缓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他流转的视线在我这里停了下来,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震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慢慢地笑了,嘴唇一张一合。人群喧闹,我听不到他说的是什么,只看见那唇形依稀描绘着:“美人。”我静静地看着他,身旁又传来看官的议论声:“唉,这人都要死了,怎么还笑呐?”
“就是啊,他不会是疯了吧?”
“嗨,你们看,他在看什么呀?看得可真是入神呐!”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在看什么……”
“看什么?你看他那眼神儿,八成啊,是他的皇妃到咯!”
监斩官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道:“午时已到,行刑!”刽子手抽出他身后的木牌,手起刀落,他的人头滚落到了地上,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在笑看我,那笑容竟显出几分温柔与苦涩。
人潮渐渐散去,百姓们都各忙各的去了,我也踏上了回府的路。一切都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穿梭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如果说我来看这场行刑是出于报复心理,那这些百姓呢?他们来看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娱乐吗?为了茶余饭后的另外一个谈资?而此刻的我,并没有想象中的快感,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萦绕心头。是四皇子害了华月,但是,就算四皇子死了,华月也回不来了,那我还有什么好兴奋的呢?把观看生命的骤然消逝当作乐趣,我什么时候竟变成了这样残忍麻木的人?乱世的热闹来自迷信,愚人的安慰只有自欺。说到底,四皇子和华月都是权力的牺牲品。然而,百姓们似乎并不懂得这些,他们的生活,或许真的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书画琴棋诗酒花于其而言只不过是海市蜃楼一般,何必管呢?若要断酒法,醒眼看醉人。如果他们有一天清醒过来了,不知会对这俗世作何看待?
我回到府中,却见小吴正倚在门口等候。见我来了,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拿着一个信封道:“夫人,这是四皇子托我给您的。您看看吧。但愿您……”我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他却只是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又一瘸一拐地走开了。我看着他的背影道:“把信给我吧。”他停住了脚步,转身惊喜地看着我,道:“夫人……”我走上前去,道:“不是给我的吗?”他忙不迭地点头道:“是,是!”我拿着那封信,回房了。
我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缓缓展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小楷:一见钟情,恨。我久久地看着它,最后把它揉成一团,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