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江南。
天色晦暗,洞庭湖上水气袅袅升腾,一副风雨欲来的景象。湖畔的一幢大宅里,却不时传来孩童的嬉笑声,显得安宁而又祥和。
这幢宅子临湖而建,占地极广,四周古树参天,颇有几分雅趣。不过,可不要因此而将它当作哪位文人雅士的居所,门匾上,两个苍劲雄浑的大字显示了主人的身份地位——“云府”!
洞庭云家是传承百年的江南第一武术世家,与湘南水家、凤泽阮家呈三足鼎立之势,巍然屹立南方武林,江湖中人并称之为“江南三雄”,而云家的现任家主云霆更是以“琴剑双绝”而成为当之无愧的江南武林第一人。
雨终于下起来,雨势渐大。没有人注意到,云府外不远处,数十条黑影一闪而没。
花木扶疏的庭院在雨中愈发显得清新淡雅、讨人喜爱,一个身着青色长袍、相貌儒雅的中年男子正负手立于廊下,看着雨幕出神。
忽然,清脆的童声传来:“爹爹!”一个清秀俊雅的小男孩跑了过来。云霆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俯下身将他抱起,正要说话,脸上却倏地敛了笑容:“怎么跑出来玩了?不是叫你练会第二式才准出来么?”
小男孩撇了撇嘴,眼中闪过一丝委屈:“可是我已经练会了呀。我练了一上午,正好爹爹在这里看雨,娘才带我过来的。”
“真的?”云霆脸上现出一抹惊喜,看向缓步而来的妻子,见她肯定地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这个儿子的剑术天赋竟如此之高,云家后继有人了!
“呵呵。”云霆笑了笑,看向怀中的孩子,“是爹爹错怪你了。你是我们云家的小天才,怎么会偷懒呢,对不对?”
小男孩这才绽开笑容,用力点了点头:“嗯,我会像爹爹一样,做个大英雄!”
“喀拉——”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阴暗的庭院。云霆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在这一瞬蓦地变了脸色。
“雨嫣小心!”他猛地踏前一步,劲气荡满袖间便挡在那女子身前,只听“铛锒”一声脆响,两支短箭坠落于地,云霆却也被震退一小步,脸上露出震惊神色:来人内力竟如此深厚!
但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在又一道闪电的映照下,云霆赫然看到数十道身影掠进了大宅深处,身形诡魅仿佛游动的蛇!不及细想,他大喝一声:“云青!”话音刚落,一个黑影便单膝跪地,诡异的出现在众人眼前。
看到这个武功不亚于自己的暗卫出现,云霆终于稍松了一口气。慌忙将手中的孩子递给他,云霆又拉过身后的女子:“我断后,你快带他们母子走!快!”
谁知,就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小男孩却突地摇起头来,竭力挣脱云青的怀抱:“爹爹,发生什么事了?你要做什么?我不走,我不走!”
云霆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紧紧扶着孩子的肩,望进他慌乱的眼瞳:“崖儿,你听我说。”
看着父亲从未有过的凝重神情,孩子渐渐安静。
“崖儿,今日应是我云家大劫。答应爹爹,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保住我云家百年血脉!”孩子愣住了,随即似是明白了什么,眼中渐渐涌上雾气,然而他却仍在父亲的目光中紧紧咬住下唇,重重点头。
云霆眸中亮起冷光,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塞进孩子衣襟里,对云青大声道:“快!带他们还有绮罗去剑宗!”
谁知他话音刚落,便听得轰然一声巨响,东边的厢房竟冒起冲天火光。云霆目眦欲裂,怒喝一声:“不——绮罗,罗儿…”猛地冲上前几步,跪倒在雨中,随即他僵硬地对着愣在身后的云青大喝,眼中含泪:“还愣着干什么,走啊!”铮然拔出佩剑,又飞身格开了几支暗箭,箭上力道大得超乎想象,直震得他虎口发麻。
“…是。”云青终是默默垂下头,抱紧挣扎的孩子,护着一旁的女子迅速离开。
雨中,云霆眼眸微闭,嘴角扬起一抹冷笑:“这就是传说中的‘魇’么?让我来会会你们吧!”
他身形一顿,随即闪电般掠向暗处,长剑冷光四射。
被云青搂着向前狂奔,孩子的眼却似失了焦距一般毫无神采,直到靠近了东厢,冲天火光映入眼中,他才稍稍回过神来,略微一愣,又是拼命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绮罗还在里面,我要去救她!”云青看着那大雨中丝毫不弱的冲天火光,心中暗叹一口气,却不说话,反而奔得更快了。
可刚过一个回廊,只听“轰隆”一声,前方已烧成焦黑的房梁陡然塌下,云青顿时暗道一声“不好”,止住了脚步。
自己可以用轻功越过,可是主母怎么办?
然而就在他犹豫之时,却蓦然感到手里一空,转头看去,那个柔弱的女子已经决然地退向了来时的路!
“你带崖儿走,我回去找霆哥。”女子见他望来,倏而形容一敛,厉声吩咐。她眼中仿佛燃起了烈烈火光,令人不敢逼视。
只犹豫了片刻,云青便红着眼眶转过头,足尖一点掠上房檐。他一边用剑格开密集如雨的箭矢,一边向外飞掠而去,但怀中的孩子却挣扎得更厉害了:“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救绮罗啊!”小手不断捶打在他身上。一咬牙,云青终于忍不住喝道:“少爷,别闹了!小姐已经死了,东厢房都已经塌了!记住主人的话,你要好好活下去!”
孩子陡然安静下来,看着已成废墟的东厢房,就好像在模糊的光影里看到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对着他伸出手来,眼神澄澈如泉:“哥哥。”
“绮罗——”再也忍不住,孩子哽咽出声,眼中泪水骤然涌出,和着雨水淌下。
漫天大雨倾盆而下,然而在这样的雨中,火势却毫不止歇,燃尽了一间又一间房子,不断有烧焦的梁柱轰然倒下,空气中隐隐传来下人们惊慌的哭泣。
最后被带离这里之前,孩子回头看去,漫天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瞳仁中,竟是分外惨烈,恍惚中,他向着云府伸出手:“爹,娘,绮罗——”再也难以忍受,他大叫一声,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轰隆”一声,又有房屋倒下的声音传来。云霆脸色苍白地以剑拄地,喘息声愈发急促。
太强了…这样无与伦比的速度与深厚的内力,几乎没有胜算!他是谁?是“魇”的某位堂主么?果然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自己这个“江南武林第一人”只怕也不过如此吧…
想到这里,云霆终于忍不住苦笑起来,随后又欣慰地回头看了一眼云青离开的方向:不过不管如何,至少保住了云家的血脉,只希望他们能顺利离开吧…
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云霆身形一个踉跄,“砰”的一下跌倒在雨水里,身上的伤口浸染了雨水,顿时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积累已久的疲乏都涌了上来,恨不得就此睡去。
对方,想必也要发动最后一击了吧…
谁料,他想象中的一剑并没有刺来,反而头顶的大雨渐渐止歇。云霆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去,却见到了伞下一张熟悉的秀美脸庞,蓦地双眼圆睁:“雨嫣?你怎么回来了?云青他们呢?你不可以留在这里,快走,快走!”
然而,身着浅黄宫装的女子却只是轻声道:“云青已经带着崖儿走了。”俯下身将他扶起,细细擦去他脸上的污水,剪水秋眸蕴满雾气看向他:“君当赴黄泉,贱妾何聊生?”
云霆一怔:“雨嫣…”随即释然地微笑起来,笑容愈发扩大,终变成了狂傲的大笑:“哈哈哈…有妻如此,夫复何求?雨嫣,我们来世还做夫妻!”
说完,他将秦雨嫣用力拥入怀中,运起最后的内力便投向了附近一幢燃烧的房子。秀美女子低声喃喃“霆哥”,在他怀中安然闭上双眼。
他们的身影是如此凄美,仿佛两只扑火的蛾。暗处,一个矮小的人影缓步走出,眼神复杂。
泥泞的小道上,几匹骏马闪电驰来,马蹄起落踏碎雨幕。
马背上的几人皆身着斗篷,腰佩长剑,最中间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神色沉稳,眼神锐利,在他的衣襟上,赫然是金线绣成的长剑穿云徽记。又往前行了数丈,几匹马都一拉缰绳,停了下来。
前面一里远的地方是一幢大宅,此刻却冒起了冲天火光,而就在他们面前,数十具尸体躺在地上,地面都已经染红,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极为惨烈的搏杀。
一人策马上前,向着那个年轻人恭声道:“宗主!眼下该如何是好?”
慕天行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云兄,我还是来晚了…”猛地回过头,大声吩咐:“速速下马查看前方那些尸体,看是否能发现云府的人!”
“是!”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便听到一个声音:“宗主,这里有云府的人,还活着!”
慕天行眼神一凛,也并未见他如何动作,他的身影便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发现那人的地方。地上那人满身血迹,呼吸微弱,显然受了重伤,慕天行一手扶起他,另一只手按在他的后心不断输入真气,轻声呼唤:“醒醒!兄台,快醒醒!”
眼皮微动,那人醒转过来,一见到慕天行衣襟上的徽记,灰暗的眼中立刻闪过一抹激动:“慕宗主,你、你终于来了…”随后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声音陡转焦急:“快,快救救少爷!他在…”他拼尽力气凑到慕天行耳边说了句什么,手便重重垂下,再也没了声息。
慕天行叹了一口气,将手中人放下,随后飞身掠上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果然见一个浑身湿透、尚在昏迷之中的孩子躺在树干上。
慕天行解下斗篷将他抱起,用内力一激,那孩子就醒了过来。看见他的第一眼,孩子便潸然泪下:“慕叔叔…”
“孩子,不能哭。”慕天行神色却瞬时变得严肃起来,替他擦去泪水,“你是洞庭云家最后的血脉。这个仇,迟早要报。从今天起,你就拜我为师学习剑法,有朝一日,你要让你的仇人后悔!”
孩子看着他,灰暗的瞳仁里渐渐有了亮光,最后仿佛是眼中燃起了烈焰,他眼神雪亮,重重点头。
“走吧。”慕天行从树上一跃而下,带着孩子向来时的路行去。
他抱着孩子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雨里,仿佛一阵风,消失在路的尽头。
那一晚,风雨如晦,洞庭云家的惨案震惊整个江南武林。
那年,云修崖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