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王府这夜不似往常一样,府中早早便熄了灯火,只剩下几盏零星亮着,倒有些凄凉的意味。段天辰的屋子里还亮着灯,门窗也都没有关紧。他侧卧在床上实在睡不着,只得有穿衣起身坐在灯下,静静地等候龙卿卿的到来。
她是妖,可是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笨拙的妖。他记得龙卿卿来到王府后第一次被发觉到她的存在时,她笨拙地翻过墙头,甚至还在地上摔了一跤,不知怎的,忽然就想笑出来了。
桌上的烛火轻轻一曳,他抬起头来。
“面瘫!”迷离朦胧的烛光之中,那具娇小香软的身子就扑了过来。
一声声轻声呼唤响在他耳边,他才知道这并不是梦。
龙卿卿却是在想,好似所有人被自己这般扑过去的时候,都是很高兴的。她只是怕面瘫知道了自己不是人,会拿那种眼光看待自己。
段天辰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嫌弃地将她撇开,可她越发惴惴不安,抬起头来,见他盯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
“面瘫。”她又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段天辰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瞅见她似乎也有些不安的样子,他竟然觉得无话可说,过了许久,他嘴里吐出一串字词,连起来的意思大概是:“你真的是妖?”
“不是不是!”龙卿卿见状,慌忙直摆手,一个劲儿地摇头道:“面瘫我不是妖,不是。”
不是妖么?那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不是妖,还会是仙不成?他忽然觉得很讽刺,其实她拥有这么强的能力,却要赖在自己的王府不走。
卿卿半晌没有听见段天辰的回答,觉得他好似有些不高兴了,赶紧切入正题,趁他走神之际,扒开他的衣领,露出那颗洁白圆润的珍珠来。“面瘫,你还记不记得,这颗珍珠的来历?”
他察觉自己衣裳被扒开,立时就凌厉地扫了龙卿卿一眼,只是听她这话,却蓦然愣住了,嘴角微微一牵,带着些许讥诮的笑意,道:“你该不会要说,这颗珍珠,是你送给我的罢?”
她顿时点头如捣蒜,乐悠悠道:“是啊。十多年前,你不是在南海的边上,救过一条受伤极重,奄奄一息的小龙么?那就是我啊。”
“不对。”他张口便反驳道,“我不知道你怎么知晓这件事的,不过有一点你却是说错了,我救下的,是一条水蛇,并不是你说的小龙。”
他的目光有些闪烁,龙卿卿的话,他其实已经信了大半,可是又觉得匪夷所思,是以在试探她罢了。龙和蛇都一样,也是妖。
她急得险些要变回原形,让这死面瘫王爷看一看,怎么说他都不信,真是伤脑筋。“我都说了是龙,不是蛇,你怎么可以把我跟蛇妖相提并论。你脖子上挂的珍珠,还是父王送给我的四百岁生辰礼物。蛇妖可能会有海底的珍珠吗?”
卿卿开始鄙弃起他的智商,这么简单的一点,只消稍稍一想,就明白了。看他平时挺聪明的,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犯傻?
段天辰愣了半天,声音都有些迷离了:“你真的是龙?”
卿卿喜上眉梢,刚一点头,又听他道:“那还不是一样,也是妖。”
“都说了不是!”她被急得有些发傻了,说话的声音也就拔高了一截,段天辰怕有人察觉,果断将她嘴巴堵住,听见她咿咿直叫,狠狠道:“不许这么大声!”
她只好极为配合地点点头,捂在嘴上的那只手才慢慢移开。她瞪着段天辰,好不委屈,偏偏那眼神却含怒带嗔,倒让段天辰有几分飘忽了。
“我们龙族才不是妖!”她气哼哼往旁边一坐。
“不是妖,难道是仙?”段天辰挑眉。
“也不是。”卿卿迷惑了一会儿,又否认道。
这回,段天辰是真的想捏死她,看看她到底是什么。
忽然听到龙卿卿颇为惆怅地道:“其实我们龙族明明是上古神兽龙的后裔,可是因为四海龙子龙女太多,灵力早不如上古祖宗十分之一,被你们这些凡人一传,我们反而被当做妖怪了。”
她想起段天辰十多年前救了自己一命的那次,那个可恶的国师,不就是把自己当成了妖怪,所以狠下毒手么?
她恍然大悟抬起头来,又对段天辰道:“其实不止我们龙族,就连上古唯一留下来的只有一只的神兽九尾猫妖,也被凡人视为妖孽。不仅如此,天界的神仙,也觉得她是妖。”
龙族之所以在天界不备视为妖孽,一来是因为想来安分守己,掌管民间风调雨顺之事,二来,却是因为,天后乃是龙族之人,岂会有人妄言说,龙族其实也是妖?卿卿还没想到这一层去,但是她的话却教段天辰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他看她说话的神情不似作假,可又忍不住怀疑,她是痴人说梦。他把今天国师来搜府的事情想了一遍,忽然记起了一个被遗漏的细节。
“龙卿卿,国师今天来王府的时候说,是你和那个女子害死了他的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他自是不愿相信龙卿卿会杀人,也不希望,这样的事情是她做的。而且外公就是因为秉持妖物亦是上天怜悯,仁慈点化所成的信念,才会与肆意屠妖的国师,一步一步变成了死对头。
他虽然没有受到极大的影响,却也觉得,妖若是没来招惹自己,自己定然也不会对它乱下杀手。
“什么,害死人?”龙卿卿惊得张大了嘴巴,一下子从凳子上摔了下来。见他向自己点头之后,嘴唇都哆哆嗦嗦,“怎么可能……我哪里害人了……明明是——”
她蓦然止住了话,神色有些不太好。段天辰不由出声询问道:“你说不是你,那害死人的,是谁?”
可是他半天没有听见回答,便将侧对着自己的龙卿卿一把揪到了身旁一看,一张小脸上,泪珠扑簌地流。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了,龙卿卿已经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呜呜哭泣。
国师夫人死了,她哭得这么伤心干嘛?
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总觉得自己不能够任由她这样做。这时,龙卿卿忽然抬起头来,抽抽噎噎道:“面瘫……一定是九尾、九尾猫妖……她附在了雪儿身上……我本来以为……以为,哇——”
她说着说着又是一声大哭,段天辰生怕别人发现,只好将她及时按进怀中,等她不再一抽一抽地哭了,才放开她,郑重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给我说清楚。”
卿卿的眼睛还是红的,想了一会儿才说:“本来这件事情,我都没有告诉蓝朵,就是怕她担心,然后在国师府不肯走,所以瞒了下来。我去国师府的时候,发现雪儿已经被九尾猫妖附上身,只是轻信了她的话,以为她会安安分分。”
她偷偷瞧了段天辰一眼,见他并没有像那天一样,怒气冲冲,又继续道:“我本来还劝猫妖小心,因为国师就是当年打伤我的除妖人,可是听你这么一说,国师府出了命案,一定是猫妖所为。我灵力不如她强,没办法跟她抗衡,否则,当日我就将她从雪儿身上赶走了。这么一想,可能雪儿的魂魄,也不在了……”
段天辰见她又有落泪的趋势,忙道:“先别哭。国师夫人惨死,国师还没敢明着把事情闹大,你确信,这事,是猫妖所为?国师怎么会没有察觉到自己女儿有异常?”
她点点头,硬是听段天辰的话把眼泪逼了回去,说:“我之所以没告诉蓝朵,就是因为猫妖的灵力太强,所有气息都收敛了,我与她同是神兽后裔,所以虽然灵力低微,也能察觉到。蓝朵却是普通的松鼠精,她完全察觉不到异常。”
这实诚样儿,跟平时可谓是大相庭径。不用他问太多,一股脑儿就都说了出来,想必也是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是以无所隐瞒。
既然弄清楚了事情的缘由,段天辰心中也放心多了。只不过,这么一来,国师定然会对自己明里暗里开始各种动作,以后行事会有所束缚。不过国师那边,似乎有一场好戏。
妻子被附在爱女身上的九尾猫妖所杀,等到有一天,他发现爱女其实也是妖精,不知道会不会怜惜她那副身体,而手下留情呢?
向来屠妖,心狠手辣,无比歹毒的国师,如今却被一只猫妖刷得团团转,真是可笑可悲!
他眼神飘忽了一会儿,又问:“你是南海的龙公主?”
卿卿这才笑着蹦起来,应道:“嗯,我上头还有两个姐姐。”
他关心的却不是这件事,至于她留在王府的缘由,他多多少少猜到了一点,却不挑明,只是故意问她:“那你为什么心甘情愿地留在我的王府,男扮女装,做个家丁?”
“报恩呐。”卿卿脑袋一歪,很是诚恳。
得到如此答复,段天辰心中欣喜。如果光靠那些军队,与皇后和国师抗衡,还有些难度。可若是得到了与国师有仇的龙族支持,想必情势便会大大逆转。
龙卿卿也说了,她是被国师打伤。如今又被国师栽赃陷害,南海龙王,应该不会坐视不理吧。自己救过她一命,南海龙王,应该不至于罔顾情意。
“卿卿。”他忽然极其温柔地唤了她一声。
龙卿卿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你先回南海躲一阵子吧。国师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说不定派了人,日夜监视着王府,就在等你们出现,好抓个现行。你留在王府,我也不一定能够保护你安然无恙。”
她眨眨眼,很是不解,“怎么会呢?你不是王爷吗,对付不了他?”
她的目光直接,问话亦极为露骨,简直不给段天辰留一丁点儿自尊。但是他想到,如果能够好好利用,那龙卿卿代表的,可就是龙族的士兵,他只能咽下一肚子苦水,愣是承担下了这个窝囊的说法。
倒不是斗不过,只是纯粹不想在这种极其不利的劣势下,跟国师对峙。时机成熟,他定然要将国师抽筋拔骨,为母妃报仇!
于是,他在龙卿卿极为惊讶的视线下,被迫点头承认,道:“我如今还没有足够的势力,能够将国师活捉。若是不慎失手被他算计,你也不必无辜受牵连。”
她听到这话,顿时雀跃起来,道:“你放心,我回龙宫去帮你搬救兵,国师也是我的仇人,我会帮你的。”
段天辰勾唇淡淡一笑,甚是温柔,卿卿平时将他冷着一张脸,如今看见他笑了,简直被迷得神魂颠倒,半晌想起正事,忙道:“对了,蓝朵不能跟我回龙宫,你先帮我把她藏起来好么?”
“好。”他答应得分外干脆。
她当即天真笑了,“嗯,蓝朵就在旁边院子里。那你等我,我回龙宫几天,很快就回来。”
“不行。”他忽然否定道,龙卿卿满腔热情一下子被浇冷。“短时间内不要回来,最起码,也要等一个月之后。”
她方又笑颜如花。萎靡的神色一扫而净,干劲十足,转身迈了两步,蓦然有些留恋不舍。其实在这里还是挺好的,有吃有喝,又不用做事。
只要不惹恼面瘫,也不会有人随随便便来训斥自己,哪像父王,动不动就发脾气,简直糟糕透了。不过不满归不满,父王毕竟是父王嘛,这一点她还是明白的,往前又走了两步,只是,真的舍不得啊……
她忽的一掉头,飞快地扑进段天辰怀里,有些闷闷不乐道:“面瘫,想到也许有很久都看不到你,我有些舍不得……”
想起她那大得吓人的食量,再瞅瞅她长得圆润了些许的下巴,段天辰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浇下来,“你舍不得的,是厨子们给你做的那些五花八门的零嘴吧。”
“嘿嘿。”要不要这么直接,一点面子也不留?她干笑两声,悻悻地瞧了他一眼,眼神中到底还是流露出了对他的不舍,双手结印,消失在房中。
等她走后,良久,段天辰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眸子深邃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