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在屋中锁了一夜的夏苑,打开门时,便见门外两位长辈皆惊起,颤颤巍巍的,话都险些说不来了。“好……四小姐……想通了就好啊!”老管家涕泪纵横,既是伤心又是难过地感慨道。
夏苑的脸上平静没有半分悲意,惟有一双眼睛灰蒙蒙的,不似先前明亮,眼圈下面淡淡浅浅的阴影,是她这一夜煎熬的结果。她径直望向罗姨,声音清淡而又缥缈,带着些许抑制的沙哑:“罗姨,我娘她在哪里?云至王城么?”
听见她问话,罗姨眼中积蓄的泪哗地一下就滴了下来。“是,是……是在云至。”
她瞅着那双泪汪汪的眼眶绯红的眼,嘴角牵起极轻极淡的笑,“罗姨,管家爷爷。爷爷和娘亲还等着我们去救呢,不要伤心。”
“什么?你!”罗姨被她出口的言语惊吓得几近昏厥过去,以为好不容易保住了夫人最珍视的人,她却决定自己上门送死,这,这夫人,恐怕是死,也死不瞑目呀!
老管家亦是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望着她,她的眼睛蒙了一层雾,他好似无法看清其中究竟蕴含了怎样的情绪,结结巴巴道:“可是……四小姐……救人是我们的事情,你……不能去……要给我们……留着一线希望!”夏苑不再多说,从身后拿出早已收拾好的东西,绕过两人,直奔牲口棚而去。
待两位长辈反应过来,纷纷追出去时,她已经牵了乌金出来,神色平淡而安宁地同乌金低声说话。“乌金,你记得踏月吗?估计我们见不到它了。但是我们要去救爷爷和娘亲,你要乖乖配合我,知道吗?”乌金侧过头,拿脖子轻轻蹭她,算作回答。
她又抬眸往两位长辈看去,“管家爷爷,罗姨,你们阻止得了我一时,阻止不了我一世。但凡我还有一丝清醒的意识在,无论身在何处,我也要去找他们。何况——”她顿了顿,露出苦涩的笑来,“尽早赶去,他们便多一分生还的可能。你们,要随我前去么?”
她的眼神慢慢从迷茫转为清明坚定,雾被驱散,有光亮在不断闪烁。
“不行!”罗姨大声喝道,“夫人最珍视的便是小姐你了!你如何能令夫人伤心?你如何能这般不孝!”
“那也要,她还活着,还能为我伤心才行。云至,我去定了。”她淡淡一笑,完全不顾自己的话说得有多难听。
“你,你!”罗姨被气得个半死,眼睁睁看着她上马准备要走,迅疾地拔下头上簪子朝马腿射去。夏苑早已料到她不会如此轻易放自己离开,回身之际轻松将那簪子,在离乌金皮毛毫末之处拿捏住了。“罗姨,有这个功夫,不如多杀些那个魔鬼的爪牙。”
怒气上涌,罗姨已经无法自持,手指颤抖着指向夏苑,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听得马鸣,她侧身一看,老管家骑在马上,还牵了另外一匹枣红色的马儿,一把将缰绳扔到她手上,“走吧,四小姐都说了。也许夫人没有那般命苦,还留有一线生机。”
罗姨怒气难平,却仍旧哽咽着上马,泪珠子不断落,痴痴道:“你不懂,不懂……对你来说,她是四小姐,对夫人对我来说,她是小姐。四小姐没了,还能有五小姐、六小姐。可我们的小姐,若是没了,谁来赔啊?她不是一个人的希望,她是所有……所有……我们的生命寄托呀!”
被说中心中所想,管家有些尴尬心慌,沉默了一阵,见夏苑已经走出了老远,叹了声气,对她催促道:“走吧,有你我照看着,小姐的处境才不至于太过恶劣。”罗姨闻言,只能抹干了眼泪,率先上马追了出去。
这边夏苑因为罗姨的俟机等候,在半路上改道直奔云至。而碧齐真、卫修等人,顺着青乔所指的路,准备去人去楼空的夏府碰碰运气。他们不清楚具体情况,自然只能实打实地去看看夏苑回家了与否。他们就那样,与夏苑失之交臂。
临近云至,一路的城池渐渐戒备森严。大白天的,巡逻的军队也不见减少。出入城的百姓,一个一个接受盘查。夏苑排着队等得心越来越慌,左手攥成拳,手指越收越拢,短短的指甲好似嵌进了掌心较为柔嫩的皮肉里。抓人便抓人,如今这番阵势,是要将他们几只漏网之鱼全部收入网中么?可是,不行,怎么能这么容易就被抓住了。她猛地转过身,迈开步伐要走。老管家却牢牢实实抓住她的胳膊,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四小姐,至今还未有任何不好的风声透露出来,你别紧张,他还不至于就这样明目张胆地捉人。而且,只要将军和少将军他们咬定没有人逃脱,我们暂时就是安全的。”
罗姨早已无奈至极,只能配合着安抚夏苑,“是呀,小姐,我们千万不能自己露出马脚。一会儿进了城,我去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她松了一口气,转身继续排队。守城士卒盯着她细瞧的时候,她觉得时间漫长得仿佛变成了几个时辰。她的耳畔充斥着漏壶水滴不绝于耳的声音。滴、嗒、滴、嗒、滴、嗒……“走吧。”那两个字从他嘴里蹦出那刻,好似天上遍布的阴霾,忽然被耀眼的日光驱散。她呼出一口浊气,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眼前忽地一花,像是从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出来重见光明刹那,身子承受不住了一般。
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嘴角扯出疲惫的笑意,道:“罗姨,那就麻烦你去打探消息了。说不定,他真的准备了天罗地网等待我们呢。”身后有人叹了气,她不知道是罗姨还是老管家。明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她仍然甘愿一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真不知这行为,该褒奖还是贬低。
掌灯时分,罗姨叩开了夏苑的门,她坐下没到半刻,老管家也过来了。三个紧闭房门,凑在一块儿商量事情。“我一一打听过了,没有几个清楚内情,倒有几个夸海口的,说是有亲戚在守城楼。他们说,上头那位前些日子似乎做了不怎么吉祥的梦,思忖着梦境万不能变成了现实。”罗姨饮尽一杯茶后,接着道:“那人说什么有人要对他不利,向几个心腹大臣说了。这城门进出,一下子盘查严密了起来。”
老管家目光烁烁,若有所悟道:“既然如此,将军便应该安好无事。他就算要安个借口除去将军,也要花些时间设局,这样一来,我们的时间就宽裕许多了。只是夫人先出了门,未必会与少将军他们关在一块儿。你现在该告诉我们,夫人到底去哪里了吧。”他的眼神扫过,落在罗姨身上。夏苑一愣,渐渐回悟过来,娘亲走得确实蹊跷,目光一转,也落到了她的身上。
罗姨只觉头皮发麻,心里忍不住难过悲戚,忐忑不安道:“我也是猜测的,她……她大约是为主子报仇去了……”
“主子?报仇?你们的主子,是谁?”夏苑心中一沉,不知缘何,悲从中来。
“她竟然——唉!”老管家一声长叹,将极为关键的话都埋在了腹中。罗姨见夏苑静静注视着自己,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咬咬牙,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小姐你那时还小,大约不记得先帝有过一位怀璧皇后。我与夫人,皆是她的侍女。怀璧皇后是死在他手上的,我一直以为,夫人她早忘怀了仇恨,只一心守着你长大嫁人,却不知,她会……会连我也瞒着,孤身犯险……”
夏苑呆滞的表情缓缓柔和,唇角的笑依旧苦涩,笑着,却更像要哭的前兆。“我记得,记得……你们以为我忘了,其实,我,我一直都记得。记得傅深,记得他的良善,明明亲娘死在弟弟手上,都没有对他有过半分怨恨。我从来都没忘过呀……”她终于嘤嘤哭出声来。为什么?为什么傅湛总要迫害所有自己关心与重视的人,一而再,再而三?
她不懂,真的不懂。她的脑子里想得太单纯了,想杀傅湛,是为了替傅深报仇。可她没想到,娘亲念着旧情,不忘其主,也心心念念要找傅湛报仇。可惜她终究慢了一步,她偏离预计偏得太远,远到无意间令娘亲赶在了自己的前面,去找那魔鬼。
那样温婉柔弱的娘亲啊,坚定起来,只比自己更加强大。如飞蛾扑火般无所畏惧,而自己,始终在徘徊担心,若是没能成功怎么办?若是失败了让那魔鬼找到了全家人的安身之处怎么办?若是自己有去无还,爷爷和娘亲该怎么办?
没有考虑这么多的话,现在生死未卜的,就该是自己,而不是娘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