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子墨走了,换回了那身玄色的衣裳。罹月没有去送行,只是默默地站在大片的竹林后,远远地看长山老人和饶子墨话别。穿的是谢经秋送的水蓝色的蝴蝶长裙,罹月看见饶子墨的身影已经翩然远去,轻笑着转了身,向着密密的竹林身躯走去。
蝴蝶像是活络了起来,在裙子上飞舞,似乎一眨眼就能从裙子上飞出来,极为生动。阮年年提着裙子走在竹林里,害怕新生的竹笋挂破了衣裳。前方水声潺潺,渐渐的逼近罹月的耳廓。
罹月眼前瞬然模糊,笑笑,用冰镇子再度抚上,眼的明度却没有了更大的改变,仍旧是轻微的模糊。昨晚竟然是被眼睛痛的醒过来,师父说的期限恐怕就要渐渐的逼近了。毒未解,眼睛也是无法痊愈的,只能这般日复一日的模糊下去了。
闭上眼,按照着水潺潺的声音摸索着走去,偶尔碰到坚硬的竹身,脑袋上起一片微红。直到感觉自己的鞋子已被水轻轻的吻上,罹月才睁开了眼睛。是不大不小的河流,侧身是飞流直下的一川瀑布。
分明身上穿的是原先宝贝的不得了的谢经秋所送的衣裙,罹月却忽然躺进了水中,溅起四周透亮的水花。仰面对着晴朗的天空笑的十分开怀,清脆的笑声落在河水里,落在山野中,落进罹月自己的心里。
是九月初十月末的天气,虽不寒冷,水却也带着一丝的凉意。流动的河水在罹月的身边划过旖旎的痕迹,冰凉的气息穿透罹月的身体。罹月才觉得此刻的思绪是万分清明透彻的。
昨夜她拿着饶子墨还给他的布包回到房间的时候,对着晃动的烛火发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呆。信完好如初的封印着,这封信是她在知晓自己身中无名之毒的时刻写下,因为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恐怕珍藏在心中那么久的话语都无法吐露。希望最少在自己的垂死之时谢经秋能看见自己满腹的情思缠绕。
可当饶子墨带她上路,为她受伤,为她奔波,为她心伤,她再度见到这封书信时,竟是一瞬间难以面对饶子墨。看饶子墨见到书信脸上神色不变时,心中竟然也划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呢?
罹月举起自己浸泡在河水中的右手,遮挡了三寸的阳光,眼睛微眯,水滴滴落在自己的脸庞。掏出紧贴着自己胸膛放着的那封信,展开,阳光透过薄薄的纸晕染上一抹温暖的颜色。
那是罹月满腹心思掏空写出来的话语,字字珠玑,从心中一个字一个字的剜出来,写一个字,心就疼痛一回。想到自己叵测的未来,想到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的谢经秋,心中真真是难以言喻的伤痛。
信中感谢,钦慕,依赖,爱意都混杂在一起,罹月忽然笑起来,带着身体微微的颤抖,四周铺开微动的涟漪。到头来自己这边没有分清感情就一厢情愿,那头也古木无心分寸不动。
或许,自己一直把这四种感情混杂在一起,从来都不曾纯粹的爱过谢经秋。谢经秋的一举一动,自己只会欢喜或者是微弱的忧伤;但于饶子墨,自己却嬉笑怒骂全都搬上了面堂,或许真正爱一个人,是会把最真实的自己摆在他的面前。
罹月笑的开心起来,将信举在阳光下,忽而放开手,山中的秋风就这样卷走了罹月手中单薄的信纸,两页的纸张向着同一个方向,却又有些微微的偏差的散开来。连同着散开的,还有罹月心中对谢经秋漫漫执着的念想。
“子墨,子墨……”阮年年的衣裙全都浸透,闭上眼,感受起了眼前汹涌却又温暖的红光。
寒冷的十一月,罹月熟读了《毒经》《医者》《针术》,翻烂了长山老人房中为数不多解闷的话本,红枫开始渐渐的飘落,山中无人打扫的落叶又厚厚的堆积了一层,饶子墨也终于从极西返回,不知是没日没夜的赶路,还是极西干燥的天气影响,饶子墨的脸上竟是显得尤为的苍白。
罹月自从分清了心中的情感,对饶子墨归来的期盼是日日的累积。如今看饶子墨苍白的脸色,约莫是有几分的担心,她虽然是看过有关四极相关的介绍,但实则有幸看过四极花的人少之又少,世人也不知这类的花竟然都是由守护兽在守护。罹月也自然想不到饶子墨是因为和守护兽的恶斗才面色如此苍白,只以为是赶路所致,心中想来给饶子墨弄几副缓解疲劳的药食也就可以了。
饶子墨面色苍白又沉默,看着罹月跑上前来也只是欣慰的一笑,常日眉间里的戏谑神色不见,似是极为疲劳,将花蕊交给罹月后就将自己关入房中沉沉的睡去。罹月心中担忧,却也不好打扰,转身却看见长山老人对着满山萧索的落叶笑的有些怅然。
又是一场恶斗,饶子墨在梦中睡的极不安稳。接连几日的争斗和半月有余日夜不停的赶路,自己每每发觉已到极限时总是会告诉自己再撑一会、再撑一会,罹月的解药就在自己的手中。就这样撑过了一天又一天,半月再月半。
影八蹲守在门外,长山老人看着影八也是有些苦涩的笑了笑,影八却分毫都笑不出来。公子一人独身上前,不许自己插手半分。只为一句:“自己的罪孽要自己去赎。”可分明,这都不是公子的罪孽。恐怕,也是要自己身上丝毫未伤,才不会让罹月怀疑起他的恶斗……如此用心良苦,可罹月有能明白几分呢?
影八痛苦的闭上了眼,往日坚毅的轮廓此时看上去竟有几分感慨世事的沧桑。等到日薄西山,影八有些困顿的在门外睡去时,罹月却端着自己煮好了的药悄悄的溜进了饶子墨的房间。影八睡的沉,饶子墨也是睡的沉,罹月把药轻轻地放在桌上,在饶子墨的床边坐了下来。
饶子墨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似乎睡的不安稳,隽秀的眉蹙结在一起,薄唇失了血色仅仅的抿着,罹月感到一丝怪异,就要上前查看。饶子墨却瞬间醒过来,抓住了罹月伸出的手。
因为是梦中警惕的反映,饶子墨握的极紧,罹月吃痛,轻呼一声。饶子墨发现坐在身边的是罹月,有些怔然的放开了手,竟是有一丝的尴尬。但只是须臾,饶子墨就恢复了神色,唇瓣上的血色慢慢显现出来,眉峰疏散开来,常日里又的戏谑此刻又再度浮现。
“罹月有半夜三更溜进男子房间的习惯?”饶子墨勾唇一笑,惹的罹月面上不自觉红了几分,气嘟嘟的不肯回嘴,拿起桌上还有些余热的药汤端到饶子墨的面前,一股药香带着些许的苦涩气味就扑上了饶子墨的面堂。
饶子墨一双璀璨的桃花眼在汤药蒸腾起的水雾中显得有些朦胧,罹月心下有些担心说道:“我看你面色很是不好,是路上太奔波了?所以就熬了一碗提神解乏的汤药给你。”
罹月看饶子墨脸上居然有些微红,有些奇怪的就要把手探上饶子墨的额头。饶子墨却机敏的将罹月的手挡下,一口气喝下了那碗苦涩的汤药。饶子墨又恢复了有些纨绔的样子,看着罹月笑的玩味。
其实心中的万千疲惫在看见罹月的一刻早已经消散殆尽,饶子墨心下柔软。喝尽了那一碗苦药却不自觉的将瓷碗放在手中把玩,眼中有一丝的茫然难解。
罹月以为饶子墨是因为汤药太苦摆出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不由得扑哧一笑道:“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饶子墨也会怕苦药,罹月可真是长大见识了。”
饶子墨一愣,低头笑的有些轻快,还没反应过来,罹月的指尖却轻轻的擦过自己的唇瓣,嘴中滑入了一颗酸甜的梅子糖。酸酸甜甜的感觉在饶子墨的嘴中化开,心中有些微疼,抬头看向罹月,罹月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端了茶碗就要走出去。
耳根红了……饶子墨轻笑,罹月面前神色不动,耳根却微微的红。心下好笑,忍不住就笑出了声。罹月端着茶碗走到门口,听见饶子墨的笑声,恼怒的跺了跺脚,回头嗔骂道:“嬉皮笑脸嬉皮笑脸,登徒子登徒子!”
饶子墨笑的更是厉害了,清越的笑声在室内如珠玉一般洒落,须臾间停了将手撑住自己的下巴,有些调笑道:“罹月说我嬉皮笑脸我认了,登徒子?我登徒你了?”
“你……你你你……我说不过你,和你说话反正气的也是我自己!”罹月泄气的耸肩,心中好气又好笑,自己似乎和饶子墨总是没有平静的时候,吵吵闹闹,可自己似乎就在这吵吵闹闹间慢慢的被卷入饶子墨无意设下的圈套中。
罹月忽而抱着茶碗在转身对着饶子墨一笑,笑的要暖进了饶子墨的胸窝,渐晚的余晖映在少女豆蔻青葱的脸上,少女面上有些微红,开口说道:“饶子墨,我或许是欢……”
眼前一黑,罹月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明明是夕阳暮晚的天,罹月眼前却变成了一片黑暗,黯然无边界的黑。饶子墨看见罹月面色一顿,话撂在一半像是被卡住了喉咙,有些奇怪的问道:“怎么了?”
罹月话语却有些漂浮起来,像是悬在空气中说话,眼睛有些没有焦距。饶子墨正是有些疑惑紧张,罹月却面色正常地说道:“没什么,你且好好休息吧。”
夜终于来了,罹月合上眼,冰镇子让眼睛感到疼痛,但于罹月来说连疼痛似乎都麻木了。
“饶子墨,月亮,快要出来了吧……”罹月背对着饶子墨,脸上划过一滴冰凉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