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五月薄热的时节,柳条褪去了三四月纯然的嫩绿,在阳光下显得分外的青翠。多雨的季节使得茎叶上错觉一般笼着一层氤氲的水雾。
阮年年朝向着溪水洗下手,掬了一捧清凉的溪水,无意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几缕细细的短发盘旋在脖颈间,一只蜉蝣低低的飞行在离水面不足一寸的地方,只是刹那间就忽然坠落,就像是被溪水舔舐了生命一般坠落水底。
阮年年怔怔的看着短命的蜉蝣,回头看着在柳树下闭目歇息的饶子墨,低声自嘲般的说了一句:“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啪!”阮年年一震。“啪!啪!啪!”阮年年继而一震。一片阴暗遮住阮年年方寸的阳光,影八举着自己的长剑,几条被穿肚而过的鱼仍旧不死心的跳动,几点带着血腥味的水滴被甩到阮年年的脸上……
影八:“……”木然。
阮年年:“…………”挑眉。
影八:“………………”木然。
阮年年:“……………………”再挑眉。
影八:“…………………………”木然。
阮年年:“……没……事……”阮年年眉要挑的抽筋了。
阮年年僵硬的抹去脸上的鱼腥味,欲哭无泪了。自己连三脚猫功夫都不会,不要说武功比不上他们了,就连沉默都没他们主仆俩厉害,所以无论怎样最后缴械投降的都是自己啊……
阮年年擦拭的手顿了顿,潋滟初夏的光在水面荡漾,她又想起一月前出行时马车里的对话。
“阮年年,听闻经秋初遇你时你是落魄街头吧。”饶子墨从红木雕花的小方盒中用银勺舀出一勺碧螺春。
“是……”饶年年漫不经心的回应,她正把饶子墨的书都竖成一排玩推到游戏。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和难民一起流浪街头吗?”饶子墨提起影八从过路酒家买来的开水,瘪了一小块的小铜壶正是当日从房顶不幸丧生的那一只。
阮年年对着饶子墨手中的铜壶翻了翻白眼道:“不知道,我来丰都城之前的记忆都只有少许的片段,纯然是不知知晓以往的事,或许是被父母遗弃了,或许是家在战乱里亡了。”
饶子墨古怪的一笑,合上紫砂壶的壶盖,手指抚摸了一下壶盖上的烧制的莲花纹:“你倒是一点也不在意……”
“在意又能怎样,不在意又能怎样,若是不好的记忆,忘却了不是更好么,何必要去想起来。”阮年年抬头轻瞥了饶子墨一眼,饶子墨低着头看不出神色,只有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巧在紫砂壶盖上。
“饶子墨,你必定是知道些什么,但是于我过去的事情,我什么都不想知道。”阮年年眼睛倏忽一睁,露出些毅然决然的目光。
“年年,你必须知道。而事情的答案我不能告诉你,要待你自己去追寻。”饶子墨从胸腔里发出一声闷笑,颇是蹊跷的将刚煮好的茶放到阮年年面前道:“年年,第一道茶总是苦的,品茶只能品第二道……”若是由我说出口,恐怕你就苦涩的不能如现在这般无谓了吧。
阮年年抿了一口苦茶,苦涩的味道迅速的深入骨髓全然没有茶的清香,瞬间让阮年年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车内只余饶子墨发自胸腔蹊跷的笑声。
阮年年把思绪从回忆中挣扎的拉扯出来,把手上混合着些许血腥味的溪水随意的往身上一抹,大大咧咧地拍下粘在裙裾上黏腻的泥土和杂草。
影八已经利落干净的对着几条鱼施展了开膛破肚术。一,二,三。阮年年掐着指头情趣盎然的数数,影八果然在三刀之内秒杀一条鱼,阮年年立马狗腿的接过那条用树杈串起来的鱼,抑制住雀跃的心,默默地为小鱼普渡了一下。
阮年年走至饶子墨歇息的柳树旁,饶子墨双眼微阖,忽如蝶翼的睫毛安稳的垂放,两旁黑泽光亮的发丝柔软的洒落的肩膀上,名贵却看起来不张扬的白玉冠绾起一半的头发。右腿微微弓起,双手轻轻地放在右膝上。虽着的是一身玄色的衣裳,但天地山水却都为他做了陪衬。
阮年年心里默默的叹息一句,红颜祸水注定害人不浅,赌气般的将树枝狠狠地往火堆旁一插,掉落的水滴在火堆上激起一阵嘶嘶声。罢了拾起搁置在一旁的《四极访游录》看起来。
大陆有神秘荒蛮的四极,四极与大陆之间有大陆桥相连,虽归大陆管辖,但除却经商之外的往来简直是屈指可数,四极更是有神秘而稀奇的四极花,东极花、南极花、西极花、北极花,半年开一度,且仅存七日,四极花顺序开放,若是有人想要见到盛放的四极需得耗时两年以上方可达成愿望。
阮年年不甚唏嘘,想来除了极度爱花之人恐怕无人愿花这种心血去瞻仰奇异的四极花了。
出游的这几日以来,影八全然不像谢经秋所说的粗制,简直是上得厅堂下的厨房的好少年,生活料理的比自己还妥当,根本没有让别人插手的余地。
阮年年倒也乐得情境,原本自己是来照顾人,结果反而是被别人照顾了。松散之余便开始翻看饶子墨带来的各种书籍,以往的记忆丢了,所剩的本能也仅仅是识字而已,借此机会重新充实自己也是不错。
饶子墨睁开眼,见阮年年安静的在翻阅书籍,墨色的瞳仁有一瞬的恍惚,他从身边的包袱里拿出一小包盐巴,细细的在指尖捻碎,忽而唱起一首不知名小调来。
“汝家远在楼西青草坡,吾家隔在楼东祁水畔。若要相见需借舟一扁,方得越过祁水盼君颜。”
歌声柔软而低沉,仿若是轻捶的鼓点,一点点的敲击在阮年年的心上。心是酥酥麻麻的,连带起一点点不知名的忧伤,阮年年望向饶子墨,眉头不自觉的皱了皱。饶子墨却像是没有看见阮年年一般,目光越过阮年年看向波光粼粼的溪水。
饶子墨,我一点都不想想起来,你又是为了什么偏要让我想起来呢。一月有余的旅途上,饶子墨时而有些举动让阮年年衍生出无边的熟悉感,阮年年的内心深处抗拒回忆,直觉敏捷快速的到达大脑,明晰的告诉阮年年不该回忆。
但是每当这种忧伤的感觉每次虽然都不剧烈,却像慢性毒药一般让阮年年难以抵抗,阮年年刚要放下书本要抽身离开,饶子墨一句话便留住了意欲逃避的阮年年。
“年年,你可知楼西是何处?”饶子墨将盐细细的撒在正发出蒸汽和香味的烤鱼上。
“楼西乃北方商城。”阮年年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国介》中曾提过,楼西的北方商城中枢,北方的贸易全然掌握在楼西的手中,而楼西的商人们面上过的是金做盏,银铺床的光鲜生活,但恐怕暗地里的生死厮杀又是另一番血腥惨烈的模样了。
“你知道楼西有条祁水吗?”饶子墨把鱼翻了一个面,近火的一面已经焦黄。
“祁水乃楼西楼东分界之水,楼西楼东一衣带水。”一衣带水……一衣带水……阮年年一震,瞳孔一瞬失去焦距,脑海里恍恍惚惚闪现起模糊的画面。
总角的儿童也是在水边玩耍……烤鱼……啊,火光……回忆如纠葛错乱的绳索,扭曲的惊人,一瞬间闪现的画面感在脑海的漩涡中又被再一次的吸入,直至片甲不留。阮年年脑袋一疼,猛然地蹲倒在地上。
饶子墨一颤,方要起身上前扶起阮年年,但终究是抖了抖细密的睫毛垂下了眼脸恨着心逼迫阮年年自行回忆起来。
“……啊!!!”阮年年蹲下半晌,忽而猛地起身将书本向饶子墨身上一丢,原本正常的粉白的面颊已经有了一丝的苍白,凄厉的目光看向饶子墨,双手曲成拳,手面上竟有青筋突兀。
饶子墨却是睁着眼睛,不是惊慌而是有一丝水色的慌张期盼。阮年年闭紧双眸嘴唇微微颤抖,不再看饶子墨。
“饶子墨,记不起来就是起不起来,你不要强行逼我回忆。”阮年年平息了自己内心的错乱,复尔挣扎着开口道。
“饶子墨,你何苦这样逼迫我。”
“年年……”饶子墨起身,玄色的衣裳竟衬的它的面色有些晦暗,他伸出手搭在阮年年的肩膀上,少女的肩膀是这样的瘦弱,仿若根本抗不过大风大浪。
“年年,你必须想起来,这无关于我逼迫或者是不逼迫你,这是宿命……”饶子墨的手略是用了力,阮年年感到肩头一重。
“如果你知道,你为什么不亲自告诉我,非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折磨我!”阮年年想起这一个多月回忆而又难以捕捉的痛苦的刺激,狠狠地打掉了饶子墨搭在她肩的手。
饶子墨蠕动了一下嘴唇,但是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似是有些颓丧的抱住了阮年年,阮年年从来没有如此的亲近过饶子墨,男子成熟的气味扑面而来,却不让阮年年感到十分的反感,反倒是让阮年年紧绷的身躯一阵放松,终是在饶子墨的臂弯里小声的啜泣起来。
“年年……我是无法,亲口和你说啊……”阮年年在陷入昏迷之前,意识一紧开口道:“饶子墨,你居然……”
饶子墨看着在自己臂弯里沉沉昏去的阮年年,对着还在溪水旁擦拭长剑的影八开口道:“影八,启程去归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