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辱莫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生固欣然,死亦无憾;花落还开,水流不断;我兮何有,谁欤安息?明月清风,不劳寻觅——
出自明代洪应明《菜根谭》所以,忘尘记住了这样的痛,一记,便是这样的许多年,她离去,独子失踪不知所往,他变成从此的孤独一生,他离开了令她分外恶心的朝堂,离开了大霁左相的无上尊贵,来到了南山。原来的名姓“燕陵”肯定是不能够再用了,他是孤独的,那便姓“独孤”吧,前尘往事尽需忘掉,那边叫“忘尘”吧。忘尘这样想着自己的以后,只是,他的她、他的罪孽、被他改变了命运的孩子沐晚儿……这一切的一切,他全都忘不掉,直到他们如今的皇——晏羽,那个那时候还略带稚嫩、未行弱冠的少年道出了真相,一句话、甚至只是一句争辩,便戳破了他的所有虚伪与伪装,他说“该忘记的是不会忘记的,那不是前尘,只是旧事!”一字一句毫不客气的刺痛着他的心。
忘尘在南山山顶上微冷的空气中向雨寒诉说着他自欺欺人地认为是前尘的旧事,他不敢回头看,他怕看见本应该是昔国女帝的她是怎样的神情。现在,雨寒脖子上的韶白玉依然可以令得天下大乱,只要她愿意,便可以引出昔国所有的残余血脉,完成所谓的“复国”,忘尘已经没有资格去思考这些问题,十八殿下登基本就是他的奢望,用来赎他的罪,所以,忘尘将这些事情的选择权交给雨寒,将这天下、与江湖的平和或祸乱,都交给她……
忘尘将这数十年的往事一点一滴讲给雨寒听,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着表情好似没有任何波澜,但是忘尘还是能够从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中看出震惊和无措,仅仅是在这时候,看似与尘世无关、飘然出尘的雨寒才有了属于孩子的生动。但是忘尘还是长长的叹了一声,这些年,这些路也都是雨寒孤身一人走过的,尽管身边有了这些可爱的年轻人相陪,但是内心的苦楚与无奈、不安,又有几个人能够知晓?想要到达世间的顶端、最终的繁华,一定是要途径一片荒凉的,这是一种必然。
“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为师也就不多说了,如今你是寒陌门的门主,武林中少有的至尊地位,但是切记不可就此知足,真正的结束还没有到来,我燕陵的一生也就这个样子了,不知道为什么,是出于最初的‘忠’还是后来的无奈,我而后虽名为‘忘尘’,但是所有的前尘旧事,却不能尽数忘了。雨寒,也许现在的我,没有资格再称之为你的老师,但是老夫给你一句忠告,无论什么时候,遵从自己的内心,不要让自己后悔。”忘尘转身看向身后这个他一直当作孙女一样疼爱的孩子、也是一直当作赎罪一样的孩子,缓缓开口。
雨寒猛然抬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恩师言重了,在老师面前,徒儿从来不敢以寒陌门门主自居,不管您在何方、身为何人,雨寒一直将您当作师傅,老师所说的前尘旧事,雨寒都不知道,既然老师都说它是‘前尘旧事’,又何必再提?既然这块韶白玉丢不得、使不得、毁不得,那么徒儿一定会尽全力将它的号召力量用在正途,保我宏昌王朝万世永昌!”雨寒抬头,固执的挣开忘尘试图将她扶起的手,无视忘尘突然变得浑浊的眼,继续说道:“先皇晏宸虽然心狠手辣,屠了昔国皇室,但是不可否认他是‘泱泱霁朝千古帝王’的功业,昔国遗民相信也是和乐的,晏歌也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徒儿不管怎样,如今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强者,徒儿一定尽全力,保住我爱的人们!”
忘尘听着雨寒掷地有声的话,顿时哑然,之前自己的担忧仿佛变得那样的幼稚、而且可笑。
“老师若是没有什么事情了,徒儿先行告退。”雨寒有些激动的起身告退。这种不淡定的情绪对于寒陌心术大成的雨寒来说有一些稀奇。
在风华绝世的白衣身影渐渐步去山下,忘尘突然对着天空又一声长叹:“真的那么容易吗……”那一日,山下莫名其妙不知何时来到南山的老僧尘空告知他,沐晚儿出生那日,紫薇星动,是天下主母之兆,命中注定有些东西、有些事是要发生的,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
……
雨寒从南山上向下望,南山是霁朝东都最高的山,山顶终年云雾缭绕,仿若仙境,而更为置身于其中的寒陌门增加了几分神秘与出尘的气息,无论春秋冬夏,寒陌弟子在山上山下白衣凛凛,;猎猎作响,仿若不是人间的美景。若是在冬日的暖阳之下,晴日破云而出,青竹上结了一层薄冰之后才会更显苍翠。因为很高,在顶端站立的时候,才会倍感自由,从来信奉“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际云卷云舒。”的雨寒就会生出一种欲望,她想登上强者的巅峰,看一看那些曾经对她不屑一顾的人的臣服,是怎样的景致!
与此同时,南山东峰,黑衣猎猎的少年立于峰顶,如墨发丝垂于身侧,曾经还带有几分稚嫩的狭长的眸子如今满是幽深不见底的黑暗,和似乎能将人的魂魄吸引去的力量,长发衬着日渐坚毅的脸,略显苍白、略带邪气的俊美脸庞上满是回忆的神色,原本他以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真相似乎不是他想象的那样。长寂双眸满是忧郁,冲着天际大喊一声:“终有一日,我南宫长寂会将所有一切,全都还回去!!”
“还回去——”
“回去——”
“去——”
回音在南山与云朵交接的地方回响,这边的雨寒听得东峰上少年的大喊,甚为无奈的摇了摇头,展颜一笑,缓步向着山下走去。身后一个长须智者指认的小弟子赶紧举步跟上,心下盘算着想要问一些问题。
“门主,那位黑衣的少侠是什么人啊?”小弟子亦步亦趋,一边忙不迭地的问。
“他啊~”雨寒一笑,“他是我的良人啊~~也是我师兄的朋友。”
“那……那……那门主出外历练,有没有碰上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呢?”小弟子丝毫没有放过这样的好机会,江湖传言里据说那些绝顶高手性情都是十分偏执的,好不容易等到一个门主心情还算不错的日子,他自然不能够错过。
“没有吧……”雨寒突然停住了脚步,也不顾新雨过后的尘垢,只用内力一拂,就在石阶上坐了下来,小弟子不敢有所不尊,就在一旁立着,雨寒抬头瞅了他一眼,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坐下来,“没有什么可以谓之为好玩,山下的历练没有你们想象中的有趣,斗士瘀血一般的修罗场,你不杀人,自会有人杀你。寒陌门的白衣若是染了鲜血,你可曾想过会是何等的艳烈?”雨寒问他,转头看见小屁孩子愣住的脸色,似乎她的短短几句就打破了小男孩对于外界的武林与江湖全部的美好幻想。心下不由得一软,又开口道:“不管怎么说,路没有错,有的时候,错的只是我们这些人的选择。你可以选择一些不一样的路,江湖闲云野鹤,真的也是一种很美的生活,不要让自己卷入权力纷争的漩涡就好了。”
果不其然,雨寒看见男孩的眼睛“噌”的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似乎一剑一白衣,仗剑天涯、行走江湖,的确几乎是所有少年的梦想。雨寒又是一笑。
“那……门主,和同伴在一起的感觉很幸福吧?遇到危险的时候,你们是不是都想着自己去面对呢?”看得出来门主心情不错,他不想错过这个可以八卦的好机会。
“是吗?……不是吧……也许每次面对危险的时候,我们都是最容易逃跑的人才会出逃寻找救兵,何必呢,为了所谓的同生共死而做出不必要的牺牲……”雨寒的话说的很没有底气,事实上他们目前为止还并没有遇到值得他们狼狈而逃的对象,唯一一次的危机也因为长须智者在身边而被化解。
“那——”
“好了!”雨寒打断了小弟子,她就是想不明白一个小男孩怎么话这么多??!还是自己曾经的那个徒弟、现在的启箫剑主戚凡尘好,话不多,人好,还实在……
小弟子委屈的抿了抿嘴,都说高手脾气不好,这话是真的啊,刚才还好好的呢,这说了几句就不行了。雨寒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离开。这时,长寂一个空翻过来了,看也不看寒陌门小弟子一眼,大咧咧的一屁股在雨寒身边坐下,雨寒笑着瞥了一眼他,转头对着小弟子喊了一句:“好了,你快走吧!”
小弟子甚为惊讶的看着即便是席地而坐,在这空山新雨中一身黑衣的少侠与一身白衣的寒陌门主,这样的人儿,唯有四个字才能形容——风华绝代。
雨寒和长寂缓步行至山下,一直从日头高照的清晨走到日暮时分,两人很有默契的都没有使用内力,就这样一步一步的往下走,同时,二人从一块一人多高的石头上跳下来时的小心翼翼让得寒陌门经过的众弟子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看什么看??都该干嘛干嘛去~”雨寒发觉自己狼狈的样子被众弟子看着,怒吼道。低低的台阶上长满苔藓,雨寒犹记得当年离开的时候还是自己和擎昌等一众外门师兄弟姐妹一起从山下溯河边上挖下来的青石板,那时候内力用的还不甚娴熟,远远不及现在的随意轻盈,就一点一点从山下搬上来,从最高的一级一直修砌到山下最后一块,那时候都很小,也不管寒陌门众弟子穿的都是上好的布料所制成的白衣,就这样大大咧咧的在青石板上一坐。那时的日子多美好,雨寒这样想着,至少那时候除了师傅师兄之外,几乎雨寒就是最大的了,那时候根本就不明白王公贵族是怎样的概念,就连清楚了现在状况的雨寒,也再也叹不出那句“粪土当年万户侯”。
雨寒这样向着,远远望着南山一片让人忧伤又偏偏带有几分明朗的崇明景色,轻轻叹了一口气,拽着长寂就向山下走去找寻至今还在那里等候的擎昌。
忘尘所讲述的往事和她自己内心里所知道的真相交错重叠在了一起,雨寒的脑子很乱,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今应该有着怎样的表情来表现自己的情绪。所以,雨寒就像当年第一次听说自己原本属于“沐晚儿”的曾经那样,沉默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因为这些年自小便是修习寒陌心术,雨寒的情绪越发的内敛,渐渐的,不熟悉她的人都觉得她如同不食人间烟火,天上天下,绝世而独立;熟悉她的人才真正知道,这便是寒陌心术真正大成的标志,孤傲而内敛,只有在面对最亲的人,她的表情才会变得生动。
这些她所隐忍的往事与疼痛,她的不安、她的焦虑、她的无措、她深藏在眼眸深处的茫然与失措,长寂都懂,雨寒就好象一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女孩,将内心的痛隐藏在深处,独自在角落舔舐着伤口。长寂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自从那日离开寒陌门,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如此真切的疼痛了。他笑。他无奈。
……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
正想着,到了山下,在雨寒记忆中一直老实巴交的师兄擎昌老老实实的等在山下,四蹄雪静静的在一旁吃草,白衣的少年,容颜淡淡,却足以令的天地失色。晏筱在一旁有一些讨好的拽着擎昌的手臂,晃啊晃的,才子佳人,骏马利于身侧,不得不说的确很是赏心悦目。自从晏羽登基之后,晏筱拒绝了回归皇宫的建议,一直跟在雨寒他们身边,准确的说是跟在擎昌身边,走南闯北,也算是好不辛苦。凭着雨寒、长寂等人的实力,带一个人倒是并不算什么费力气的活,更何况一路上都是擎昌在照拂着这位公主,雨寒等人捞了个轻松跟着看好戏的活计,自然无话可说。
雨寒伸了一个懒腰,很是感叹地说:“师兄还真是翩翩少年一个,这风采可真是天下少有~”
长寂正将双手枕于脑后,一步一步的跟着雨寒身后走来,带着不屑一顾的慵懒与冷魅,明明在雨寒看来欠揍的要死,却偏偏美的令人目眩。长寂听到这句话,猛然一震,难以置信的晃了晃脑袋:“雨寒,你说什么?翩翩如意郎君在你身边呢!!你怎么会觉得擎昌那小子顺眼?!”长寂的语气很是无辜又难以置信,仿佛雨寒是对着一头母牛感叹“这少年怎么如此好看”……
雨寒缓步行至擎昌跟前,乖乖的叫了一句:“师兄。”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面前那个比自己高了许多却是“温润公子,举世无双”的脸庞,一如初见时的如玉般美好。这几年,擎昌在身边,给了雨寒来自于兄长的所有关心和保护。雨寒也曾经为了他和长寂同姓“南宫”而惊讶过,但是仔细想想便是释然。相逢说明他们大家有缘分,有缘分到同姓也并无不可。但是殊不知,这种雨寒天真的相信的缘分,却印证了后来,那段不可颠覆的宿命。
“呵呵,好。”擎昌轻轻笑了笑,伸出修长的手,摸了摸雨寒的脑袋,还顺手将她的发带理顺了。刹那间的温柔与宠溺让得雨寒感到甚为温暖,也让一旁的晏筱鼻子有些酸。生于皇家,她从未感受到这种关爱与温暖,唯一给予过她这种温暖的五皇姐晏汐,也是在她的瞳孔中,坠落在了城头之下,凄婉、令人痛心,却分明美到惊心动魄。
尽管动作如此之亲昵,但是就连一心爱慕擎昌的晏筱都觉得无甚不妥,因为她知道雨寒身边的那个黑衣少年便是雨寒的良人,属于长寂的,他的俊美、他的冷魅、他的妖邪、他的苍白……无一不对所有接触到他的人拥有近乎致命的吸引力。这少年就好象一枝在暗夜的笼罩下独自绽放的白色蔷薇,于绝美中,绽放最致命的妖娆。
而让晏筱感到惊异的是,长寂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仿若地狱召唤的危险气息、那明明看起来顽皮而邪气却偏偏冰冷到极点的气息却在亲近雨寒——那个擎昌对待着极其温柔、温润的小师妹,在靠近她周身之后瞬间变为满满的柔情与温和。就连晏筱也相信,他会对她好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