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央之时,何雨香悄悄起来点了一盏灯,欣喜地挑拣着她所有的衣服,终于换上了自己觉得最漂亮的一件,她一边哼着歌一边在自己的脸上涂上脂粉、点上口脂。她忙活了好一会儿,对着镜子里的佳人满意地笑了笑,捡了个帕子便翩翩地离开了房间。
她来到后山之上的竹林中,远远地她看到一个人影静静地立在最深处,她欣喜地加快脚步,轻轻叫道:“表哥?”
那个人影回过身来,灯笼微弱的光下映出的却是小桃花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来。
何雨香大惊失色,踉跄地退了几步:“怎么是你!我的表哥呢?”
小桃花冷笑一声,步步紧逼而来,“怎么,你以为那张纸条是柳维臻写给你的吗?”何雨香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那个,是你写的?”
小桃花连连冷笑:“当然是我。何雨香,茉思,你果真还是一如既往地自作多情!”
何雨香失措而茫然:“你,你在胡说什么?”小桃花森冷的目光带着刻骨的仇恨:“你当然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似你这等无情无义的女人怎么会记得。让我告诉你你曾做过什么,你曾杀害了我至亲的哥哥、爱你至深的丈夫,你曾害死我至亲的侄儿、你的亲生儿子!”
何雨香惊恐地看着她,喃喃:“你在胡说什么?!你疯了!你真的疯了!我警告你……你不要太放肆,你要是敢对我做些什么,表哥不会放过你的。”
“是吗?”小桃花停下步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举起右手半握成爪,缓缓道:“那就让我们试试吧!”
她的手霍然探出!何雨香拔腿就想逃,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她只感觉胸膛间一片凉飕飕的,脚下便再也没有力气迈出一步。她低首望去,只见她的胸膛装着心的那个地方破了个大口子,里面一片空荡荡的。她张了张嘴,轰然倒下。
血从她空荡荡的胸腔静静流淌出来,何雨香死不瞑目。
“谁?!”小桃花耳朵一动,仿佛听到远处有脚步声飘过,但她扭头去看时却并没有任何踪迹。
是牛头马面来了吗?小桃花目光复杂地看向地上躺着的女子,左手微微一扬,一朵桃花便静静躺在了她的手心。与此同时,何雨香额上的桃花印记也消失了。
她右手握着那颗心,左手握着那片桃花印,似喜还悲,到了今日她所有的仇恨终于消泯。茉思,以你今日一死,以后我再也不会追你到来世,我们的恩怨,到此便了结了。
平南王府中出了人命案,是平南王的亲表妹,关键的是,这个表妹的死法很恐怖。她的心被人活生生地掏出来了,死不瞑目,啧啧,那个惨哟,大家都说,恐怕是被什么妖怪吃了心呢,寻常人哪会这么杀人。
这则新鲜事迅速在街头巷尾都传开了来,说者酣畅,听者唏嘘,各自满足回家去。
柳维臻应付完哭天抢地的自家姨母、姨父,揉着皱成一团的眉头吩咐辛天和周伊道:“好好查查。”
辛天道:“这事着实怪异,莫非真有妖怪作祟?要不要属下找几位高人来?”
柳维臻摆手,断然拒绝:“不用!”辛天还想说话,被周伊一把拽走了。
辛天不满地瞪着周伊,周伊苦笑道:“你不要瞪我,这太扯了。公子肯定不会同意的。”辛天犹豫了下,道:“若是我亲眼看见了呢?”
周伊奇怪地看她一眼:“看见了什么?”辛天吐出两个字来:“妖怪。”
周伊看她良久,噗地笑出声来:“好了,辛天你别开玩笑了,赶快查吧,这案子可是棘手的很哪。”
辛天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长长吐出了口气。
案子一直没什么进展,但这并不能影响到平南王的生活。
离柳维臻大喜的日子还有十天时,心急如焚的辛天终于找到了一个“高人”。她是一个织梦者,她坐在远处的酒楼上,推开窗不过只遥遥看了这平南王府一眼,便皱着眉道:“确实妖气冲天。”
辛天连忙道:“那尊上可有什么破解之法?”
织梦者隔着黑布缓缓地摸了摸里面的琴,道:“当然有。”
辛天皱皱眉:“尊上可有先让她现形的法术?我怕我家主上不相信。”织梦者却不再回答她,她抱了琴站起,说:“你先带我去看看吧。”
小桃花正懒懒地坐在秋千之上,双脚一踢一荡的,见辛天带着一个青衣女人进来不觉奇怪道:“辛天,这是谁?”
辛天冲她一笑,恭敬道:“这是请来的琴师。”
小桃花看着青衣女人身后背的琴点了点头。
织梦者进了辛天的屋子,她放下琴一边低首调着音一边道:“是她。”辛天大喜过望:“尊上果然名不虚传。”
织梦者沉思了一会,道:“她修为其实不浅,我却只会为人织梦。我看不出她的原形。想要降服她,却是要找个其他的法子了。”
辛天迟疑道:“可能现形?”织梦者想了想,从袖袋中掏出颗小药丸来,“这一颗毒药丸无色无味,可让人立毙,对妖也有效,但妖因有妖力的护佑,可以拖上三日。你如果能让她吃了,她便不会有反抗之力了。她不能立死,你也可向你的主子解释了,她肯定不是人,因为是人早就死了。”
辛天接过药丸,手微微有点颤抖。
第二天一大早,辛天端着一碗莲子羹敲响了小桃花的房门,“陶夭姑娘,早饭来了。”里面传来小桃花懒懒的声音:“进来吧。”
辛天把碗放在桌上。小桃花揉着惺忪睡眼及拉着鞋子开始洗漱,一边含含糊糊道:“今日的早饭怎么这么早?怎么是你端来的?”
辛天微微捏紧了汗湿的手指,道:“是我在来的路上见了迪儿,她突然间肚子疼,我想着反正也没事就帮她送来了。”
小桃花没对她设防,点点头就坐下了,还招呼辛天道:“那辛天你要不要也吃点?”
辛天连忙摆手,看着小桃花吃完才走出来。她在阳光下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还有九天就是他和夭夭的婚礼了,柳维臻看着小桃花心里满溢了欣喜,一举一动都是飘荡荡的,无比轻快。他和她经历了如此之多的磨难,这下,终于可以终成眷属了吧。
他吻向她,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手中还捏着一块软云糕。“真甜。”柳维臻说,脸上是偷着腥儿的猫儿的笑。
柳维臻没有看出来,小桃花凝视他时那温柔缱绻的眼神中含着的淡淡悲伤。
我因你动了情,我为你破了杀戒,屠戮几百生灵。我害死了莫凌启和董桑奇,我杀了何雨香,我早已回不去了。再不是当初的那个纯净无垢的桃花妖,我现在,满手血腥,堕了魔道。所谓升仙,早已成了云烟。你可知,到应劫那日,九天雷霆劈下,便是我灰飞烟灭之时!
她这样想着,腹中却突然燃起一片火烧般的剧痛,她没忍住,手一抖软云糕掉在了地上,人也软软落在了柳维臻的怀里。
柳维臻抱着她,茫然了一瞬,突然大吼:“来人!快来人!快叫太医来!”
小桃花这场病来势汹汹,偏偏还诊不出什么,只是昏沉沉的,时醒时睡。就这样又过了两天一夜,第八天的晚上,辛天终于带着织梦者登场。
柳维臻冷笑一声:“夭夭是妖怪?是她杀死了何雨香挖了她的心?她能撑到现在是因为她是妖怪?!”他狠狠甩了甩袖子,怒不可遏:“简直荒谬!”
辛天膝行两步跪在他脚边,紧紧拽住柳维臻的袍角声嘶力竭道:“公子,那日未央时分竹林之中我亲眼所见,她赤手生生将表小姐的心挖出!公子,你难道就不曾怀疑?!她不过一区区女子,那日是怎样从千军万马之中将你带出的?!”
柳维臻的脸青了青。
辛天再接再厉地哭诉道:“公子您那么聪明,您不是想不到,您只是不愿意想而已!属下并非故意针对她,实在是她来历不明,又妄开杀戒,属下实在担心,担心她会对公子不利啊!”
织梦者此刻也踏前两步,静静道:“这位公子,我擅长的不是灭妖,而是为人织一场梦境。那女妖所中的毒我是有解药的,只是公子您真的就不想知道所有事实的真相吗?她的来历、她对您表妹的恨、她对您的爱。”她抱着琴彬彬有礼地弯了弯腰,“请允许我先为她织一场梦境,在梦中她会见到她最想见的人。待这场梦境过后,您可以再决定要不要给她解药。”
她所有的秘密?柳维臻站在那,眼神有些空茫。良久,他终究敌不过自己内心的嫉妒与暗恨,缓缓地、缓缓地点了点头。
房中摄魂香幽幽燃起,织梦者细细洗净了双手,拨起了琴弦。
一曲梦幽惆弹起,勾起人心中千丝万缕。
小桃花躺在那一片深山顶的寂野中,蓝泠泠的天无边无际地覆盖下来,头顶、天边,层层白云飘荡着。她茫然了一瞬,转了转头,突然看到远远的一个人踏着碧草地而来。
那个人渐渐走近,她的眼也一点点睁大,倏尔从地上爬了起来。
两个人皆身着白色广衣,长长的衣袖在烈风中上下翻飞,相对静默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小桃花摸了一把眼泪,颤颤地叫了一声:“墨哥哥!”便一下扑了上去。
那个人接住她,将她揽在怀里,熟悉的面容上带着缕涩然的微笑,他的声音也在风中飘飘渺渺:“小桃花,我回来了。”
一句话仿佛打开了小桃花心中的大门,所有的酸涩、委屈、思念还有那些无法对人言说的痛楚都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她紧紧抱住他,嚎啕大哭。
这是她最亲的哥哥啊,她最亲最亲的哥哥啊。
“哥哥,你来接我了吗?你终于来接我了,哥哥,我们回家吧。”她呜呜咽咽道。云旋墨的眼眸瞬间变得深沉似海,“你要随我回去?”
“是。”
云旋墨轻笑一声,诱哄般的道:“那你还记得当初我们的生活吗?”小桃花便细细数来:“当然记得。几百年前的周华山上,墨哥哥盖了两间竹屋和山神哥哥做了邻居,酿酒炼丹,养了半山的山茶花,还种下一棵桃花树,每日浇水、喂丹……终于有一日桃花树化成了人……墨哥哥便教我武艺、法术,我替哥哥做饭洗衣……我们和山神哥哥、山中其他的精怪作伴,无忧无虑、逍遥快活,不知时光流转……”
“够了,”云旋墨轻轻掐住她的下巴,声音轻的几乎消失,“小桃花,你还记得你原来的模样了吗?你原来、桃花树的模样……”
“我记得的,哥哥。”她抬起头,欢喜地笑:“你原先教我幻化之术,你教给我的一切我都记得的。不信,我变给你看。”小桃花说着,食指微微一抬,便在指尖开出了一朵灼灼的花儿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呵呵……”云旋墨定定地看着她指尖盛开的越来越多的花儿,满含悲伤的笑了一声,握住她的手,“不必再变了。”
他低着头,静静地摩挲了她的指尖一下,慢慢道:“为何要杀何雨香呢?”
小桃花偷偷地觑他一眼:“哥哥,我没有不听你的话。她杀了你,我听你的话已经放过她一次了,可她害死了小宁儿。我亲手养大的才七岁的小宁儿,他是你唯一的孩子啊……我怎肯、又怎能原谅她?”
云旋墨的眼神越发绝望,“原来你来尘世一趟就只是为了我,只是为了报复何雨香吗?”
初初,自然是的。小桃花点点头,“是的,哥哥。”
“你对这个尘世便真的没有什么留恋的了么?”
即便再有什么留恋也不是她这个即将要灰飞烟灭的桃花妖该有的了,妖物就是妖物,该回到她该回的地方去了,还她爱的人的一片清静。她于是坚定的点了点头:“再没有了。”
云旋墨眼中的那一点点亮光终于熄灭,转瞬间便变成了滔天的汹涌怒火。
他一把推开她,小桃花猝不及防地摔在了地上。云旋墨负手站着,冷冷地看着她。
琴声这时候停止,一切的幻象都消失了。哪里有什么周华山,哪里有什么云旋墨,站在她面前的是她爱的那个男人,柳维臻。
昔日有多少爱,今日便有多少恨。
柳维臻一把抽出辛天的剑,冷笑一声:“陶夭,小桃花,你看我被你骗得我团团转,很得意吧?”他一步步逼近她,眼神锋利地像刀子一般,一刀一刀地刮在她身上,“我爱你,你不爱我没关系,可你为什么要这般欺骗我利用我,将我的一颗真心踩在地上反复践踏你很开心是不是?!看我像傻子一样做你的利用工具你很开心是不是?!”
小桃花瑟缩一下,猛地抱紧了身体。柳维臻厉喝一声:“你说话呀!”
小桃花的声音虚弱而沧桑:“我没什么可说的。”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柳维臻,你动手吧,死在你手上也好。”总比天雷劈的魂飞魄散来的强。
她站起身闭上眼,头颅微微仰着,露出美丽而洁白的脖颈。
柳维臻的手抖了起来。
辛天大急:“公子,快杀了这妖女,您刚刚都听到这妖女说的了!”
柳维臻的身体猛地一僵,然而半晌,手却一寸一寸地慢慢往下放开。他看着小桃花,眼神恍惚着,眼角有泪水缓缓溢出。
终究是舍不得啊。
剑尖猛地往前一送,刺入肉体、鲜血流出!柳维臻火烫般松开握着剑柄的手,不可置信地看向辛天,“你……你竟敢……”
辛天的手还保持着往前推的姿势,她咬牙道:“公子,这妖女必须死!”她伸手想去扶柳维臻:“公子……”
柳维臻一把打开她的手,朝小桃花走去,伸出去的双手不停颤抖着:“夭夭……”
然而他还没有触到小桃花的一片衣角,便有一个身影旋来牢牢接住了小桃花摇摇欲倒的身体,他身形一动便抱着小桃花后退了三尺。小桃花睁开眼睛看着来人,微微一笑:“山神哥哥。”
陵征满脸铁青,出手如电封住了小桃花胸前血流不止的伤口。他抓了小桃花的脉搏细细一把,不觉脸色更加难看:“居然还中了这般狠毒的毒物,你走的时候不是带了一枚可解百毒的丹药吗?怎么竟将这毒拖到了现在?”
小桃花没有说话,柳维臻的心中却如被刺般猛地一疼,他回想起,那丹药,恐怕便是初见时陶夭给他服下的那枚吧。早已用掉,如何还会再有?
陵征抬头望一眼柳维臻,冷笑一声道:“想必是给你了吧?我这妹妹虽是妖,却比一些道貌岸然的人善良不知多少倍。”他看向怀中的小桃花,沉沉道:“是我的错,那一日我不该劝你再回来的。”
小桃花看一眼柳维臻,急促地呼吸着,眼神却是格外地冷静:“柳维臻,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她疲倦地窝在陵征怀中,“山神哥哥,我们回家吧。”
陵征轻轻地嗯了一声,抱起小桃花便不见了踪影。
柳维臻握着她离去时的一缕清风,怔怔地站在原地,不觉有泪水凄然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