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花睁开眼睛时已是黄昏,一豆莹莹烛光中柳维臻正支着额看军务。她闭上眼,略带着些疲倦道:“柳维臻。”
“嗯?”
“昨天你们打完了吗?”柳维臻的手指微微一顿,“没有,休战了。”
“我和桑奇后来呢?”柳维臻走过来,替她掖了掖被角,“我将你带了回来,董桑奇被莫凌启带了回去。”
“柳维臻。”“嗯?”
“我有点累。我不想跟下去了。”
柳维臻扶她起身,一手揽着她的肩,一手端着茶盏喂了她一口水,温声道:“好。你便随何将军留守在文阳城,只等一个结果便是。”
小桃花倦倦地点了点头。
齐梿景帝一年二月十二夜,雪路难行,莫凌启带领着他的部下,匆匆退往下一个城池。
天色极暗,乌云沉重压低,他们的路越走越窄,前方已是两座高山夹的模糊的小路,两边山石林立。山中寂静,树影斑驳,只偶尔有两只惊起的飞鸟扑翅之声和间或传来的凄厉哀鸣,在这夜色中不由人毛骨悚然。
莫凌启的声音略显疲惫嘶哑:“传令下去,大家小心莫要磕碰。”
兵马渐渐进入这个狭道,拉成一条长长的黑龙。莫凌启抬头看着刀削般的绝壁,一种沉沉的压抑之感顿时压来,渐渐变成了未名的恐慌。
他心底猛地咯噔一下,突然沉声道:“传令三军,加速!”
话音未落,头顶有隆隆的声响滚过,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哀嚎声已经在这谷中响起!
无数的滚木、箭矢、大石从山上落了下来!一瞬间马嘶人叫乱成了一团。
莫凌启控制住自己发狂的马匹,厉声道:“不要乱!速速出谷!”
含了内力的长啸响彻谷中,给了众人少许安抚与方向,所有人都尽全速地向谷口涌去。骑兵还好,可是步兵,被砸死的、射死的、被马踏死的又何止上千。
终于所有人都出了谷,可是一瞬间便被无数火把包围,前方、山上,隐蔽的无数帝军从四面八方都涌了出来,阻断了去路。
莫凌启的脸色极为难看,他阴沉沉地看着为首的那个人。那个人白袍红马,赫然是柳维臻。柳维臻静静地看着他。
莫凌启猛地拔出佩剑,高扬起手臂,剑尖直指天空,狠声道:“儿郎们,杀出一条血路,杀!”
阴沉的天空下,回荡着一声声整齐而嗜血的“杀!”“杀!!”“杀!!!”
这就是杀神手下的兵郎们!这就是杀神的风采啊!柳维臻叹了口气,目光中涌出无限惋惜,亦缓缓抽出佩剑,沉声道:“杀!”
从晚上到天明,这是一场无比惨烈的战争,残肢断臂铺陈一地,每个人的刀刃都翻了卷,血流成河。王军虽猛但人少,帝军势众,最终无可避免地占了上风。
莫凌启不停地挥舞着手中佩剑,他沉默着砍刺劈杀,浑身溅满鲜血,赤红的双眼还有那弥漫眉宇的杀意仿佛从地狱而来的勾魂恶鬼。
他身边的人不停减少,最终只剩了他一个他也没有在意。但不知什么时候,他慢慢停下了不停挥舞的手臂,有点迷茫地看向了四周。
穿着南靖王军服的人已经一个不剩了,上千个围住他的帝都士兵都畏惧地望着他,拿着兵器的手不停抖抖索索,却一步都不敢上前。
密密的包围圈渐渐让出一条道来,马蹄滴滴答答靠近。
雪花纷纷扬扬于天地间,柳维臻坐在马上掩袖咳了咳:“莫凌启,你降了吧。”
莫凌启抬头望向天空,一切都灰蒙蒙的。雪花迷了他的眼睛,良久他抬首大笑,力竭的手臂举起自己的佩剑,狠声道:“你休想!”
血不断地从颈中涌出,他躺在地上,无数鹅毛似的雪片从天空中飘落,落在他脸上静静地化去再滑下,像冰凉的泪。远远地,他看见一个穿着火红大氅的姑娘骑一匹白马踏雪而来,她厉声叫着让开,闯进了这个包围圈。
她渐渐走近,帷帽下露出那张倾城绝艳的面容,还有她那双浸满了泪水的眼眸。
她下了马,跌跌撞撞而来,抱起他,轻轻地叫:“莫哥哥?”
他涣散的眼微微一亮,“这次你没有叫错,是吗?”
一滴温热的泪落到他的脸上,只听他心爱的这个姑娘呜呜咽咽道:“是,我早就没有叫错了。”
莫凌启笑了,满染鲜血的手摸上小桃花的面颊,他断断续续地道:“从很久之前、开始,这千里的跋涉,不过就、只是为你了。今日我死,生生世世、我也不会忘你。”
小桃花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她想起了很多,她想起了初见时他的那句“姑娘,小心!”她想起了他的剑,他的酒……那时他的微笑那样美好。
他挥剑自若的模样,他酒醉颠倒疏狂的模样,他恨恨不甘的模样,他冷漠冷厉的模样。他的面容早已不再与墨哥哥温柔清俊的脸重叠。可是,他们都不在了。
她抱着他,落下了一滴泪,她将脸贴上了他的额头,轻轻道:“你的酒那样醉人肠,莫哥哥,可你的下一世,我再也不能喝到你的‘留白’。下一世,愿君安康,愿君心愿得尝,愿君子孙满堂。”
齐梿景帝一年二月十三日,扶倾大将军柳维臻于小岭道设伏,南靖王莫凌启部下皆死,南靖王孤身力毙千人终力竭不敌,自刎身死。三日后其得力部下方珏瑟自裁,十日后南靖王余党皆灭,江南乱始平。扶倾大将军柳维臻平定南靖之乱,帝心大悦。可惜扶倾大将军双眼因伤俱盲,兵权归主,无法再为国效力。帝惋之惜之,封其为“平南王”,赏黄金千两,白银万两,令其赋闲在家,安心养伤。并再次为平南王下旨赐婚,准其两个月后将之前未成的婚礼办完。
小桃花躺在摇椅上边晒着太阳边睡觉,她眉头微微皱着,玉白的两只素手轻轻地搭在扶手之上,阳光洒在其上无比静好。而那所谓的眼盲的平南王柳大将军微微一笑,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挪过去也躺下来,心满意足地抱好人也睡下了。远处蹲在地上的白胖见没了声音,悄悄地从葡萄树后探出头来,偷偷地爬上了柳维臻的膝头,蹭了两下便懒懒趴下闭上了眼。
何雨香藏在门后的阴影之下,指甲狠狠地刺入了掌心。
她却没有注意到,在她转身的一霎那小桃花的眼蓦然睁开,瞥向这边的那一眼又厌恶又狠厉,透着些许破釜沉舟的疯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