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鹭静静看着听着,并不开口,只一丝浅笑上了嘴角,笑吟吟看着面前人等。心底里却是无奈悲凉,自叹到才到了这般境地便是已经受不住了么,可怜可叹去人间自导自演的矫情戏份,却是身处红尘却也是当真演不下去了,她的笑容浅浅地挂在脸上,便是莫说再有力气去参与什么,只是眼看着便也只有嘴角唇间一丝微笑得以奉上。
清鹭转回头来,仍是浅浅笑着看向眼前的二人。雾骐瞥眼看去,原只为了探看清鹭情绪,目光触及她嘴角的那一线弧度,却是不由得心神一定。
在京都也有不少情状如此刻之时,大抵也是那些名门贵胄之类,请了他吟诗作对,个中有他自愿应景而发之作,亦有必要逢场游吟之辞,其闻者求者,无论是世家公子,还是大家闺秀,莫有不笑颜相待者,不外乎是为了进行或阿谀或真心的赞赏,他亦是或照例来者不拒,亦得偿所愿有意无意里落下了亲民的名声。
但此时此刻,清鹭的笑容却是不同于之前任何一人的任何一笑,并非逢迎,亦非渴慕,而是更像是带上了一种仿佛事不关己的淡然脱俗,便是他再多的词章出口,她一样是一颦一笑不改,一丝一毫不动,所浅浅笑了开去的,不过是将流光付诸于年华里的顺从与无奈,而并非关乎其他。
“不如清鹭赋诗一首,以酬城守盛情。”雾骐于是向清鹭邀请道。本想是顺着城守赋诗便罢,凭着自己出口成章顺手拈来的词句不枉费了他一番奉承,也亦是借着这难得的机会向清鹭显示了他的文采风度。只是清鹭一笑之间,却是让他自觉无趣了去,又平白有些羡慕她那种气韵天成的对于时间和岁月顺命而不安命的轻柔的倔强。于是又是心生好奇,此刻的清鹭会是吟得何等样的一首诗出口。
“是是是,那就不如请清鹭小姐赋诗一首,代求殿下见谅。”城守于是顺坡下驴,拱手向着清鹭道:“下官先行谢过芜小姐了。”
“承蒙殿下抬爱,大人谬赞,”清鹭闻言,脸上的笑容略略一停,旋即又是恢复了之前的浅笑道:“可小女子委实不才,还是不要让大人们见笑了。”本只静等着他们将这双簧唱了整出,却没料到二人话锋一转,竟是反而邀请了自己作诗做辞,她却仍旧是不愿搀和了进去。
“清鹭一向聪慧,想也是不输文采,顺口吟来又是何妨。”雾骓向着清鹭亦是浅笑着道。方才清鹭的一笑他也是看在眼里,自驿站溪边之后,他再未曾听过她如斯般满带尘世感慨之语,如今满园芳菲,她定是亦别有一番自己的情怀在心,对他而言,怎能是不愿闻其详。
“如此,那么清鹭再要推辞,便是却之不恭了。”清鹭愣了一下,见雾骓也是出言相邀,于是不再拒绝。这般的光景,这般的年华,若是为着雾骓轻吟了词句,便是自与和雾骐等人搭话遣词不能等同。
“莫怪秋园无酒睱,多情长是惜华年。春风堪赏还堪恨,才见开花又落花。”清鹭侧头微微略作思索,几句诗句便是顺着一弯浅笑浅浅吟出。
清鹭既吟了诗,也算是顺水推舟解了一场尴尬,于是几人又是向前走去。
“如今确是秋景了,只是因着地形和气候的原因,这柳城里才会如今这般花草争妍,只是毕竟不完全属于南方,因此,尽管花落时节较着岭北迟些,但终究难免于草木凋零。”城守听罢言道:“小姐一片惜花伤春之情,早有泯天泯物之心在内,下官实在佩服。”城守又是说道:“不过小姐不必介怀,不日到了更南边的境地,自是四季如春,不会再见草木凋零之状。”
“大人,您何曾见我有悲戚之色来着。”清鹭笑语道。
城守一愣,这明明是伤春悲秋的闺阁之作,怎的竟不会是意表少女柔心之多情。雾骐、雾骓两人也是不解,都看向了清鹭。
清鹭笑语解释道:“花开花落,斗转星移,本是规律常情,花落自是再开,时序自是再来,何谈伤春悲秋来哉,我亦本是非花,焉知花是否喜落喜开,又何故平白替花解语,自取幽怨。所以言之花开花落、恨风爱风,本是由着四时交替里花开也是时令之事,花落亦是时令之事,风来风往亦不过如是。由是死生为一,爱恨等同,二者本是双双同归到一处去罢了。实在单单仅属参摩境况描摹陈叙之作,并非是赋情抒怀,只作是忘情纵怀,如是罢了。”
“如此,死生为一,爱恨相等,又何必不舍生而就死,无爱而含恨?”雾骓拧眉问道。
清鹭又是一笑道:“生死为一,并非是教人舍生而就死,二者本质相同而内涵不同,本都是天地万化之一、自然变化之妙,但生有生的价值,死有死的意义。是故但凡活着便要活出生的精彩,但凡死去也便当死得适得其所,而又因明白生死无异相通之处,淡然一切,生而免忧,死而无惧,于生死之中各俱把握其内涵而掌握自我而无憾,于生死之时又把握其关窍而超然自我而无虑。至于爱恨之理,亦是相同,并非是教人无爱而含恨,而是在情动处动情,在动情后忘情,古人不是亦有言‘无欲则刚’么,其实,能够纵情者洒脱,能够忘情者最圣。”
“清鹭者,世外高人也。”雾骐发话赞道,眼目之中已是迥然异彩纷烁。本算计着仅仅因着政治目的要将清鹭娶了回去,没成想她竟是文采飞扬,不输自己,甚至哲思神奇,远超世人,于此,正妻之位,她更是当之无愧,他得了她,亦便是如得稀世珍宝。
“殿下谬赞,臣女惶恐。”清鹭看向雾骐,依例客气了一句又是道:“但殿下所言亦为极是。除非出离世外,便无法位列此等人中。”虽明知着雾骐此人不可也不能离开王权,但若有机会阐明此理,便是单单令他知晓,也是好的,虽管不得他逆心逆境的时候,但至少于顺心顺境的时候里能够裨益于他。
“下官曾听一高僧论道,讲之‘大隐隐于市’者,言之人生在世,唯和其光、同其尘、敛其锋芒、与世同居者,才终内外合一,乃至影响外物。”城守插言道。多年前他曾听一老者于府前长吟此语数遍,后径自离去,当时他简直二张摸不着头脑,只是那语句便是如咒语般紧紧印在了他心头脑海,如今面对此情此景,不由自主便是脱口而出。
雾骐、雾骓、清鹭三人闻言,俱是各各都惊讶看向了他,不知一平日里如是阿谀奉承的人,怎的却是比众人思想更为超然。
又是想到城守言之“高僧论道”,清鹭心里便是立时明白。定又是那白须老儿罢了,神出鬼没地又是赠手钏又是说教训,却是怎的不肯与她见上一面,十年里来回着倒腾前后着铺垫,还不如相见之下事事道明一好百好。只是埋怨归埋怨,她还未曾忘了那“一切总有因果”便是她此生所奉的守则,只得叹道命中一切早有安排,如是见与不见也是罢了,当务之急便是要明了此话之中的含义。
“不知那位高人形貌如何,此言又作何解?”清鹭于是又是向着城守问道,因着事关今生,言出老者,她自是言语里加上几分恭谨,不敢懈怠。
雾骓雾骐闻言,也都向城守探究看去。
见一时间三人都定睛看向自己,城守本想着凑个热闹,现下里却是实在无处遁形,纵使红了红脸色,终只得尴尬道明事件实情:“请两位皇子和芜小姐见谅,下官愚拙,本不明此话其中玄妙,只是多年前听闻此语,今日听到诸位多感兴趣,于是拿来一作娱宾。诸位见笑了。至于那老者,依稀之间,下官只记得他白眉白须,颇有一番仙风道骨,其他便是记不太清。”说罢又是无奈摇头,好不容易不是仅仅追究话语含义,可纵使十年过长,怎的连那样显著的形貌他却是都无法记得。
“两位殿下,芜小姐,大人,我们到了水榭了,不如上去一坐吧。”城守夫人发话道。她本是谨守着本分未曾多发一言,紧紧地随着众人陪着清鹭走着,现在眼见着夫君陷于尴尬,于是忙找了个话口将众人的注意力移了开去。
上了水榭,放眼看去,微风拂条,树影婆娑,波光粼粼里浮萍漂动,红鲤游曳,时而一只雀鸟飞过,立于枝头,啁啾几声,又是振翅飞去。
便是那挂着她本家名号的芜府,虽是有心她还未曾来得及到哪后园里一游呢。虽说不是生养了她的地方,又不见得如同着里一般有着水榭池塘,但清鹭还是莫名怀念起那个地方来。或许,是因为芜相和大夫人的疼爱吧,她自然而然便也对他们多生了牵挂。
她便就是这样,但凡着是对她有情的她必不至无义,想想那素来未曾念想过的芜绮,便是对她无情的人她又何尝忍心对他们无义,任由他们迷乱在这红尘世间呢。清鹭看着碧绿的水面,又是笑着自己心痴,本来在尘世之中就必然受限,纵使可怜也是无法,不是就连她也是身陷其中么,唯一的解决之道,便又是只有完成使命,方得以救拔芜府众人不再受深院行役之苦。
终究还是必然安于命数呢,清鹭回了神,亦回了身,众人已是坐定在了水榭里的桌子旁。她开了口在言自语道:“弓有张弛,箭有射程,便是只要在红尘里便要受限,终究是无法达到理想之境,和光同尘而后到臻极之态,怎生听来都像是痴人说梦啊。”明知那城守无法给出答案,她还是难免为此追问。由是又是更加懊恼那白须儿,为何话讲一半,不明不白里教人如何去听去行。
她虽说得细碎,但还是未免被身边雾骓听了去,雾骓皱了皱眉,虽然他也是不解,且亦喜爱于清鹭好闻好问之心,但又是觉得她想得太多,想到她屡次作弄他,于是半含着担心半带着玩笑小声对清鹭道:“小小年纪如此忧思,小心愁白了头发,日后看谁看要你。”
“便是没有人要,也是不要你要。”正苦想着那老者的话未果,被雾骓横插了这么一杠子,清鹭于是直直地没好气道。
雾骓一噎,瞬时一愣,以为恼着了清鹭,于是只好哄劝道:“便是我不好,还不行么?难不成你唤我哥哥,便都是这样相待的么。”又似是半分自言自语半分妥协相商向清鹭无奈道:“你这丫头,我便是真真拿你愈来愈无法了。”
清鹭却是不理会,只转身坐下的一瞬嘴边噙了笑意,待坐下了,那嘴边的笑意却是已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丫鬟仆婢们已是手脚麻利地将糕点茶水摆上。清鹭又是唇角一泯,看来城守大人是早有准备,想必这所谓“商议政务”也是难有什么要紧的事,大抵也是草草几句,若要是再说多了,便多是为他自己的政绩美言,求得皇子们褒扬,以期升官加爵了罢。
城守果不其然向大皇子叙叙道:“殿下,下官不才,眷蒙圣恩,数年来治理柳城一地,城富民丰,无灾无害,太平无事,也算是微有政绩。”见着雾骐仍是摇着扇子不搭话,他又是垂首道:“下官早想为陛下多多分忧,不知何时得以蒙殿下抬爱,进得京中,也为殿下和陛下效忠效力。”
国泰民安本就是遗岚数百年来的常况,他却自顾自往自己身上贴了许多的金,硬说成了是他自己的政绩,这也便罢,还以此邀功,大言不惭地要求进京述职。雾骐嘴角挂起一抹不自觉的嘲讽。不过那句‘为殿下和陛下效力’确是中了他的意,看来是个识时务的人,不会处理政务在这关卡上也不打什么紧,重要的是在京中又能多一个人从命于自己名下,由此在皇位的竞争上也好较着雾骥又多了一个砝码。
雾骐由是浅笑道:“柳城本是大城,城守大人治理此地本是已经不易,何况数十年来兢兢业业不倦不弃,本皇子待巡行结束,一定向父皇上奏,请求父皇允许大人进京述职。”
城守闻言,惊喜之色溢于言表,忙作揖谢道:“承蒙殿下抬爱,殿下情意,下官日后定涌泉相报。”
雾骓只一旁静静看着,默默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把玩。他本就是随行而来,在政务上本就无心多言,若非是身为皇子,逢着这样的场合必应前来,他才不会多嘴多舌。况且,这也是正遂了雾骐的意。
雾骐那抬眼前的一抹哂笑清鹭看得分明。既是当真将此等人轻视了去,你又是何苦甘心与之同流合污呢,她半是忧叹半是惋惜,垂了眼也是看向杯中的茶叶,绿叶翻腾,上下浮动里更是将一片似春非春的景象都渲染得别有情境。
清鹭款了身轻叹道:“误入尘网中,一去十数年。”既是说给自己,亦是说给众位,更是说给雾骐。说罢便是起身要走。这分明是秋景秋情,却是怎的再也逗弄不起她的兴趣,只觉得再坐下去不如回了房中与无欢小叙。念及无欢,想是该也起了床用罢了饭,清鹭回了头一看,那妮子原是早就和青桐一道站着,清鹭又是一笑,这般看去倒真像是一对金童玉女,只是无欢那厢罔自低着头羞赧着,青桐却是如木如石般地面色不改,想也还是什么也不知情。
清鹭心底叫去一声‘木头疙瘩’,青桐好像应着声似的转眼向这边看来,清鹭赶紧回了身正襟危坐,方要开口打断众人的叙叙寒暄,又是无意间看着城守夫人直直向水榭外一处柳烟绰约处探寻看去,神色里似有嘀咕和焦急,于是便也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柳烟迷蒙处,正是一方石台,恰好够容下一人的身量,只是此时却并无什么人站在其上。
想必又是城守和其夫人二人安排下的罢,便是那晚设计柳儿与皇子们相会不成,于是便再安排了这么一出,多是又想要柳儿抚琴,届时琴声婉转,柳色依依,只一句“小女子见秋色曼妙,由是在此抚琴,不想打搅了诸位,还望各位见谅”便是天成的偶遇,加之以美人美景,能不动心的男子该便是世间少有。清鹭又是一叹,可怜天下父母心,虽是城守夫妇有着给玉家自己的打算,但也无非亦是让女儿嫁得高枝上去,于是一生无虞罢了,只是他们却是不知,柳儿一早已是见过了雾骓,已是什么都句句说得清楚明白,于是也已经没了再出现的必要。
城守夫人正是嘀咕着为何柳儿还是不出现,方收回了眼光却是正迎上清鹭的一双眼睛,于是略略一笑,不再向那边看去。
想着柳儿怎么也是不会来了,又是想起方到城守府时自己对于城守夫人的略略失礼,于是清鹭开口雾骓道:“骓哥哥,你是第一次游玩此园吧,你却是不知,这园子每逢月下才是最最美丽呢。只是夜游花园,最美之景却也不是这些个花花柳柳、亭台楼阁,方是那月下的柳姐姐,才是如谪仙般地美呢。”雾骓既是本就对柳儿无意,她便是做了这顺水人情便也是无妨。
雾骓皱眉,怎么,这丫头是当真看不出来他对那柳儿并无半分情意,还是故意戏弄于他,心头里一堵,于是放下茶杯便气道:“是啊,若是鹭儿哪日能有柳儿姑娘十分之一,也便是天仙保佑了。”看来非得要这般气上她一气,方煞得了她那般肆无忌惮的调皮习气。
“你,”清鹭脆生生一字出口,看了看四围人的表情,于是又只得恢复大家闺秀状道:“政务既是已经商讨完毕,清鹭亦不便久留,先行告退了,还望各位见谅。”说完一礼福下便是退出了亭子,直直寻着青桐、无欢出园回房。
雾骐仍是轻轻扇着扇子,难得雾骓与清鹭不合,他自是喜闻乐见。
本是商讨完了政务便该启程,但柳儿终究是舍不得清鹭,城守和夫人不知内情,原还是想着可能撮合柳儿和雾骓,于是去央浼了大皇子雾骐,雾骐也是乐得见闻此情此景,而清鹭自是也舍不得柳儿姐姐,于是便置下因由,说是巡行至此,将要进入水乡,于是必得要多做准备,故此便多逗留几日。
转眼几日已过,再不启程便是会耽延了行程,城守夫妇见雾骓实在无意于柳儿,于是只怪自家无福,便也死了这条心。于是雾骐等人一众又是再次上路。
“清鹭妹妹。”清鹭登车欲走,却是被身后的柳儿柔柔唤住。前些时日,闻听父母说起清鹭花园之中一番见地,她便已是对她惊讶有加,叹服她小小年纪如此资质果不愧担任辅臣之职,因着脾性相投又有幸留得她数日,姐妹情分更是深增不少,一时间便要话别,她自是心头难禁。
“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方能再见,你可务必安好。”柳儿不舍道。说着将一支柳条交予清鹭手上,又是道:“我名唤柳儿,原是在这柳城里出生之故,但愿鹭妹妹此去,见柳如见我。”
“柳儿姐姐安心,鹭儿自会记得姐姐情意,此去虽然时间不短,但鹭儿回来时必定再见姐姐。”清鹭应下柳儿。柳儿本是多情女子,与她如是性情相投,方要临别了,她自也是不舍。
“小姐,我们该上车了。”无欢催促道。
“那便就此告别,姐姐也务必安好才是。”不得不走了,清鹭于是道过最后一句,转身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