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鹭跟在后面走着,心里因方才冷落了这夫人又是不甚开怀。这夫人的态度她不甚喜欢是真,可,总也不能因着个人价值观的不同而强求了别人去,更不该如此偏待了人家。
到了前厅,只见城守和雾骐早就等在那里,夫人方引着清鹭进来,雾骓也是跟着进了来。
几人寒暄几句落了座,清鹭打量了一下围坐在桌边的一圈人等,除了城守和其夫人其他府中的主子们却不见出现,若说是妾室不适合出现在这等场面,那么这府里总该也有几个少爷才是,难不成也是和那烟城城守一样,这柳城的城守也是仅有一个独女?而此时却并不叫她出来露面,是想着在宴席上给她特特留出了一展芳姿的机会,也是打着借女求贵的主意?
一桌人又是相继寒暄相继动筷,清鹭听着城守连着下来几句“殿下驾临寒舍,真乃让此蓬荜生辉”、“下官今为殿下接风洗尘,乃是此生无上荣幸”之类纭纭,静等着看他能耐到何时。
果不其然,寒暄祝酒过后,宴席还未行至一半,柳城城守便又对一桌人举杯笑道:“今夜宴饮欢乐,本该又丝竹匹配才是,本该请歌者舞姬道府上来伴舞献唱,但皇子一向廉洁,不喜奢华,专爱勤俭,如此,下官自当不敢靡费。还望大家见谅,下官便在此以酒代罪了。”说罢便举杯饮酒,以示赔礼。
“老爷,”城守身边的夫人却是把住了他的手,笑吟吟看向大家道:“老爷,两位皇子,芜小姐,贱妾倒有一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便是明摆着夫妇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应和着在唱双簧,但客套场面总要过过,正是言笑晏晏,便是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定是早有打算,却是谁也不能便就这样扫了大家兴致。
“哦?不知夫人有何见解?”雾骐对城守夫人问道。
“回殿下,”城守夫人含笑道:“我家府上正有小女一名,从小习得乐理,丝竹管弦略略通得一二,不如让她来为大家助兴。一来不用有所花费,无碍廉政之风,二来相娱助兴,晚宴又不致乏味。”
“如此甚好,”雾骐看着雾骓道:“难得城守盛情,我们便也却之不恭,皇弟,你说呢?”看来一路上雾骓是难免了桃花运了,不过这艳福他倒是并无羡慕,毕竟,雾骓有了艳福,他和清鹭就没了可能。对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若非正室虚位以待,芜府岂能将女儿嫁出,况乎且是心头挚爱的嫡女呢。
雾骓看向城守,亦婉言道:“如此,有劳小姐了。”雾骐的想法他何尝不知,但,就戏而不入戏,这样的事,在雾骐他们母子眼皮子底下他又是已经做过了多少年了。
“如此甚好,既然蒙大家不弃,我这就将柳儿叫来。”城守夫人闻言喜上眉梢,也顾不得叫丫鬟,自己便是起了身便亲自去唤了女儿前来。
不多时女子随着城守夫人前来,年纪不过方才及笄,杏眼低垂,睫毛轻颤,两钩如月弯眉精巧地点缀其上,鼻梁挺俏,唇红齿白,一双如意小髻服帖地顺在脑侧,身上一席翠色水沙广袖长裙,怀中一把紫檀清弦银缕琵琶,小家碧玉,亦是别有情怀。
“这便是小女了,”城守向大家介绍着,又向那女子道:“柳儿,还不快快向客人们行礼?”
“柳儿见过大皇子、二皇子,见过芜辅侍。”柳儿抱着琵琶,依着父亲的话福身行礼道。
“罢了,快快起来吧。”雾骐道。原是这样一个小巧美人儿,况乎又是大城柳城城守独女,若不是事先早有谋算,他怎能容这样的人儿落入雾骓那厮之手。
柳儿轻道谢过,就着身后厅中的凳椅坐下。两手上了琵琶,轻拢慢捻,抹而复挑,各色音符珠圆玉润地顺次打落,伴着融融的月色,确真真将一幅清秋晚风之景铺设在众人眼前。一曲终了,一桌人俱各寂静,尚未来得及从其意境中脱身而出。
“柳儿便是告退了。”柳儿弹完,仍是垂着眼眸,起身便要离去。
“柳儿!”城守不悦,对她轻斥道:“客人尚未点评,你怎的就先行离去。”又对雾骐、雾骊笑道:“小女一向怕生,由是羞赧了,请大家不要见怪。”
柳儿闻言,双眉轻轻上挑了一下,便是立在那里,依言不动。
看来也是个性情女子,似乎不肯依从了父母的念想,投身侯门王府呢。清鹭不由暗暗对她赞赏几分。
于是双手托腮,作天真状替她解了围道:“柳儿姐姐一手琵琶应情应景,鹭儿一时惊为天籁,整个人竟是似定住了般动弹不得呢,姐姐真真令人折服,若蒙不弃,便带清鹭后园一游,顺便指点下清鹭的乐理可好?”语调柔软,字甜腔润,听了让人好不喜欢。
清鹭已是出言相邀,雾骐、雾骓也便不好再做多言。
柳儿这才抬了头,向清鹭投去含笑一眼道:“既然芜小姐如此赏光,柳儿便当效力才是。只是教习之言,便是太高抬柳儿了。”此话尚未落地,柳儿却是一时呆住,那女孩身旁坐着的竟是怎样一等人,玉面生辉,不失英武,又平白带着些倔强气,一番气势不输帝王将相,一身风骨胜却万千文士,她平生不喜世间凡夫俗子,更对宫廷王府嗤之以鼻,谁料到今晚却是硬生生看愣在这里。
清鹭一句问话出口,得了答案后却是头也不抬,便径自绕过桌子牵起了柳儿的手道:“柳儿姐姐,我们便去后园吧。”柳儿一番神情,她自是没能看入眼中。
清鹭看看城守,那面色似是青红不分似的,真真是牵强到可以,便是本来要安排爱女和皇子们相会吧,现在却是让她给搅和了去,碍于她的辅臣身份,他却也不好多说什么。清鹭又是向雾骓玩笑式地挤了挤眼,似是揶揄道:“二殿下,你的美人,我可是却之不恭了呢!”
雾骓无奈而笑,这丫头毕竟还是尚小,孩子气尚未完全脱净呢。
丢下柳城城守、城守夫人,以及雾骐、雾骓几个,清鹭拉着柳儿转身便出了前厅,无欢和青铜两个赶紧在后头紧紧跟上。
柳儿回过神来,柔声唤着清鹭慢些,便是走到前头,拉着清鹭的手将她向后院带去。
跨过一道雅致的弯月门,两人步入后园。后园里一片繁花盛放,枝枝叶叶里一派生机盎然,藤蔓环翠,花枝低垂,林叶疏密有致,景色错落纷繁,一看便知是经过了精心的布置和修剪。偶尔响起的几声虫鸣在月光的阴影里脉脉地也显得格外柔和,园中处一方亭台水榭,正将另半个园子与前面的部分在区分里相互契合,流水潺潺,清潭粼粼,又是别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
岭南不同于岭北,虽是一山之隔,但气候却因此而截然不同。岭北自是一年里四季分明,但自从过了岭南,便是首城柳城在气候上已是随了其之后南部各地的气候,常年里带着温热,在岭北早已是过了花落的季节,柳城此地却是花叶繁茂,不输春景。
便也真是与眼前的人儿相合,这般雅致的意境,怎的可能会不孕育出这么个精致可人的人儿。清鹭向柳儿笑道:“鹭儿原是不解一词之意,现下见着姐姐,观了园子,方才明白其中含义。”
“哦,不知是何词汇?”柳儿问道。听闻芜府的老爷芜相是当朝栋梁,国不可一日芜其之人,本想着芜府的小姐该当是高高在上,没成想竟是个这般可爱精灵、体贴人意的丫头。
本就因着今晚宾客尽是些皇室子弟,对清鹭又有着原先的见解,更是因着通晓父母对自身寄予着嫁入王室这样令自己嫌恶的愿望,她才不愿出席晚宴,无奈被父母强逼着出来,本想着敷衍了事,不想清鹭却并非是如她所想的那般的人,还有她身边的那名男子,也不知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子。柳儿思及此处。眼角眉梢便又是不经意地带了些许羞涩。
“便是‘钟灵毓秀’此词了。”清鹭答道:“便是见了姐姐,方觉得钟灵毓秀,进得园中,才晓得果是人杰地灵。”
“姐姐,姐姐?”清鹭向着柳儿唤道。
柳儿回过神来道:“啊,妹妹方才说的什么?”
“便是说,姐姐你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清鹭嘟起嘴来道。本就感到柳儿有别于其他女子,本着任情由性这一点便是深得她心,于是自然而然便有着本来的亲切感,两声“姐姐”出口,刚感觉仿佛柳儿便是离开自己已经许久的清莺,于是也便像在清莺面前那般撒娇。
“那时说景的,怎的用来比人呢?”柳儿指尖一点清鹭的额头,柔声辩道。柳儿伸出的手指又是停了一下,方才收了回来。她又是笑笑,向清鹭解释道:“我本是家里的独女,自小少与人交往,今日这般与人相处,倒还是头一次呢。”
诚然如她所言,她自小性情便是内外兼冷,因着家境无忧,便并非如常人般地如是追逐金钱名利,父母的行为她虽然并不赞同,但也知其身在宦游,也是无奈之举,这些年家里便是宠着惯着着唯一的独女,但自小里毕竟没有玩伴,于是清冷的性子便是更加清冷了起来,只是今日见了清鹭,愈发地嗟谈她便是愈发地喜欢起她来,一声“姐姐”相唤她便如是自然地应去了那句“妹妹”,倒真像是早就有这这么一个妹妹一般。
“便道是形容风景之辞,凡是带个‘灵’字的,在清鹭看来,莫不与姐姐相配呢。”清鹭道。虽说是形容风景的吧,但总觉得此地此人,除了这些个词语,便是嘴拙得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她心里又是一阵小小的懊丧,平日里虽是淡言一切,但讲理论事上她从未在用词上打过结,便说是烟城与那轻看穷人的差役一辩,她也未曾因着年幼输过,只是见了柳儿,却真是不知为何言辞总是不够遣用。
“妹妹,你不是说要谈论乐理吗?不知妹妹有何见教?”柳儿回想起正题来,于是向清鹭问道。
“好姐姐,我哪里懂得什么乐理之类,便是懂得,也怎能如姐姐演绎得那般出神入化。”清鹭吐吐舌头道。她在谷中确实习得不少武艺,文章方面也是小有造诣,但丝竹管弦、歌舞声乐却是一窍不通,在这一点上确是无法与大家闺秀们相互比拟。方才道要研习乐理,不过是找个由头将柳儿带出来而已。
“如此。”柳儿笑笑,心下里了然,又是道:“不过鹭儿若是有兴趣,我倒可以教你一些。”
“是吗,”清鹭高兴道:“那么便谢谢姐姐了!”她又是脸色一暗道:“只是不几日间,只待着公务处理完了,我便是要离开了呢,姐姐便是肯教,鹭儿也不见得能够领会多少。”
柳儿一愣,她光是将清鹭当个小孩子看待,全然已经忘了她还担着个辅政之臣的职务,这般小的年纪,又是个女子,那称赞其早慧,说其天资聪颖、百蒙圣眷的传闻想必也是真的了。于是又是半分尊敬半分不舍地宽慰清鹭道:“是啊,你有要职在身。不过,来日方长,我们还是会再见的呢。”
“不若我们结做义姐义妹可好?”清鹭转头对柳儿道。好不容易碰上个与自己性情相类的女子,人间情短,知己难求,她不想错失可能是唯一的一个挚友。
“好啊。”柳儿微微愣了一下应道。清鹭的思想一下子从乐理跳跃到了结拜,她虽然一时有些难以整合,但清鹭所言的结拜,她却是也是正有此意。清鹭与她虽是只是小谈了几句,但从感情道认知她已不能再将她当做其他寻常女子,从心里早有了姐妹之情、知己之谊。
于是两人面向圆月,席地而跪,异口同声道:“清鹭柳儿今愿结为异姓姐妹,黄天在上,日月为鉴,此后祸福共享,风雨同舟,不得同年同月同日生,唯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说罢两人相视一笑,俱各会心在怀。
“姐姐,鹭儿还不知道你姓氏为何呢?”清鹭扶起来柳儿道。
柳儿笑道:“姐姐原是糊涂,这顶重要大的倒是忘了告诉你,我是姓‘玉’,便是‘玉容’之‘玉’。”
“玉珞本无心,何苦赠帝王。”清鹭拉起柳儿的手又是道:“玉柳姐姐也是本无心嫁入侯门的吧,只是家族生计,也不得不如此了。”
“知我者,清鹭也。”柳儿眉目里一片宽慰,看向清鹭缓口道:“原来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儿,于是便只想着以后只要找个可意的嫁了便是,一切也由着我去,但现在,”柳儿无奈笑了一下继续道:“方是快要及笄了,父亲的妾室却是又有了身孕,虽是尚且不知男女,但后来得知了皇子巡行的消息,父母便也都说这是天意,想要将我嫁入宫中或是王府,以图家族绵延。”
清鹭默默不言。半晌又是对柳儿道:“柳姐姐,你说这世上当真没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么。”
柳儿又是一愣,这是她今晚第三次愣神,她真是有些想不透清鹭那小小的脑袋里尽是装了些什么,怎的思想跨越如是之大、如是之快,提出的问题又往往出人意料。但,转念一想,如此情爱,她又何尝没有幻想过呢。柳儿于是又轻叹道:“神仙眷侣大抵有之,但那‘眷侣’前毕竟非得是加了‘神仙’二字不可。”
“是么。”清鹭喃喃道,她有些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本就对自己说得好好的,今生必定不要再次抱憾,却是必须对自己食言了么。
清鹭的眼神已经有些朦胧,轻轻打个呵欠她向柳儿道:“姐姐,今晚你也是累了,我们便到此为止吧。”说完便又拉了拉柳儿的手,然后向园外走去。
“等等,”柳儿忙向清鹭道:“妹妹,不知今晚坐在你身旁的那位,是哪位皇子?”虽是从那英武的玉面上她早已猜度出来几分,但她仍旧实在是想知道更为确切的答案。
“你说雾骓?”清鹭回首道。
“好妹妹,你我之间便是罢了,你怎敢直呼皇子名讳。”这次柳儿没有愣神,直接是惊住了,反应过来忙上前伸手拦住清鹭的嘴道:“妹妹虽然率真,但可不敢如是的不敬。”
“姐姐多虑了,”清鹭挪开柳儿的手转身道:“雾骓哥哥是很好相处的人呢,走得近了,待人像是兄妹般的呢。”
“怎么,姐姐难不成是喜欢上了雾骓哥哥么?”清鹭惊讶道。柳儿不是一向不愿涉身宦游人家的姻缘,本是心高气洁之人么,怎的才见一面,便是暗然心许了呢?
“这……”柳儿没想清鹭小小的年纪竟是这样快就将她的心事戳破,一时间竟也如市井女子般地扭捏起来。不过,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又有什么可避讳,柳儿于是一笑承认道:“我也原是不知,世上的王侯将相里,还能有着这般的男子呢。”
“那,那么,姐姐可不要错失良人。”清鹭大脑里一时空洞了一下,结结巴巴道。但等着回过神来,已是见着柳儿低头轻轻在点着头。月色下微风拂过园中,花叶发出簌簌的声响。清鹭张了张口,最终没能想出当是说些什么,于是也只得转过了身去踏园而出。
园子外头的无欢和青桐迎上来,他们见着两位小姐说得欢畅,早就退到门外候着,现下见见清鹭神色有些不对,也不知两人刚刚说了些什么,方要开口问道,便是让清鹭一个勉强扯出的笑颜当了回去,两人于是便再不好问及什么,只一前一后引着她随着她向回房的方向走去。
回得房中,夜色已是深沉,清鹭本已是倦极,于是待无欢退下后便是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