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不见,前些日子刚刚满月不久的小娃似乎变得已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坐在身旁的男子也恢复了孕前的身形,只是面上褪去了稚气更多的是做了父亲后的成熟与静雅。
“殿下一走就是一个多月,看着面上倒是清减了不少。”理了理夙沙栾翛袍领上的狐裘毛,“殿下出远门也不知会臣侍一声,这一月以来臣侍日日提心吊胆,总盼着殿下能早些回来。”
裹在厚厚襁褓中的孩子均匀呼吸着,不及手下狼毫一点的小嘴嘟嘟瘪瘪,带着婴孩独有的奶香味安静地睡在夙沙栾翛怀里。许是做了母亲后心境变了,知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身上染着的冷气恐会惊到孩子,便沐了浴换了身衣服才过来。
“许是饮食不惯,我也没觉着瘦了多少。因为事出紧急也没能告诉你,倒是你,面上不知是清减了多少。”
纤白柔和的下颚曲线精致美好,垂下头,浅浅一笑,“臣侍自是得瘦的,前些日里主君染上了风寒人也跟着清减了不少。殿下可有过去看看?”
“嗯,自是去看过了。”
接过侍人递来的银碳暖手炉,抽出锦绢细细地擦拭着炉身,“殿下可知皇城中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
夙沙栾翛素净的面上微微凝神,将手中熟睡的孩子交到了一旁乳公手里,敛下眉目,“何事?”
“前些日里,东凰国使臣前来皇城为东凰九殿下向陛下求亲,求的正是殿下亲弟十皇子殿下。”姒柒允见着夙沙栾翛面色如常,放下手中的锦绢接着道:“听闻陛下本是不应,不知这几日如何又变了主意,想殿下进城时也看见了。闻三日后便会送十皇子出嫁。”
傍晚时分,马车不紧不慢地走在进宫的官道上,沿途可见匆匆收着自家小摊准备回家的小贩。放下帷帘,马车中的木几上放着几碟刚做好的点心和一碗冒着热气的奶白红豆汤,她向来不太喜欢吃这些甜腻的糕点。
看着摆成花朵模样放在小碟中的桂香点脂糕,晶莹剔透。捻起一枚放入嘴中,甜腻桂香伴着糕点软滑的口感在口中慢慢融化,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一张总是带笑的脸,明媚如阳日的笑意耀眼到令人不得不避开,生怕被那光芒灼伤。
也不知他为何总爱吃些这种甜得无味的东西。
许是知道今日她会进宫,凤后车驾早已在天阳门等候多时。
凤后向来喜静,一般在这个时辰宁惠宫中少有人走动,而今日刚一进宫门便随处可见宫中宫侍。静立在凤后寝殿门前的珥雅公公拢了拢手上的狐裘套子,迎了上来,“珥雅见过七殿下,凤后在殿中,殿下请进去罢。”
氤氲在夜里雾气中的容颜如同夜里只绽放一次便凋零的幽坛之花,独自静立在夜色之中,借着清冷的月光舒展开枝叶花瓣,却在下一刻枯萎花叶零落在泥土之中。
“珥雅公公,为何不劝劝他?”
珥雅清明不含杂质的眼第一次不敢迎上她的目光,脚步不由得向后微微移了些距离。垂下头轻声道:“殿下还是早些进去吧。”
寝殿中,一身携着与生俱来华贵之气的男子身着一袭纯色白纱裙袍,半卧在一张楠木几前。昏黄的灯光映在他绝色不见岁月痕迹的容颜上,照出斑驳的印迹。戴着一只暖黄镶白玉手镯的手腕露出小小一截,比之最纯净的汉白玉都还要纯白几分。
纤细的手指夹起几上的银钳,掀开桌上燃着干松香的铜炉镂空炉盖,拨了拨炉中燃了半数的香块,“何时回来的?”
漪澜上前来为她退下外披的雪色绒狐裘大氅,拂开宫侍递来的暖手铜炉,径直走到木几旁坐下。
带着微不可察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冒着袅袅苍白烟气的铜炉壁,俊美不染纤尘的面上冷凝着,“儿臣何时回来的父后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为何她派你出去你不告诉本宫,为何一个人都不带,”将手中的银钳扔到桌上,“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母皇所言,此事得秘密进行不得与别人知道。”
细长的眼角向上勾起,似乎那双如月初弦月的双眸已飞入鬓角,不怒自威的面上清清淡淡带着这般年岁男子独有的美丽,“她说的话你就听信,为何本宫之言你却一点也不愿听进?”
“若是父后能少算计些,就好了。”
优雅的扶着木几起身,撩开散于身前的发丝,“本宫若是不算计,你认为你还能安稳地活到现在?”
“儿臣倒希望,从未来过这世上。”
永远优雅雍容华贵不失礼的男人,敛下眉目,皱了皱浅淡若水的眉尖。对于这个女儿他向来是放心的,虽然她只会违抗他。但从未同他说过这样的话。只言片语间能隐隐感受到她的愤怒,积聚在全身即将破身而出的愤怒。那股力量令他惊骇。
“你说的是什么话?”
男子强压在心底的怒气翻涌着,大殿中寂静非常,殿中烛火灯光晃动摇曳在窗棂门帘之上。门外疾风阵阵,吹打在花叶树木上猎猎作响,而殿内却极是静默。
清冷的眼中蓄满了晶莹的泪水,美如天池中用仙气滋养的雪莲,淡雅得似乎已经描摹不出其轮廓的容颜透白得似已无颜色。音调轻轻,带着些哽咽沙哑,“父后,到底要如何才肯放手。真要舍弃一切去争那最高之位吗?您算计了一切,当真只是为了儿臣?”
霜龄因裹在白纱浅绣白芍锦袍中的身子纤长显瘦弱,时时挺立的背脊闻言一曲,伸手想要去扶身后烛台却被红烛的火光灼伤。
捏着手掌轻呼一声,顾不得疼痛,拂开堆在身前的白纱袍尾。直挺起身转身背对着她,“本宫只有你一个女儿,所有的一切不是为了你还能为谁?”
“呵,”仰面,早已红透的眼圈眼角划过一滴映照着烛火光的泪滴,深深呼出一口气,“为何要让阳升嫁给东凰公冶棐。”
“这是你母皇的决定。”
“父后,为何到了现在你还是不肯承认不肯说实话。阳升他不过才二八年岁你让他远嫁东凰,您真是想要了他的命吗?”
袍角扶风转过身来,绝美的容颜淡然不见情绪,“你说的是何话?阳升嫁过去便是东凰九皇女夫,如何会受苦?不过是会远离扶訾日后再难回来罢了。”
“舍了阳升,您难道一点也不心痛吗?还是说您除了您自己谁也未放在心上过,”说完又自嘲似的摇了摇头,“如何有人会让您放在心上,想是除了您自己也只有缶王了吧。”
霜龄因不起丝毫波澜的眼突地瞪大,心中一震,接着几乎让他灭顶之感一阵强过一阵直袭全身。在触到夙沙栾翛冰冷不带丝毫感情的目光时,纤弱的肩头一顿,努力平息着心中的波涛汹涌。
吞咽了几下,扬眉而怒,厉喝声多有些急促:“孽障,此话可是容得你胡说的!”
起身一步一步走近身扶支顶柱全身不自制颤抖着的男子,比之十一二月季节里的寒风都要冷冽透彻心骨的手微扶起他的肩头,“父后,五年前在冷宫中您与缶王说的话,儿臣都听见了。”
瘦而露骨的手不迭地抓住夙沙栾翛的手臂,尖利的指甲几乎透过夙沙栾翛身上的锦袍掐入了她的皮肉之中,“你都听见了什么,说,当年你都听见了什么!”
抽开扶住他肩头的手,拂开他紧锁在手臂上一直在颤抖的手,“一切,父后,儿臣听到了一切。您为何可以如此狠心啊,阜淳和阳升谁都不欠您什么为何您偏偏要这么对待他们。”
“呵,呵,本宫为阜淳安排好了最好的出路。嫁给碧相之女是他最好的选择,就是不如此,他就是死也别想跟安炀郡王那个庶出女在一起。阳升,阳升本宫捧在手上养了那么多年,事事都顺着他,他既然自请嫁到东凰本宫为何不成全他?”
“长姐,她是您的女儿,儿臣也是您的女儿,为什么您偏偏要将这一切都给儿臣背负。为何,呵,为何,在生下儿臣后不将儿臣亲手掐死。为何,要这样生生折磨儿臣。”
零散开的发丝落到眼前,甩袖拂开楠木几上燃香的铜炉和茶具,掀开木几,厉声道:“本宫要同你说多少次,她不是你亲姐,你亲姐早死了。你亲姐生下来就死了,被你母皇亲手掐死的,她不是你亲姐,不是啊。她怎么可能是本宫的女儿,秦绯色那个低贱之人生的孽畜怎么会是本宫的孩子。”
屋外传来一声天雷破空的雷霆之音,当头一震,响彻整个天空的雷声覆盖住了霜龄因恍惚呢喃之音。
夙沙栾翛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当年听到我有了身孕,当时我不知有多高兴呢,你母皇对我百般呵护。恰逢那时进宫不久的秦绯色也有了身孕,可你母皇还是时时来我宫中亲手给我净手喂我羹汤”。
话说到此,苍白青紫的唇角不自主地勾起微微的弧度,“生产之时你母皇不顾万金之躯要进产房陪我生产,人人都说我有福气上辈子积了德,进了宫得女帝百般呵护宠爱,第一胎就产下一个皇女。秦君同我一天生产,也是个皇女。”
“呵,我当时也以为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子。可哪曾想,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时,我将她全身上上下下都看了个遍就是没有找到一个印记,一个印记都没有啊。我霜家的血脉就是旁支也能在身上找到一个形似霜花暗红印记,可是那个孩子身上没有,连一个胎记都没有。
后来宫中便传同我同日生产的秦君血崩殁了,孩子夭亡。我想着事出蹊跷便在夜里去看了看那个夭折的孩子,”此时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那小小的身子躺在薄底棺椁中还没凉透,软软的,全身青紫。脚底上有一个形似霜花的印记,一个形似霜花的印记啊。因为说她生带煞气克死了父亲不能下葬,只能火化,烧尽她不洁的魂灵。
一个小小的孩子她如何会不洁,她才刚刚来到这个人世间,如何如何,要受到这份残忍的对待。”
又是一记天雷在空中炸开,伴随着电闪穿透过男子低低的啜泣声,“她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啊,怎么可以连我这个做父亲的一眼没见到就这样离去。本以为此事乃宫中君侍所为,可是没过几日你母皇就将秦君宫中宫侍暗暗全给处死。秦君本还有一个来月才会临盆,如何又和我一天生产了?再是,你母皇给我的那个孩子也不象是个足月的。
你母皇就是这样,做事谨慎,宁肯血染皇宫也不让此事透露出去半分。
能将此事做得如此不露痕迹,能接触到我的孩子,除了她还能有谁。可是她为何能这样狠呢,那也是她的孩子啊,亲手将她掐死时她可有想过这是她的孩子,是她的亲骨肉。
她如何能做到在亲手掐死我的孩子后,还能这般和我笑语相对当作一切都没发生呢。她做得到我可做不到,那孩子头七的几日我日日不能安眠,夜夜都能梦见,梦见她全身带血,蠕动着拖着软软青紫的身子,痛哭着叫我‘父后,父后’。”
“我如何能不恨她,我如何能不恨她我的女儿被她亲手掐死不算,还被她挫骨扬灰”
又是一记雷声伴随着电闪划破天际,久久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