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更衣束带出浴室时已过正午,浓重如鸦羽的及腰长发发尾束了一条碧色暗纹锦带,身后随着的伺候是她沐浴的灼光与凉夏。正园中嫣红的凤鸢花开得正好,红红火火的在这正午的阳日下舒展着枝叶,绕着半月门围了正园个正好,看着这般耀目的颜色心情自当也要舒爽几分。
建七皇女府时园中本没有开湖或是建池塘,后来意外看到西域进贡的睡莲,宛如姣好的闺中男子亭亭玉立浮于水面,美丽静好觉得甚得她意。就在园中开了一方不大不小的池塘,这个时节塘中养着的睡莲初初开苞,呈半睡半醒状态,浮于水面水中时不时还会有一两个气泡冒出。
因为养于主院湖中的锦鲤都是成群结队地活动,若是这池中再养这些锦鲤,没准在四处游动时会碰坏睡莲,也就只养了些金色橙红色的小鱼苗。耀眼的颜色在被睡莲叶遮住的水中时隐时现,也另有一番朦胧之美。
因是正园,有时府上来客一般都会邀请客人到正园中游乐,所以园中的闲亭比之其它亭院建的就稍微大了些,而且不同于一般亭院建造在地上,而是自池中起了石基建于水面之上。那座闲亭离岸约有十来尺距离,临岸砌了墨玉石阶,白绒毯沿着石阶铺到了闲亭庭院中,这亭台也未提名但是建得甚是华贵。
此时石阶旁已经放好了一双团绣金莲暗刺牡丹的堇色绣鞋,沿着鞋边还有绣了些零零碎碎的暗纹,鞋子不大不小,规规整整地放在那儿。凉夏屈下身子,半跪于地上给夙沙栾翛褪下了脚上的锦靴,用蚕丝绢帕擦净鞋面摆放好后才起身。
赤着脚踩着柔和的白色绒毯一步一步走上石阶,亭中早有一男子半卧于地,一身堇色华丽裙袍铺散四周,艳丽的容颜耀眼夺目,面施淡妆,发髻高绾,髻间插着一只鸽血色月牙状的嵌金珠琉璃钗,耳尖坠着暗红色青鸾耳饰。半眯着桃色双眸,粉色舌尖在口间不断吞吐,紫葡萄籽自唇中吐出落到了侍人手中的锦帕之上,尔后另一侍人又将机上果盘中带着水珠的紫葡萄擦干喂入他的嘴中。
“行了,都退下罢。”男子话音刚落,那两个伺候的侍人收拾好一切道了声万福急急下了亭台。
亭中早已备好的银盆中盛着清水,夙沙栾翛卷起袍袖露出一小截白如刚一落地的白雪般的手臂,放于清水中,撩起清水仔仔细细地将手间指尖逐一清洗了几次。如此下来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取下挂在檀木架上的丝绢擦干了手。
那男子也不恼,双眸半阖,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嘴角挂着令人心驰的笑意。“也只有你在沏茶前会做这些功夫。”
取来青瓦罐,放在机上用小银锤轻轻敲开封在罐口的泥土,就像抚慰着刚出生的婴孩般小心翼翼。等到将泥土都除净,再用绢布抹净罐口残余的泥渣,打开罐盖后,带着些阴凉与清甜的气息扑面而来。顿感全身上下似在炎热的夏日正午突遇一场大雨般的清凉沐浴着全身。
炉中的银碳燃得正好,取来瓦罐中一半的甘泉水倒于铜器中放于炉上。取来盘中的丝绢净了净手,推开了那个盒面浮雕秋日月桂的紫檀木盒,盒中放着的不过是些晒干的月桂花瓣,若是留心些还能嗅到那带着点浓郁却宜人的香气。
“也只有你才会如此暴殄天物的用这般名贵的紫檀木盒盛几朵月桂花瓣。”似嘲非嘲地看着她洒了几朵月桂花瓣到还未沸开的水中,略有些无奈地转过头看着庭外的某处。
“怎么不问我今日为何而来,我又为何不在大厅中候你偏偏出现在这里?”
捏着丝绢洁茶具的手微顿,本就瘦而露骨的手凸显的青筋似乎更为明显。“若是你自己要说你便说了,若是你自己不愿说,我问了也是白问。”
冷冷地勾了勾唇角,双手懒懒地撑起半卧的身子直面着她,见她也不看自己自顾自地做着手中的事,不免还是皱了皱眉。平了平心境,不染俗世的双手洁白如玉,柔嫩得就是连刚出炉的豆腐也不一定能比得。
顺平袍角,理好发髻,手肘放于机上撑着他有些尖细的下颚,暖和的阳光穿过云彩撒到他姣好的面容上,看上去是如此的美好。
握着绢布拎起沸腾的甘泉水将刚才一一擦净的茶具浇了个遍,打开茶盒,取出铜钱大小的茶饼放于青瓷壶中,给其沏上一半的沸水,拿起青瓷壶摇动几下,又倒出了壶中的茶水。接着又倒入一小半的沸水,摇动几下,又将水倒出。重复了三次,最后一次将沸水沏了个略满,盖上壶盖。又用沸水将茶具淋了个透。
洁手时抬眼看着他,比之在二月二那日出行时清减了些。却较之前更为明丽更为耀目,这般美丽,就是称为天下第一美人也不为过。
“今日怎么有功夫到我府上来了。”估计着时间,沏了两杯清茶,用丝绢沾了沾杯底,呈着青瓷杯一杯放在他的桌前,一杯放在了自己的手边。
优雅的拿起青瓷杯,放到眼前细细的端详着瓷杯上的绘图,不过是座细雨朦胧下的断桥罢了,草草地描了几枝才吐新芽的柳枝。她泡茶的技艺这世上怕是少人能及,虽是如此,她用的茶具却是再简单不过。不过都是她自己做的,就是再简单那也是不简单的,至少甚得他意。
“也不见你过府,我也就不请自来了。”自裙袍袖中取出绣花堇色丝绢,丝绢上绣着简简单单的几枝南国红豆枝,揉起丝绢覆于唇上柔柔地笑了。
“清减了些。”
她没由来的一句话,他也没反应过来,意识到她在说自己,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笑得有些不自然“你倒是看得仔细,就是碧落宁也未必知道。”说这话时他表现得再正常不过,似乎这件事生来就该如此,本来就是自然。
夙沙栾翛定定地看着他,想着眼前这个当年明媚动人,容颜就是母皇都得赞一声倾国倾城的男子,原来早已不再无忧无虑再也不会舞那惊世的九天重舞,其实他早就变了,只是她不愿去相信不愿去了解罢了。一切都被他掩藏在眉眼里让人难以察觉,越是心伤越是淡泊越是表现得无事。
“呵,怎地同你说这些话了。”
“当年初识安炀郡王四女时你不过豆蔻之年,年少时的爱恋一心全部都给了她。她温温雅雅,面容端华俊美,写得一手好字,抚得一手好琴,画得一手好画,更是将你那一身浑然天成的气质华贵的气度描摹像到了八分。这般女子,若是我作为男子我也会喜欢,可她就是有天纵之才也不过是个郡王庶女。就是郡王世女也不定能配得上你。
更遑论她这不能承袭爵位的庶女,又怎能配得上你这位女帝膝下最为优秀最为美丽,被女帝凤后捧做掌上明珠的帝卿。后来你下嫁碧左相嫡女她也娶亲,你们就再也没见过。你们今生注定有缘无份。阜淳,你到底还在期盼个什么,你劝我认命你又何尝认过命?”
夙沙阜淳明艳万分的面容惨白无色,失了笑意的眼眸似从未见过她认识过她般愣愣满是震惊地看着她。“你你你怎么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过小你一岁多,当年你们藏在冷宫中时是我引开了宫侍。阜淳,这一切父后都知道。他之所以没说,不过是你识时务,没有一点反抗地嫁给了碧落宁。”
“夙沙栾翛,你可知道你现在说的是些什么话?”听到后面越来越心惊,终是迫于这骇人的压力一掌拍在机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也不作答,茶水已经凉透,银碳已然燃过,洗净杯具,收拾好一切,起身看着他那双无神的眼。冰凉不带一丝暖意的手覆上他毫无血色的面颊,凉薄的唇瓣轻启“为何不做任何反抗呢?阜淳,错了一次还想再错第二次么?”
带着淡淡花香的身影赤着足步下石阶,他定定地望着也不见她回头。那堆积多年的哀怨已被他压抑多年,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就像狂风中的一缕曙光,他已经找不到任何能抓住的东西让他安定。所以他迫切地想抓住,用尽全力地抓住。那一声叫得声嘶力竭,痛彻心扉。
“栾翛。”
“我自会对他好,他是我未来的夫君,我,自会对他好。”停顿片刻,侧身看着那人跌坐到地上也未回头,最终带着侍人出了正园。
摸着清瘦的面颊喃喃自语,失了神采的眼中渐渐恢复了光亮。突地“咯咯”地笑出了声“夙沙栾翛,你又何尝不是认命呢。今日你可是忘了燃香啊,沐浴净手却未燃香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