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婉婷被害案于8月5日上午九时整开庭审理。方妍提前十分钟到达刑事庭第三审判室。
审判室不大,不到一百平米,四面墙通体木墙围。进门,一眼就能看见对面墙上庄严的国徽。合议庭、原告席、被告席的桌椅是厚重的红棕色实木。审判区和旁听席之间由一米高的木围栏隔开。木材自然的清香令人心神安宁。
旁听席上已经坐了七八个人,大家很安静。方妍看到了邢波的后脑勺,邢波坐在第二排中间靠过道右边的座位上。两天前,方妍电话告知了邢波开庭的时间和地点。
来了就好。方妍走过去,坐在了过道左边的座位上。坐在这里便于观察邢波的表情和情绪。
邢波发现了她,方妍微笑点头,算打了招呼。
十点整,审判长、审判员、辩护律师、原被告相关人员进入审判室。
待大家坐定,穿着看守所橘色马甲的周强被法警带了进来。他的红头发已经剃光,头皮上冒出黑色的头发茬。他本来低着头,快到被告席的时候,抬头在旁听席搜寻,可能是想看有没有亲戚朋友来。当他的目光接触到方妍的时候,他咬了咬牙。
方妍在心里“哼”了一声,恨我?如果你不做这样犯罪的勾当,我会抓你吗?
先是陈述案情。对其中的细节,方妍再熟悉不过了。她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欣赏自己的成功。方妍面向前方,却用余光关注着邢波。在讲到郭婉婷被害经过的时候,邢波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检方举证,让周强一一确认。周强顺从地配合了。
投影仪出现郭婉婷遇害现场尸体照片的时候,坐在旁听席第一排的郭婉婷母亲失声痛哭起来。
周强微向后侧身看了一眼,垂下了头。
审判长敲了法槌,要求家属控制情绪。
郭婉婷的父亲搂住老伴儿的肩膀,耳语劝慰。过了几分钟,郭婉婷的母亲勉强止住了悲泣。
庭审继续。
到了被告人最后陈述环节,周强拿起一张纸念起来:
“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
在这最后陈述阶段,我首先向郭婉婷的父母表示真诚的歉意,由于我的行为让你们在老年丧失了唯一的爱女,带来了精神上无法弥补的痛苦。我知道说再多的对不起也无法挽回郭婉婷的生命。我愿意接受法律的惩罚,作为对郭婉婷的补偿。如果有出狱的一天,我愿意代替郭婉婷对你们尽孝。
另外,我要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我对郭婉婷并没有私人恩怨,从来没动过杀害她的念头,我下毒是受人指使的。当时,我欠了20万元赌债,被人追逼得很紧。我和我的女朋友苗楚楚四处借钱,还是不上。这时候,苗楚楚的客人余润泽找到我俩,提出了交换条件。余润泽有钱有势,我不敢得罪他。一时鬼迷心窍,我就同意了。我是迫不得已啊!
余润泽策划了整个杀人过程,包括告诉我们要用下毒的手法、要从网上买毒药、指定了毒药的种类——氰化钾、还嘱咐我要躲开监控、毁灭现场证据,并且让苗楚楚误导警方。在杀害郭婉婷前,我有过犹豫,想过放弃,但余润泽打给我10万元预付款,让我不得不继续行动。我不过是他杀人的工具。真正的杀人凶手是余润泽。
我恳请审判长、审判员考虑这一情节,给我重新做人的机会。谢谢你们!
周强XX年8月5日”
“余润泽是谁?啊?为什么要雇凶杀害我的女儿?!”郭婉婷的母亲叫嚷起来。
旁听席上的人们也开始窃窃私语。
“请家属控制情绪!保持安静!”审判长威严地说。
这时,方妍的余光看到邢波在看她。她知道为什么,扭过头迎接他的目光。邢波的眼神和表情里有责怪、有轻蔑、有自傲。方妍的目光则告诉他:“我问心无愧!可以接受任何质疑。”
原告方举手示意,审判长准许发言。
“被告周强已经是30岁的成年人,理应知道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是犯罪行为。不管他经历过怎样的心理矛盾,事实上,他都实施了下毒杀人的行为。即便是受人唆使,也不构成减轻刑罚的要件。被告周强在被警方抓获以后,不如实交代犯罪事实,百般抵赖,阻挠案件的侦破。没有可供减刑的自首行为。综上所述,请法庭依法给予被告周强严肃处罚,以告慰死者和死者的家属。”
原告方刚坐下,周强的辩护律师要求发言。
“被告周强从主观意愿上没有杀害郭婉婷的动机,之所以实施了杀人行为,是因为余润泽的威逼利诱。我方恳请法庭休庭,以调查余润泽在本案中所起的作用。”
“反对!”原告方站了起来,“余润泽已经死亡。即便跟本案有关,也无从追究责任了。我方认为,被告方是故意拖延时间,不利于审理此案。本案已经没有疑点,证据确凿。被害者郭婉婷的双亲都在现场,等待法律为他们主持公道。”
周强此刻惊讶地看着原告方,他第一次听说,余润泽已死。怪不得没动用关系救他呢!自己明明看见手机录像,余润泽在警车里接受审讯,怎么死了?警察对他不可能拳打脚踢地逼供吧?自己倒霉运真是倒到姥姥家了!这下还不得判死刑?他觉得头晕腿软,身子晃了晃。
辩护律师在准备辩护时,听周强详细说过余润泽的事。他认为这是死刑改死缓的好机会。辩护律师找过方妍,了解警方对余润泽的侦查情况。当得知他已经死于心脏病时,大失所望。死无对证,法庭怎么判断周强说的是真是假呢?苗楚楚的证言也不足以采信。
因为被侦查对象已经死亡,警方也不会进一步做调查。辩护律师抱着一线希望,想让法庭给警方施加压力,能得到更多有利于周强的信息。就算最终法庭不采信,好歹周强还能多活些日子。为了稳住周强,辩护律师没有告诉他余润泽死亡的消息。
审判长敲了法槌,道:“由于出现了新的情况,临时休庭,待合议庭审议过后开庭。”
审判长和审判员离开,旁听席上的人们议论纷纷。郭婉婷的父母离开座位,两人互相搀扶着,大概是想到外面透透气。
郭婉婷的母亲看见了方妍,穿过一排座椅走过来。
方妍知道她想问什么。怎么说能减少对老人的刺激呢?她盘算着。
“方警官啊,余润泽是怎么回事?”郭婉婷的母亲坐在方妍旁边的空椅子上问。
郭婉婷的父亲也问:“是啊,怎么又冒出个余润泽呢?”
两位老人都渴盼方妍给出满意的答案。
“根据周强和苗楚楚的供述,他俩杀害郭婉婷是余润泽指使的。但还缺乏足够的物证。我们去找余润泽的时候,他心脏病突发死了,也就没再追究。”
“那他为什么要杀我女儿?”老太太的声音有些嘶哑。
“这个嘛,”方妍瞥了眼邢波的座位,他人已经不在座位上了。“具体原因不好说。两个当事人都不在了,外人也很难揣测。”那段视频的内容,如果让郭婉婷的父母知道了,还不羞愤难当?以后想起自己的女儿,只能跟污秽丑陋联系在一起。郭婉婷已死,没必要让她父母再受刺激。
老太太深深叹了口气。
方妍想安慰一下老人,“您也不用纠结于作案动机了。事已至此,作案动机已经不重要了。不管是教唆杀人还是受雇杀人都是犯罪。法庭会为你们伸张正义的。”
老太太点点头,说:“谢谢方警官!那你先坐着,我们去趟洗手间。”
“好,您慢点儿。”
目送两位老人离开,方妍站起来,在过道舒展一下腰腿。没什么事做,她掏出手机看了看。
谷飞鹏在微信里问她,今天去不去健身房。
方妍觉得为难,不知道是答应还是拒绝。她已经以工作为借口,回绝了两次谷飞鹏的吃饭邀请。
自从7月初在明溪商业街看到冯天阳的影像后,方妍就有些魂不守舍。与冯天阳在一起的日子就像一部老电影,时不时地在她脑海回放。亲切、惆怅、甜蜜、感伤,每每还酸了眼眶。
孙警官帮她查了,明溪市刑侦队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方妍想,会不会冯天阳出了什么事,所以开始隐姓埋名?难道他做了违法犯罪的事不成?她不愿这样想,可又想不出更好的解释。她认识的冯天阳是个原则性强的正派男人。只是天涯相隔,他独自在美国打拼,会遇到很多自己想像不到的困难。人在生存的压力下,也许会走上错误的道路。郭婉婷刚来北京的时候,不也是个单纯正派的姑娘吗?她以前的熟人怎能想到她会做出那么不体面的事呢?
这么想着,方妍觉得心痛。冯天阳已经回到国内,如果他从事罪恶的勾当,会不会哪天落在自己手上?到了那一天,她和他就处于两个对立的阵营。她不敢继续想下去。
连赵冬也发现方妍时不时走神和发呆。开玩笑说:“恋爱中的女人不是应该神采焕发吗?你这是怎么了?”
方妍不想跟赵冬说起冯天阳,只是敷衍他。
赵冬说:“还有种说法:恋爱中的女人会变笨。看你这呆样儿,没捞到恋爱的好处,坏处倒是显露无遗。”
后来连齐霄都问她:“是不是跟男朋友闹矛盾了?别憋在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跟我说,我给你出主意。”
方妍勉强笑笑说:“没事儿。跟他处得挺好。”
挺好的只是谷飞鹏这方,依然热情似火地想拉近跟方妍的距离。方妍挺喜欢谷飞鹏,可现在心里却是两个男人在打架。
在健身房遇到谷飞鹏一次,跟他说笑不象前一阵那样心无挂碍。冯天阳的影子无处不在。就好像自己脚踩两只船,对哪一方都有愧疚。
唉!这样的煎熬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
……
法庭重新开庭了,在外面的旁听人员陆续回到座位上。周强又被带了上来,他脸色铁青。
审判长发言:“经合议庭商讨,被告辩护律师提出的余润泽唆使周强杀人事项,不影响对周强的判决。合议庭一致决定本案当庭宣判。”
法庭里安静得像空无一人。各人怀着不同的心情等待着最终的时刻。
“我宣布:被告人周强非法剥夺他人生命,采用下毒手法毒死女友的同事郭婉婷,证据予以证实,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232条,故意杀人罪罪名成立。其罪行严重,不能予以从轻。依照刑法判决如下:被告人故意杀人罪成立,判决其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被告人周强可提出上诉。”
周强的辩护律师垂下了头。他会在庭后询问周强是否要上诉,其实上诉也没有改判的希望了。
方妍看向邢波,邢波抬着下巴,神态轻松。
周强被法警带走,庭审的工作人员纷纷撤离,观众们也都起身往外走。
法院大楼威严肃穆,出了楼门是宽大的平台,向下有几十级十几米宽的石阶。街边的人望向法院大楼的时候,这些石阶让人油然而生敬畏之情。
方妍在出楼门的大平台上拦住了邢波。“我有话要对你说。”
邢波站住,气定神闲地看着方妍。周强被判死刑,他已安心。暗杀余润泽一个多月了,警方没有对他采取进一步行动,就说明已经脱离危险。现在这种场合,方妍拦住他,不可能是来抓他的。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余润泽没有死,他站在被告席上的情景?”
邢波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扶了扶眼镜,没回答。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只知道警察和法律对余润泽无能无力,或许是证据不足,或许是不敢触犯权贵,而他邢波才是正义的化身。
方妍自顾自地把想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余润泽死在剪彩仪式上。他们单位算他因公殉职,开了隆重的追悼会,悼词里给予他很高的评价。还有丰厚的抚恤金。家属因为怀疑心脏起搏器坏了,找到北京的医院索要赔偿。医院不认为是心脏起搏器的质量和医师失误造成的,但还是出于人道主义赔给了家属10万元。”
邢波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这些情况他第一次听说。他没想到余润泽死后这么风光、这么有“价值”。
“余润泽已经被批捕,我们那天去剪彩仪式,就是想捉拿他归案。”方妍看了看周遭。旁听的观众都已经散去,宽敞的平台上只有她和邢波。“但由于你的插手,余润泽所犯的罪恶被掩盖了。”
邢波避重就轻地说:“捉拿他归案?你不是说证据不足吗?”
“那天离开医院以后,我们掌握了新的证据。”
“如果已经决定抓他,为什么还要看着他在剪彩仪式上发言,而不是立即动手呢?”哼!警察如果在剪彩仪式前就动手了,还用自己费那么多事儿吗?说到底,自己没错,都是警察的错。
方妍一笑,抓住了邢波的漏洞。“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在他发言之前就到现场了呢?”
邢波移开视线,心虚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测。你们既然知道他去剪彩,不会等结束以后才到吧?要是人跑了呢?”
“事到如今,你也别瞒着了,你当时就在现场。”方妍对此耿耿于怀。
“我可没去现场。你作为警察,不要信口胡说。”
“要不是你的参与,余润泽现在已经站在被告席上了!我有把握,拘捕余润泽以后,他会迫于压力承认自己的罪行。我们不象你以为的那样,畏惧权势。作为警察,我们不怕牺牲,坚决维护法律的尊严。”
“现在你当然说有把握了,当初是谁让余润泽从警车里傲慢地走出来的?”
“那是我们第一次正面接触余润泽,准备不足。但是既然赶赴明溪,就是有把握了。”
“行了!”邢波不耐烦地说,“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方妍盯着他说:“余润泽这样的‘自然’死亡和接受法律审判后执行死刑,哪个更符合你心中的正义?哪个更能替郭婉婷报仇?”
邢波张了张嘴,答不上来。他内心的堡垒开始动摇。暗自想着,余润泽像周强这样接受审判,遭受世人唾弃该有多好!他有什么资格得到赔偿?自己的暗杀行动到成全了他的美名。这让他的心里又生出些许忌恨。
“像周强那样屈服于权势的人,还以为只要余润泽不死,定能把他捞出来呢!事实上,余润泽救不了他。”方妍见邢波没反应,继续说,“用非法手段惩治犯罪,同样也是犯罪,你比他好在哪里呢?他要杀害郭婉婷正是出于报复,郭婉婷拍摄那样的视频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大家都用私刑,冤冤相报,无止无休。正义是这样见不得光吗?”
“我可没犯罪!”邢波梗着脖子强硬地说。这种时候不能软,谁知道这警花是不是在诈自己呢?也许她找不到关键证物,此时带着录音笔什么的。
轮到方妍不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手法。不就是在笔记本电脑上安装无线发射装置,然后利用相关软件遥控心脏起搏器吗?”邢波的种种表现已经证实了她的猜测。只是余润泽死亡并未立案,她无法动用更多警力资源去寻找涉案的笔记本电脑。
邢波心中一凛,浑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不可能!这警花怎么知道的?既然知道了,怎么还不抓自己?
“耍小聪明的人总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方妍正色道,“但法律和正义的目光无处不在。我想提醒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邢波很想立刻逃走,但迈不动步子,身体僵硬地定在原地。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高高的石阶上面。
朗朗晴空下,法院青灰色大楼上悬挂的国徽正静静地俯视着他们。(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