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座城若能存有哀思,便定会牵扯着一条自那流过的河,潦水就这样牵连着一座不那么起眼的城。桌前,冷泽宣盯着图纸沉默了半晌,配玄疾步进来见芮乾元于侧旁坐着,似是满面的无奈亦或是愁痛。配玄躬身急急的向芮乾元行了个礼,芮乾元摆了摆手示意。配玄向冷泽宣桌前迈了一步,几乎是一反常态的语气急促道:“少主,你缘何这样安排?”
冷泽宣被这略带责怪的声音打断了思绪,视线自那图纸上移开,缓缓地看向配玄:“我安排的可有何不妥?”
“少主散尽家财,芮城精锐仅留几百人,又将这富裕银两同这信件留于我营中”,配玄脸侧气得通红,说着自包裹中抽出那信件甩动着攥在手中,“少主可曾想过,这样一来芮城无异于一座空城!”
听至此处,芮乾元起身看向冷泽宣,语重心长道:“少主,老夫虽说不该再插手冷氏之事,可芮城也算是你爷爷的心血,是冷氏的心血。少主如此,难道大仇不报,冷氏不保了吗?”
见芮乾元如此说,配玄更是着急道:“少主怎能将多年心血付之东流!可是觉得此次一战损兵折将,对不起各位兄弟。若少主如此畏首畏尾,那配玄当真看错少主。可若是担心我们兄弟,那更是多虑,兄弟们既跟了少主,定不会辜负冷氏。现夫人得子,此时少主不是更应该振兴”说着说着配玄的语气渐渐弱了下去,泪水在眼中打转。
冷泽宣微微低下头,目光扫视着落回那图纸上,缓缓道:“我以为配玄一向都是知道我的心意的。”
话音落时,配玄眼中的泪不禁落了下来,打在手中的信件上,淋湿成一个个坑坑洼洼的印迹。来不及抹泪,这应当是配玄最匆忙的一次拱手回礼,言语亦不那么清晰的回道:“少主吩咐的,配玄定会遵从。”似要再说什么,可却就这么匆匆的转身离去了。方才说着说着,配玄已约莫猜到了冷泽宣此举的原由,听冷泽宣那般言语,心中酸楚是早已忍受不住。离开时,本想说句“望少主此行,一路安好”,可是想起从前离开的兄弟们,告了别说了安好的,却未有一个能安好的归来。配玄虽不轻信这些莫须有的,可这次却不敢不信,他想也许这句不说出口,日后少主无论如何都能平安回来的。他抬手拭去了脸上的泪,勉强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不那么哀伤,虽是同样熟悉的景致,然而心境变了,此时再走过,心中却难免觉得有送别之意。
书房内,冷泽宣看向芮乾元道:“父亲,潦水镇是个宜居之地,带我离开之后,您与施儿便同配玄去潦水镇安定下来吧。”说着便将手中的图纸折了起来,递向了芮乾元。
芮乾元没有抬手接那图纸,回问道:“少主如此安排可是决意最后一搏了?老夫虽上了年纪,这把老骨头却也想再战战!”说着便侧过身去,未看那图纸一眼。
冷泽宣自桌后走至芮老身后,递着那图纸回道:“泽宣并非是质疑父亲衷心,只是我欠施儿太多,此行凶险,若你我二人都去,倘或留她一人在这世间,我将更加自责。所以,父亲就当是替我陪陪施儿,替我照顾他们母子。”
芮乾元转过身看着冷泽宣,谈到施儿,一时芮乾元心中甚是难耐。冷泽宣说的对,彼此心知肚明此行凶险,自己又如何能让施儿失了丈夫,再失父亲。芮乾元转过身,接了冷泽宣手中递来的图纸,拍拍他的肩道:“少主的心意,老夫谢过了。老夫会同施儿一起,在潦水等你回来。”
府外,数骑绝尘,那几百余芮城精兵恍然间已不知奔向何处。此时南方天已渐寒,府门前芮施抱着孩子,披着一件如那院中花一般妖艳的红色斗篷,面容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冷泽宣摸摸马鬃,将缰绳交到一旁卫兵的手中,此去汴京,冷泽宣身旁未留几人。
奶娘自芮施手中接过孩子,抱到一旁,那孩子似乎不知将会和父亲分别,不知大人们愁容满面的因由,因而盯着奶娘的眼睛粉嫩的小脸上满是笑意。冷泽宣握住了芮施的手,在风中被吹的冰凉,握住的一刹,心中也打起了寒颤。芮施奋力将手从他手中抽出,冷泽宣知道她是还在置气。可不论芮施怎么推脱怎么挣扎,他还是紧紧的将她揽在怀里,直到她终于肯安静下来。
冷泽宣心中知道这一世的夫妻,芮施对他已算是百般的顺从,唯有这一次的违逆,也应算作是对他的不舍。是个女子,夫君如此安排,也定能猜到个中话别之意了。可芮施越是这样的置气,冷泽宣便愈加不舍,也许时至今日,他才发现了自己对他母子二人的依赖。在芮施耳畔,冷泽宣轻声道:“有配玄照顾你同父亲,我自然放心潦水镇景色秀美,远离这江湖的繁杂,孩子日后”说到这冷泽宣没有再说下去,感到脖颈间一阵冰凉,他推开芮施,见她眼中满是泪水。
再说下去应当会更加难舍难分了,既然终须一别,冷泽宣相信芮施终究会理解的,或者其实她本就理解,只是不愿这般选择。他抬手擦去她面颊的泪痕,笑向配玄道:“夫人同父亲就拜托你了。”身后的马儿在风中似乎站的久了,跺了跺蹄子,发出几声不耐烦的鼻息。冷泽宣向后看看,抚了抚芮施的侧脸,转身上了马。再回身时,见芮施比划着道:我同孩子等你回来,在潦水镇,你一定要回来!
冷泽宣勒马走着,芮施追着那背影下了府前的台阶,抬起手努力的挥动着,生怕这是最后一次道别。马身荡动上,冷泽宣忍不住回身看着,见那熟悉的一切渐渐化作一个小红点,心中忽然变得空落落的再无归所。
芮施伸着手不住的挥动着,越来越无力支撑,直到整个人侧身一倾,险些倒在地上。配玄忙上前扶住,回道:“少夫人要保重身子,这样才不辜负少主嘱托。少主才能安心。”芮施抬眼看着配玄,微微比划着问道:我们何时动身?
配玄回道:“少夫人放心,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明晚就动身。”芮施点点头,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走回府内。配玄几步上了阶梯,向芮老问道:“城主,少夫人这样”
芮乾元背过手去,向配玄道:“莫要担心,施儿只是需要些时日消化罢了。”遂叹了口气,自奶娘手中接过孩子,抱着向府内走去。那孩子在芮老怀中被逗弄的笑着,咯咯的笑声在空荡的府中更显清脆。看着芮老抱着孩子的背影,配玄转过了身,望着冷泽宣的去路,安静的与往时未有不同,那身披斗篷的身影似乎也还留在那里不曾离去。宁静一世,繁杂一世,糊涂一世,清醒一世,可都抵不过生命的更替。忽然,配玄若有所悟的笑了,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却比从前愈加坚毅。
芮城的消息不几日便传到了李雪蝉的耳中,李雪蝉气定神闲的高坐在堂上,听来人禀明芮城的情况。听至冷泽宣遣送芮城将士,仅留百余人时,忽的似是着了魔一般大笑道:“终究等到了!终于等到这一日了!看来他这是要背水一战了!好!好!好!哈哈哈哈!”
那来人怯怯的站在堂中,被李雪蝉这笑声吓得不敢动弹。李雪蝉忽的停了笑声,大手一挥,拂起袖子,靠向身前的桌子问道:“可还有事没有禀明?”
那人慌忙的跪地,回道:“堂,堂主,没有了,没有了。”
“没有了,没有了”,李雪蝉摩挲着双手,忽的反手指向门外厉声喝道:“没有还不快滚!”
那人忙连滚带爬的出了门去,此时李雪蝉身旁站着的一人方上前躬身问道:“依此情况,堂主如今可有什么部署?”
李雪蝉阴笑着抬眼,从那鬼魅的笑容里缓慢的挤出了一个字:“等!”
次日夜晚,打理好行装,趁着入夜周遭漆黑,便仅点了几盏纸灯笼。配玄遂扶芮老同芮施上了马车,遣了奶娘,便摸黑上路了。一路上虽是颠簸,但孩子在襁褓中也还睡得正酣,芮老身体不如他二人年轻气盛,遂也昏沉睡去。摇晃之中,芮施透过翻动车帘的缝隙看着道旁的木丛一排排的落在了身后,又一排排的挺立在前方。远离了熟悉的一切,芮施觉得周身像是被抽空了,晃眼几年,却都不知自己是如何过来的,竟就走至今天的局面。怀中的孩子,或将是冷氏唯一的血脉吧?而自己又该让这孩子立于何地?泽宣选择了潦水,在那样的小地方,应当是向让孩子平安一生,不惹纷争的。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