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月落星沉琅邪朗猛然睁开眼睛,夜风清凉,九天的月亮盈盈如盆,从窗棂的缝隙中洒出一片温良如霜的光华。他披衣坐起,在窗前举头久久凝视,心中暗忖道:“方才之梦却是我年幼时候的往事,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女贞元帅。”
先是说出百年前的原话,临到出兵,又梦见故主旧事,琅邪朗身为星师,自然明白这是不祥之兆。他心中不安,夜观星象。
事发凑巧,一颗陨落的流星,飞也似的划过西天。
琅邪朗放在栏杆上的手不禁猛然握紧,一拳砸在紫檀木上,恨声道:“我不信!”
昔年公子灵犀执念未消,招惹沈樱时,琅邪朗还能通透因果,从旁劝谏。不想如今他自己遇天兆而执,在貂碧晶死后这纷扰的改主争斗的光阴里,不知不觉他也失去了星师的清明。
“……今日的书朕就问到这里,你温书温得不错。听公子师说,习武摆阵,你也很用心,朕心甚慰。”成天天帝将手持的卷轴放到一旁的桌案之上,抬起眼帘温和看着对面恭敬站立的幼子,问询道,“但你一直欲言又止的,是有什么心事么?”
这锦衣玉食的孩子睁大了一双漆黑如墨的双眸,满满地都是关切之情,奶声奶气道:“听说,听说叛军有一支十万雄师,突破景霄,到了晬天。”
成天天帝唇边的微笑还是如春风佛面,他“嗯”了一声,等公子繇繇将话说完。
“儿臣知道、知道……”公子繇繇道,“贼人可以突破景霄,盖为领兵的人是琅邪朗,这个叛臣先事女贞元帅,再投罗凡麾下,还是一位破天荒掌星师之权长达百年的……大星师。”
“你说得基本上不错,”成天天帝用眼神一扫,便有个貌美宫娥低头奉上一杯茶水,茶水清香四溢,成天天帝悠悠闲闲地品了一口,方道,“只是星师能支撑数百年的,虽然少点,但并非只他一位。在琅邪朗之前有,在他之后,还会有。”
公子繇繇低头恭敬道:“是,孩儿记住了。”
“琅邪朗足智多谋,阵法咒语在九天中也是翘楚。更了得的是,他精通星相占卜,有未卜先知之能,昔年连号称‘三层天之璧’的从天西方护法艾斯,都折于他手。”成天天帝继续道,“所以一切的军法咒阵,他都洞若观火。一切计谋策略,他都明察秋毫。”
公子繇繇到底是成天公子,定力极好,将到口边的“怎么办”生生忍住——帝王心术,必有九巍山倾倒于前而面不改色之力。
“然而,他却有个致命的弱点,朕要你好好看着朕如何调兵遣将,打这一仗。”成天天帝沉声道,“你要从中吸取敌人致命的教训,以为前车之鉴。”
听到父王有妙计击败强敌,公子繇繇到底是个孩子,面露喜色,朗声道:“遵!儿臣遵命!”
“两军对阵,其实朕也有自己的弱点。”天帝缓缓道,“你想必也听说过,琅邪星师是朕从前的莫逆之交。”
公子繇繇一抖,跪下道:“斯人叛敌,请父王不可有楚霸王鸿门宴上纵虎归山的不忍之心!”
见自己的独子孝心拳拳,成天天帝在心中暗自喝彩。面子上却淡淡道:“放心,朕这个弱点,已因一事,断不会碍事。”
公子繇繇道:“儿臣不解……”
“因为有公子繇繇啊。”天帝温和地,“朕有了公子,便不会再妇人之仁。”
孩子心中觉得一阵感动,他抬头见自己的父亲慈祥地招手,观之可亲,便欢喜地跑上前。天帝将自己的骨肉抱到膝上,轻轻抚摸他的黑发,心中道:“繇繇性子容貌,果真一半像朕,一半像君后。”
辉亘四千零一百五十六年春末,凡域琅邪朗率十万雄师挺进晬天。进入晬天之后,其余援军攻不入景霄,这十万雄师若走得好,便是围棋中里应外合的活子,若走不好,便整个如同一只瓮中之鳖。琅邪朗仗着占卜之能,以为自己不惧任何谋略,一味用强,所到之处,的确战无不胜,一路上折杀了好几个无关轻重的小城池和小部队。
而成天天帝竟是早就料到了琅邪朗之计,先用一招“请君入瓮”,再切断援军,然后便尽纵着几十上百支小军,不断骚扰进攻。琅邪朗依赖星象,料得天人来兵,如何肯放过?便东征西讨,满晬天迁徙奔波,也不知是天兵追着琅邪朗绞杀呢,还是琅邪朗赶着去杀潜在的来兵。
九天联盟的五位天帝在一旁每一日看着军情,心中都捏着一把冷汗。原来其实琅邪朗若肯狠下心来,干脆不再占卜观星,不被敌兵牵制,专心调兵遣将,便大有所为。甚至里应外合,助其他凡军层层突破,也有可能。倘若琅邪朗一朝想通,便如当年罗凡之乱惨状的重现。故而九天联盟中,暗自埋怨成天天帝用计过险者大有人在。
不过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琅邪朗竟从头到尾没有醒悟。或许他年岁渐长,早已应该告老离去,但他大星师当得太久太久,久到自己也好,旁人也好,都忘了他早已不复昔年通透。
琅邪朗素来不事武力,体质羸弱,他养尊处优已久,早已经不起连年的奔波。再加上日夜警惕不已,占卜观星,杀伐决断,真是夙兴夜寐,靡有朝矣。殷长哭的话一语成戳,里外煎熬之中,虽有华仪为坐骑,但这样被成天天帝牵傀儡线把玩一样,一年之后,已经形销骨立,气息奄奄。
罗凡此时才恍然大悟,悔之已迟,想要招琅邪朗速回,但景霄闭塞,无法传达。他自幼博览群书,长在人间,又爱读三国。不想时至今日,他自己却如同曹孟德,琅邪朗好比颍川郭奉孝,为了不有赤壁战败后曹操长叹郭嘉早逝之痛,他以手中之前扣着的四层天天帝(注1)为质,九天联盟一概不理。
*注1——景霄先帝已被暗杀,但景霄侯与倾国夫人早已有一独子,生于罗凡之乱初期,为孩子计长远,隐蔽诞下后偷送出宫。他们自以为孩子之事瞒得滴水不漏,然而迁都之议时,携破骨王妃为促成迁都密探姐妹倾国,撞见了倾国夫人的身孕。后来景霄侯夫妇假意叛敌,携破骨夫妇不知情,沦为阶下囚之际,便将公子之事告知罗凡,以做报复。罗凡后四处派人找来公子,倾国死后立公子为景霄侯。凡此种种本想写入番外,正文一直没有机会交代清楚,这里故事需要,备注说明。
来年初春,琅邪朗已连马都骑不了。他中了身边一个内奸的道,被活捉押送成天。十万雄师,全军覆没。
威严而金碧辉煌的金銮殿上,这对昔年的好兄弟最后一次遥遥相对。成天天帝高高在上,威严道:“你身边的副官本就是你用千金买来的死士。琅邪朗啊,能用钱财买来的死士,都不是真的死士。“
琅邪朗只有一味苦笑。
“琅邪朗,手下败将,何能言勇?朕留你性命至今,不过为了你夫人傅安葵。傅氏在朕苦修时对朕诸多照拂,她唯一的亲妹妹,杀了韩修,毁了横尘宝剑,壮烈牺牲。朕不能不顾及到这等满门贞烈之仙。”
“呵呵,”琅邪朗一笑,便剧烈地咳出血来,他虽奄奄一息,却冷冷道,“成天天帝老儿何必惺惺作态。你这个人啊,为了你的王权霸业,连老婆都能断送,连父亲都能抛弃,何况什么安葵。”
他太虚弱了,不穿透琵琶骨,不用上捆仙绳,也只能匍匐在地上,形容狼狈。他那英俊的脸庞也早已没有盛年的英俊飘逸。
天帝的脸上再也看不见当年公子灵犀温柔慵懒的影子,他闻言脸上闪过一层怒气,拍案喝道:“狂徒,不知天高地厚。”
“哈哈哈,”眼见灭顶之灾,琅邪朗反而纵声大笑,喊道,“我主罗凡,最擅数计齐发、计中有计,天地不仁,何不诛仙!”
言毕吐血而亡,竟是油尽灯枯,力竭而死。满堂文武仙官,无不色变哗然。
年幼的公子繇繇站在天帝胜身边,又是震撼惊恐,又是骄傲自豪,又是引以为戒,百感交集。
散朝后,天帝似乎有些心事,他不坐辇,牵着公子繇繇徐徐取道蟠桃园散步回宫。公子繇繇仰头问自己的父王道:“琅邪朗本是九天忠臣,就算为了貂碧晶叛天,他也对罗凡无甚感情啊。怎么临终时却是如此忠心耿耿?”
“你不知道,罗凡在娶宋瑾团前就对琅邪朗起了爱才之心。第一次在女贞府看见罗凡,他对琅邪朗的爱才之心,到了今日,还历历在目。“天帝道,”后来琅邪朗万念俱灰,投奔罗凡,朕虽没有亲眼看到,却能想到罗凡怎么处处以琅邪朗为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谁也不能想到,初见时一心要杀之而后快的罗凡,会成为琅邪朗誓死效忠的王。谁也想不到,当年女贞府其乐融融的伙伴们,如今个个面目全非。
公子繇繇太小了,这些事,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小孩子看事情,总是黑白分明,前后一致的。他们长大之后才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是灰色的,什么人都是会变的。
琅邪朗死后,罗凡哀恸不已,杀了四位天帝不表。
“繇繇,朕要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自持阵法高强,轻视体能。你记住了吗?”
“儿臣不会忘记的!“
琅邪朗死后,罗凡元气大伤,一代逆天枭雄,在二战中渐渐走到了穷途末路。
不过三年,天人便将凡军一网打尽,四层天重归天人,罗凡被诛。
唯独令成天天帝稍感不安的是,罗凡的公子不知所踪。
“繇繇,朕要你记住,凡人也好,凡仙也罢,都很优秀厉害,还有和天人一样的感情,会受伤,会愤怒,有能力进行报复。如果一味否认奴役,便会有第二场罗凡之乱。对于凡人,我们只能善待感化,以柔克刚。”
“儿臣记住了。”
死前罗凡大喊:“成天灵犀!你一路上杀人如麻,背信弃义,你能夜夜安眠吗?“
“灵犀“便是当今成天天帝的名讳。成天天帝闻言后微笑道:”朕既没有滥杀无辜,更没有背信弃义,如何不能安睡?“
他果真夜夜安睡到天明。
他再也不是那个目睹祁宏疆殉天后便直坠九天的人了。
只是有一次他去询问公子繇繇功课,课本抽问到一半,这帝王忽而嗟叹。公子繇繇事后翻书,看见那一章写的是中天的女贞元帅。她是自己母后的前世,公子只道是父母情深。
大战之后,四海升平,休养生息,终于过上了期盼多年的太平日子。天帝仁慈,酌情安置凡仙,给了最大的善待。
四年后,东海。一位锦衣玉食的翩翩小少爷,在一群仙人的侍奉下,临渊赏景,赞道:“百年一见的鲤鱼跃龙门,果真精彩果真精彩。“
只见无数条彩鲤逆流而上,争先恐后去跃过东海中央的一道长虹,但凡英勇跳过去的,便立刻化为各色长龙,威风四面,呼风唤雨。九天所有神龙,皆出自此。有不少仙人守在岸上苦苦追捕,想收服一条用作神宠。
小小少年人赞叹不已,自言自语道:“父亲准我自己出来看,真是不虚此行,可惜父亲不能一起来看这奇观。“
身后的仙人含笑安慰道:“老爷年少时游历九天上百年,肯定什么美景都看过了。“
少年人这才展颜,双目中满满都是骄傲,道:“是了,我父亲自然是什么都见过了,最美的人,最美的景,他都知道。“
“喵。“这少年人的神宠,居然是一只黑色的猫,此猫饮酒,身上带着淡淡酒香。
年纪看上去不过十二岁左右,居然已能收服神宠。
忽然间,一道清越的声音远远插过来:“东海和北冥比起来,不算好看。《南华经》第一章《逍遥游》,第一句便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远。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大,不知几千里远。震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扶摇直上,九万里‘。“
那少年一行这才发现远处还有人。他们所在的位置观景最佳,但既隐蔽,又艰险,所以其他仙人都不在这里。只见那人独自一人,穿着黑衣,站在万仞海渊的最边缘,海浪湍急,扬起轰鸣白浪,碎银一般,遮蔽了那人的身影。
这人看上去也不过十三岁左右,是个孩子,但少年老成,一双眼睛就像万年寒冰。
并且,那少年沾衣不湿,显然张了结界。结界能抵万吨海涛,功力了得。看到这样好的身手出现在这么小的年纪上,众仙家齐齐一惊。
锦衣少年大为钦佩,便上前攀谈,拱手道:“小哥哥真是观之可亲,可能交谈一番?“
他微笑着,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比他略大一两岁的少年回头,脸色苍白,薄唇淡色,神情说不出的冷峻。但他的眼光,却又寒冷,又犀利。看见锦衣少年后,这黑衣少年双眸中的冷意更盛一层。
神秘少年对他说:“应该掌握九天的显赫权柄的,究竟是高高在上与天地齐寿的天人呢,还是苦苦修真,以血肉之躯做出惊天大事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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