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还是这检阅仪式的解说员,你听她满口都是夸赞的词汇,说的都是一些自己都没曾记得的我们的轶事,偶尔有刚进来的客人问道:“说谁呢?”舅妈就会不厌其烦地反复介绍:“说的是这两个小天才呢,是陈姑爹的儿女!”
于是人家还会顺势问道:“陈姑爹是谁呀?”舅妈会说:“就是那个坐在那角落里的书生啊,忒不做声的!”
外公外婆的住处就在隔壁,那里也是人满为患了。其儿的两个姨父是早就结好了伴的,说是喝酒要不醉不归,打牌当然也只许尽兴而散。他们看见其儿她爸爸来了,就立刻摆开了打牌的阵势。三家缺一,还有一个位子正好留给了这家的男主人其儿她舅舅,他一向牌瘾很粗,哪有不给他留位的道理,而且这牌桌上有了男主人作为后盾,场子显得特有底气。
于是女人们都说着混账话儿退出了房间,“只管玩吧,玩吧!不玩它个三天三夜你们不要散场。”渐渐地,这屋子里只剩下了牌桌上的硝烟滚滚。再也没有比丈母娘的脾气更好的,总要时不时地要进来添添脚下的火,顾顾桌上的茶果。
两个小家伙被舅妈挡在了厨房里,半天都没喘过气来。正如其儿后来所说的:“差点被我舅妈当地瓜搁灶里煨熟吃了!”其实害羞是有知道的,可是找个地缝钻是不可能的了,能怎么样呢?然后,终于逃出了那个被舅妈的热情笼罩的蒸笼,其儿却发现自己和所有可以让她觉得不陌生的人都走散了,莫名其妙,深深的孤独感,也像是个蒸笼。
是外婆看见了她站在空无一人的晒谷场边吹冷风,很心疼地把她拉进了打牌室里,桌子底下生着火,所以屋子里是暖和的。
在那里坐了很久,觉得怪无聊的,其儿开始找妈妈,可是很晚了都没见妈妈的身影,外公说她大概是去邻居那些叔伯舅舅们家里拉家常忘时间了。其儿推了推爸爸,怯生生地说:“爸爸,我要回去!”外公听见了,就说:“这么晚怎么回去呢?你今天就在这里歇息吧,孩子。”于是外公帮她脱了外套,把她煨进了被窝里。
过了一会儿,听到姨妈进来了,要睡在这床上。可是直到她钻进被子里,她才发现这床上已经有一个人了,吓了一跳,她说:“是其儿啊?没回去吗?咦,怪不得说外婆最喜欢其儿了,晚上睡觉都不忘带着。”
到了早上,打牌的还没有散场,其儿一觉醒来,莫名其妙地想妈妈,莫名其妙地委屈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悄悄开门,悄悄地要回家了去。到底还是被外公发现了,追了出来,连声喊着:“你妈妈等一下就来了,你回去干嘛呢?”
其儿不听,楞是飞跑着回了家。可是妈妈昨天晚上也并没有回家,姐姐们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还好,外公跟着追过来了,见屋里没人,就又把她带回了自己家。
姨妈和姨儿都在屋里,见其儿来了,姨儿又拿那句话说笑:“其儿又想家了吗?其儿想自己家那可是没得说的,看外婆对她这么好,也抵不过其儿对家的念想。”姨妈就说:“是啊,我也在说,外婆这么喜欢其儿,看她将来拿什么报答。”
可是后来看来外婆是无心等待其儿的报答的,开春的这一年就是她的最后一个年头,其儿明明记得她屋前屋后忙碌的身影和温柔的叮咛,记得她花儿般灿烂的笑颜,她的灵魂却很真切地消逝在了这个秋叶飘零,秋雨淅沥的季节里,其儿亲眼目睹了那一场外婆的丧事。
“妈妈,外婆呢?”一个有着微微阳光和风的天气里,其儿这样问妈妈。妈妈眼圈一红,竟说不出话来,心疼地坐在椅子上很茫然。
其儿说:“妈妈,我要去看看外婆。”妈妈说:“好,你自己去吧。”然后目送着其儿跨过一道道的沟沟坎坎去了外婆家。
院子里空无一人,恍若一场丧事过后的淡淡余哀还没散尽。其儿走进去,只觉得水泥地面的白很晃眼,她扭头不再往里走,伸手摘来篱笆上一朵摇曳的花来抚弄,梦幻一样的哀伤顿时笼罩了她的脸。
外公在门口轻声喊了一句:“其儿怎么来了?”像是很亲切,又觉得无暇顾及。显然屋里有客人,正在和外公说着什么。屋里走出来一个和其儿差不多大小的小女孩,其儿还在想:“这是从哪儿来的小客人呢?”那小女孩伸手打落了其儿手中的花,然后歪着脑袋冲她笑,其儿也没做声,只顾着自己的伤心,默默地流泪。
客人在外公的陪同下走出来了,他伸手牵着那个小女孩的手,指着其儿问外公:“这是葵姑娘的女儿吧?长得挺好的。”外公说:“是啊,是啊。”然后他又说了一句话:“这孩子他外婆就是被他爹娘急死的呢,真的是可惜了。”
一切都还是外婆在时的摸样,仿佛处处都是外婆留下的痕迹,其儿走进屋里,来回走动着,最后到底还是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哇”地大哭起来。越哭越紧张,越紧张越抑制不了,其儿这一哭,大有气势。
可是外公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毫无由来的大哭的,他走过来只是不停的问:“孩子,怎么了?”外公真的不知道怎么安慰这孩子,或许他的内心里也想借触孩子的情绪表达自己的悲伤吧?最后他也瘫坐在了孩子对面的地上不再说话,嘴里哼哼着,叫喊其儿她舅舅的名字。
其儿在外婆原先住的屋子里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这件事很快就传了出去,邻里乡亲们议论纷纷,觉得这件事有点灵气,这孩子有点灵气。最后很多乡亲们都一致觉得,其儿她妈妈也太不管事了,她外婆这才入土没几天,就让这么小的孩子独自跑去触灵,也不怕把孩子的魂儿吓散了。
秋收时节,爸爸妈妈在田里忙得几乎是忘了白天黑夜的,其儿又一个人跑去了外婆家里玩。回来的时候,路上碰上了邻居胡大妈,胡大妈吓得打了个激灵,哆嗦着问:“这孩子又跑去哪里玩了?胆子也忒大了!”
其儿笑嘻嘻的,说:“我去了那个傻子家玩儿呢,你看她还给我煮了个鸡蛋!”
胡大妈说:“谁是傻子呀?我的个天爹爹还有谁比你更傻吗?不会是喊你外婆做傻子吧!”
其儿很天真的,连忙解释说:“不是的!我在外婆家玩了好久,玩厌烦了,就去了那个傻子家,外婆家的上面那户人家!”
胡大妈当然知道外婆家的邻居里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物,好像是吁了一口气,不过同时她还是指着我的额头吼道:“你这个傻子!你才是十足的傻子呢!哼!”
回头,胡大妈就绕过几丘田去,站在田埂路上与田里劳作的妈妈说话。
“你们家其儿这孩子,讲出来话的吓死人了!我都被她吓了,你们回去真要给她收收魂儿。”
妈妈说:“什么劳什子魂儿呀!还不晓得她有魂没!我们家才不信这个呢!”
胡大妈说:“这个怎么能不信呢?她外婆去世这才几天,难免不会受惊吓不?”
“哎呀,说什么呢?她外婆死了,对她又没什么影响,死与没死还不都是一样的,小孩子知道什么。”
其儿笑容洋溢地送胡大妈离去,觉得这个胡大妈挺好的,很关心人,就问妈妈:“妈妈,收魂是做什么?”妈妈说:“去,去,小孩子知道什么!”
第二天,爸爸妈妈照例要去田里劳作,其儿主动跟妈妈说:“妈妈,今天我带进哥儿出去玩。”妈妈巴不得这小姐弟可以做伴着,于是匆匆收拾好他们的衣着,就把他俩送出了门。其儿昨天留了个心眼,觉得胡大妈人好,所以今天就带着弟弟径直去了胡大妈家。
胡大妈家的前门紧闭着,其儿他们一敲门,可把胡大妈和她老伴吓了一跳,不过一听是这两小家伙,连忙开门把他们迎了进去。
其儿像个小大人一样的要和胡大妈拉家常,说:“胡大妈,今天我们到你家来坐客。”
胡大妈很高兴地笑了,说:“好啊,好啊。今天有了你们这两个小客人,真的时蓬荜生辉呢!”
然后其儿又问:“胡大妈,你们家为什么大白天里都要关门呢?”
胡大妈说:“嘿嘿,因为等一下还有不速之客来!”
过了一会儿,胡大妈家门口果然来了一群人敲着门,胡大妈连忙开门请进,端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
回到家里,其儿告诉妈妈说:”妈妈,妈妈,今天我们去了胡大妈家作客呢!他家除了我们还来了好多不速之客啊!“进哥儿也争着向妈妈报告说:”是的,是的,胡大妈家来了好多客人,是来捉人的呢!“其儿听进哥儿说那些人时捉人的,可被吓着了,不过还是又点怀疑,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是捉人的!”
进哥儿一听急了,激动地说:“你没听那些人说话吗?真的是捉人的呢!”说着他又转身喊妈妈:“妈妈,妈妈,幸亏我们看见他们来了就躲在灶角落里不做声,他们就没把我们捉走哦。”
妈妈听了,连忙搂着进哥儿亲了一下,说:“是吗?哎,我崽崽好聪明呢!”
其儿却好像有些气馁,她在想着:“咦,进哥儿都知道是来捉人的,我怎么不知道呢?真傻!还好,没真的被捉了去。”
于是到了第二天一起床,两姐弟又在商量着去哪里玩的时候,其儿抢着就说了:“妈妈,妈妈,我们今天还去胡大妈家。”其儿是想要去听真切点那些人说的话,看是不是真的如进哥儿所说的时来捉人的,进哥儿也知道其儿就是这么想的。
走到胡大妈家里,昨天那些人也早早就到了。胡大妈说:“小孩子乖乖坐着就好了,大人有事要谈。”看起来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到底受不了拘束,俩姐弟坐了会儿就悄悄溜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