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看着云锋眼中透出的真切询问,目光渐渐变得深邃,风轻云淡的表情也有了几分动容,他狠下心道:“婧儿与鸿儿成婚三年,夫妻恩爱,过得很好,他们的孩子大概在年底就要出生了。”
听了老人的话,云锋的眼前忽然有了片刻的眩晕黑暗。
一直希望她能幸福,一直盼望她能快乐无忧,可真正亲耳听到这个消息时,云锋却发现他还是无法就这样坦然的接受。
只因带给她幸福的那个人不是自己,只因自己再没有了守护她快乐的能力。
云锋仰起头缓缓闭上了眼睛,喉结几经上下,终于如释重负的应了声“她好,就好!”,明媚的阳光映出他刚毅侧脸的轮廓,腮边一滴小到不易察觉的泪水正在慢慢滚落。
林间,又是一阵狂风袭来。天空渐暗,眼看大雨将至。
江湖就是如此,一朝风起云涌,气象万千,前路总是充满了坎坷崎岖。
“又要下雨了,孩子,你也找个地方避一避吧。”老人拂了拂衣袖,不忍再看的转身离去。
这世间有太多的悲与欢、伤与离,他一人又岂能全部望的尽、看的完、怜的过来。
蔚倾远,或者也可以称他为皓桀然,五十年前的乱世中,败过、死过的人。他输掉了天下,丢掉了身份,痛失了挚爱,一生飘零,四海为家。他的足迹遍及三山五岳,他的眼眸看尽世事的多羁,他的笔下绘出的是万顷壮美的河山,却也是每个人心中执着伴生的梦。
他,被誉为天下第一画师。
老人的脚步渐行渐远,时光在他的身后勾勒着他的脚印,浅淡而模糊。
风过竹林,细雨如丝,几许惆怅,几多缠绵。林间沙路柔软,一路走,一路泥泞。云锋努力地推着轮椅,犹豫的逆沙前行,一下一下,虽然慢,却始终没有停。
来路已过,归途未知,也许是山重水复后的柳暗花明,也许是更多的狂风暴雨。自己选的路,总要自己努力地走到尽头。
浣阳城繁华依旧,仿佛曾经的人并未离开过这里,有些东西很容易改变,有些东西却永远不会变,天下大事自有大人物关心,于百姓而言,过好自己的日子,平凡的度过一生,便是幸福。
三长使的画像挂在墙上,映着天峰西岭的皑皑白雪,如神话般静立。
由当世第一画师蔚倾远执笔亲绘,三位天外飞仙俊逸洒脱的风姿跃然纸上。惊艳的画,绝艳的人,一点一笔都是只可仰望追忆,却永远无法临摹演绎的感慨与怅然。
浣阳第一名楼顾雪阁,几经战乱早已易主,现在它的主人是晏国的承帝。
万载风流已过,百世沧桑平歇。
遂,天下太平。
大堂内,一个紫衣少年浅啜幽茗,目光久久凝视着墙壁上的画。
画像画的极好,丹青妙笔,狼毫游走中,那份清风明月的魏晋风骨与雍容大气的盛唐风韵在流年里沉淀,朝着汉月深处寻梦而去。
他们在世时是世人仰望的传奇,他们离去了就成了这世间永远不可企及的神话……
轩赫如竹,朔然流光,水中静影。
少年站起身一步步走向画像,最后留恋的在水婧的画前站定。他的手抚上画像,一寸寸滑下,眼睫轻颤,眼眸中有雾气氤氲。
大堂内的宾客早已吵嚷了起来,闻讯而来的官兵凶神恶煞的表情在见到少年的那一刻变得毕恭毕敬。
这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晏国的丞相楚逸。
时光又返回那日相府中。
花瓣雨雾,清爽地洒下了满天的芬芳。庭院中的少女静静的立在树下,任凭花雨洒满她的肩头,点缀淡蓝色的锦缎宫衣,翩跹如梦。
她微笑着看着楚逸走近,在距她五步处站定。
阳光下,楚逸颀长的身影气宇轩昂。晏国的左相,丰神俊朗少年终于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从此治国安民,统领百官,真正开始了他的人生。
楚逸漠然的看着水婧不言也不语。
僵持许久,水婧无奈的笑了起来“还在怪我?”
“不,公主,我从没有怪过你,我只是无法接受你为了我去伤害别人。”少年眼眸暗沉“刘鹏之才不在我之下,你却为了让我登上左相之位而杀了他,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是公主的错,究其本,却是楚逸的错。”他侧过身艰难的开口“多说无益,还请公主殿下回宫吧。”
语毕,他不再看她,不再看落花纷谢中水婧的神情。
“刘鹏不及你,他空得无上的智慧,却没有心怀天下的仁德。”清润的声音飘散在风中,沉淀在谁的生命里,最后消逝不见。
楚逸没有回头,如果他此时回首一定会看到水婧欣慰的殷殷眼神。
可是,他没有。
他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水婧。他亦不知,这样的不回首,多年后,竟成了一种深深的悔恨,牢牢扎根在他的一生中。
一切的嘈杂他都充耳未闻,他轻唤“公主。”声音是难言的哽咽。画中的女子浅笑盈盈,就那样笑着看尽了人世的悲欢,看着眼前悲伤哭泣的少年。
在不久前一次无意的暗查中,当他手捧刘鹏弑杀功臣、蓄意谋反,铁的罪证时,他才明白了当日水婧的良苦用心。
只是水婧从没有解释过什么,只是让岁月,为她所做的一切做了最好的诠释。
何其宽仁,又何其残忍……
晏国皇宫婧月台河汉浩荡,星罗密布,宫阙天宇直擎九天,站在这里,天下再没有谁能比他站的更高,看的更远,在天地的壮阔与人力的巧夺天工前,此刻驻足婧月台前的晏珏渺如蝼蚁。
夜风被他明皇龙袍上张牙舞爪的金龙所骇惶然退避,内官们被他逼人的威严气势所慑唯唯诺诺,连苍天,都为仿佛为他天子骄子的光芒所比黯然沉静了下去。
婧月台,婧月台,本是他为这世间唯一可以站在他身边的女子,他最疼爱的妹妹水婧所造,最后,却是他亲手将她割舍,狠狠地推下了阿鼻地狱的无尽深渊。
他变得不像从前的他,可是他不能后悔,也无法后悔。
因为天下人,永远不允许他们的帝王,有后悔的时候……
江山无边,人间万顷,须臾间,又是一朝四海升平。
岁月像一阵轻柔的风,将所有的人送到了他的身边,又无情的带走了他们。
忠心耿耿的战神云锋,才满天下的红颜水婧,还有他的手足晏璃、晏琼,那些在他身边一一倒下,被他记住、或记不住的友人和敌人。
时光呼啸而过,到头来,站在这里,站在这万人之上,站在这至尊之位的,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只有他晏珏,晏国的承帝,天下唯一的主人。
寡人,他之余生必将是一位真正的,孤家寡人。
赵国,初雨河。
转眼,又是一年春水碧于天的时节。
河上,凄迷的烟雨中,一艘精致的画舫乘雾荡漾,顺水而下,行的格外柔、格外慢,仿佛怕惊了谁家女儿浅浅易碎的闺中美梦。
船上的摇篮中,一个粉雕玉砌的婴儿正含着小小的手指,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的东张西望。
摇篮旁的软榻上,水婧唇角携着一抹甜笑,枕着罗鸿的手臂轻轻地晃着摇篮,哼着好听的小曲哄婴儿安眠。
好不容易等婴儿睡着了,水婧才得空起身,随着罗鸿到船头上站站、透透风、看看景。
河畔,一个锦衣公子正与随从雨中漫步,那随从对公子极为恭敬,自己全身都被淋了个透,还一直小心的为那公子撑着伞,唯恐他被一点雨丝伤了身体。
那公子理所当然的走着,仿佛长年习惯于这样的相处方式,没有因随从周到的服侍就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画舫又行过了一座石桥,在远远的经过锦衣公子那段堤岸时,一阵徐徐的清风吹散了河上笼罩的水雾。
仿佛上天花了千年才刻意安排好的一场邂逅,那公子侧目,隔着碧水涟涟,隔着风烟往事,在看到船头的水婧时,忽然紧张的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多少年了,自晏赵之盟、谈笑天下后,不经意间又流过了多少青葱年华,告别了多少悠悠岁月、浩浩光阴。
四年前,是他亲自下了攻打晏国的命令、是他亲手斩断了他们之间本就不多的牵绊。更是他,亲眼看到了这世上他最不想伤害的姑娘,在他面前绝望悲伤,最终被他的无情伤了个体无完肤。
穿越岁月的记忆汹涌而来,瞬间填满了他的整颗心,胀的隐隐作痛,痛的如此真实。
本以为是真的忘记了,本以为是彻底的放下了,却原来在见到她时,只一个照面,就还是会慌乱无措、紧张失度。
至少值得庆幸的是,他终于又见到了她。
又见到了,她清风明月的笑靥,和那不浸时间风尘的纯真。
那是倾国倾城可以描述却永远无法比拟的,那是流年岁月光影的兜转中,斑驳明媚的折光中,隽永的美丽。
也是绽放在他心底深处的雪莲,镌刻在生命曾经的过往中,最恬静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