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走了不知多久,四周还是黑蒙蒙的一片,既不见杨阳,也不见台阶,他有些慌了,就地蹲了下来。他后悔当初没有留意杨阳的话,将她也拖了下来,不知她现在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被困住了。他心里慌乱起来,大声喊了喊王嫣的名字,问她杨阳是不是在她哪里。但无论他喊了多少遍,都没有听到王嫣的回应,他的心更乱了。他最害怕王嫣也跟着下了来,一家子都陷在了这个鬼地方。
忽然一缕奇特的香味飘来,杨清玉吸了吸鼻子,断定这是肉香。再仔细一闻,却不是自己吃过的各种荤肉的香味。这香隐隐透着些酸臭味,却让人欲罢不能,食指大动。杨清玉环顾四周,只见黑雾越来越浓,像墨汁一样,从四周向他泼了过来。泼来的黑雾化作四条绳索,索住了他的手脚,让他动弹不得。他想起小时候听过长辈们讲过一些故事,这该叫做鬼打墙吧?他便偏转唯一能够动弹的脑袋,向前吐了一口唾沫。面前黑雾的颜色果然淡了一分,他便一直“咄,呸,咄,呸。”吐着唾沫。黑雾颜色渐渐淡去,他心里暗暗发喜,充满了对长辈们的各种感激。他回过头,准备对着正面吐,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浑身赤裸的小女孩。这小女孩大约六岁,扎着两只乌黑的羊角小辫,辫子上绑着两根细细的红丝带,脸蛋漂亮可爱,身上皮肤白白嫩嫩,手里还捧着一口大铁锅。这香味就是从铁锅里散发出来的。
杨清玉将嘴里的唾沫生生地咽了下去,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有没有看见一个比你小一点的小女孩?”言罢,一阵恐惧感从脚底冒上来,直达脑门。此刻是新春,每个人都穿着棉袄,这孩子怎么连个衣服都没有穿?而且自己被困在了这么诡异的场景中,她就出现了,莫非。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杨阳已经遭了毒手,不禁湿了眼眶,咬紧了牙。小女孩将铁锅放在地上,杨清玉看见铁锅里的汤水还“咕隆隆”地冒着沸腾的气泡。小女孩立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用手指将身上的肉一块块抠下来,放入锅里。锅里的气泡更大了,香味也更加浓郁。杨清玉却是目瞪口呆,胃里剧烈翻腾,嘴角溢出了口水。不一会儿,小女孩身上只剩下了半副骨架,她的语气稚嫩而冰冷,“吃吧,吃吧,爸爸吃饱了,就有力气干活了,就可以买糖葫芦给我吃了。”
她面前的杨清玉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将锅里的肉掏出来,塞到自己嘴里嚼着,然后咽了下去。他的双眼惊恐地盯着沸腾的汤水,他的胃早已经不是他自己的胃了。“嘻嘻,爸爸,好吃吗?好吃就多吃点。”小女孩换了副表情,裂开嘴笑着,脸上的肉随着笑纹“簌簌”地一块块掉下来。小巧秀气的鼻子,白皙的樱桃小嘴,随后是血红的小舌头和两只没有瞳孔的黑眼珠子一齐掉下来,“扑通,扑通”掉进锅里。
她的脸蛋只剩下了附有血肉血筋的森白骨头和几颗洁白的米粒小牙。头皮未脱落,两只小辫子依旧那么美丽可爱。杨清玉猛一抬头,眼睛恰好对上她那双空洞的深不见底的眼眶。眼眶里不断地涌出暗红的血,顺着脸颊的骨架湍湍流淌着。杨清玉的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他祈求天,祈求地,祈求神仙,祈求佛祖,祈求菩萨,只要能让他活着出去,他发誓以后做个绝世好人。可是,世间那么多普通人,每个人的祈愿如果都可以让神仙,菩萨听见,那么菩萨神仙在每个刹那听见的是人间的语言混音曲,持续听的话不耳鸣耳聋才怪。
往好里想,他们没准配有成百上千的助理,秘书等,专门帮他们接收人间的祈愿,不严重的情况由他们旗下的派外员工来完成,严重的情况由经验丰富的主管来做,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才亲自现身。宁可信其有,于是杨清玉继续在心里祈祷着,从天到地求了一遍又一遍。他的意识如此清醒,双手还是不断地往嘴巴里塞从锅里捞上来的肉。王嫣在凉亭里坐了五分钟,不见父女两人回来,便大声喊了他们的名字,久未听见回应。她从凉亭出来,绕到后面,亲自去看看到底有什么奇特的风景让父女俩都忘了归来。这凉亭做得奇特,一般凉亭由六根柱子支撑着六个角,而这个凉亭前面只有四根柱子,背面却是一睹石墙。石墙的反面刻着一些符号,正面则刻着捐助人的姓名。
王嫣站在墙后面,往下咋一看,就吓得不轻。只见杨阳斜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杨清玉面前,杨清玉则蹲在地上,不停地抓起脚下的泥土往嘴里塞。电花火石般的,王嫣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们一定撞邪了。她刚要抬起脚下去救他们时,忽然收了脚,往后退了几步。她心里暗想,不行不行,如果她这么下去的话,她也中了怎么办,到时候就没人来救他们三人了。一番思想斗争后,王嫣心里顿时有了主意。她跑到通往山顶的台阶上,大声地喊救命。附近的人也许能够听到,而且声音波及的范围内也许会有人。她赌的是一份运气,而事实证明她运气很好。这天天气极好,有暖冬的阳光,温和的风,和休闲的兴致,在南帝峰看塔观景游玩的人不少。很快,附近的善心人都被这呼喊声吸引了过来,雄赳赳气昂昂地准备来救人。这些人一看到如此情景,或沉默,或同情,或看热闹,或交头接耳,却没有一个敢下去救人,只围站着在凉亭旁边的空地上。王嫣急得直跺脚,她乞求道,“各位大哥,帮帮忙,救救我女儿和老公。”
人群中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大嫂,你肯定不知道这块地有多邪门。我们一下去,就等于送死。”人群中又有人说道,“大嫂,你看开点吧,即便救上来,也没了半条性命。”眼看杨清玉快支撑不住,王嫣要从台阶下去,下了必死的决心来救她的丈夫和女儿时,却被身后的一位老者拉了回来。那位老者向她摇摇头,把她拉回了人群。人们让出一条缝来,老者穿过人群,从石阶上的一个竹制箩筐里拿了一口白瓷碗和一只铝制水壶,倒了八分的水,又从一个塑料袋子里拿出一个小纸包摊开,将纸包里的粉末倒在了碗里,然后用手指搅匀。
老者端着这碗水,走到台阶最上端,用手指沾了点水,边泼水边往前走。有些人为他捏了一把汗,有些人却是信心满满地看着他。老者走到杨阳面前,用手指沾了水,洒在她脸上,又洒在她身上。杨阳能够动弹,也有了意识。她先是看看面前狼狈的爸爸,又回头看看被人拉着的母亲,最后站着原地不知所措。杨清玉不再用手挖泥土往嘴里塞,而是瘫倒在地。他的脸上身上全是泥土,他的肚子鼓起,脸色发青,眼睛紧闭。老者扶起杨清玉,将碗里剩下的水从杨清玉的嘴里灌了下去。不一会儿,杨清玉睁开眼睛开始咳嗽,越咳越剧烈,然后作呕,将吃下去的泥土吐了一部分出来。老者见他有了起色,朝着人群喊道,“快过来帮忙把他送医院里去。”
人群中开始骚动,一番犹豫后,出来两个青年,在王嫣和老者将杨清玉扶了上来时,搭手将杨清玉抬了起来,送到了山下的医院。王嫣抱着杨阳跟在后面,有些人散了去,有些人一齐跟去了医院凑热闹。到了医院,洗了胃,杨清玉将肚子里的泥土,地衣都吐个干净。年轻的护士们惊奇地在角落窃窃私语,有些年纪的医生和护士们则淡然地瞥了杨清玉一眼。老者挑着竹制箩筐也跟到了医院,众人围着他,啧啧称赞他的见义勇为和神秘法术,王嫣拉着杨阳跟他道谢。老者叹了口气,“作孽啊,不用谢我,是我害了你们。”众人一听,甚为疑惑,都凝望着老者,似要他作个解释。杨清玉还要留在医院打点滴,这里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乡镇诊所。因逢新春佳节,诊所里有些冷清。老者坐在长椅上,慢慢地叙述着过往那深痛的记忆。众人各自在旁边坐了下来认真听这段晦涩的历史。这老者姓钱,名仁荣,家住南帝峰山下的金桥村。他原本有一子一女和贤惠的妻子,家庭幸福美满,如今却只剩下他孤寡老人一个。
悲剧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党中央自上而下发动了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全国各地的人们积极响应党的号召,或真或假地做出了不少成绩。为了实现工农业生产的高指标和工农业产量成倍、几倍、甚至几十倍地增长的要求,各地人们卯足了干劲,团结一致,砸锅炼钢,扛着锄头修铁路,提着簸箕挖铁矿,舍了血本建立大型养猪场,养鸡场。由于领导瞎指挥,各地浮夸风盛行,和基本建设的盲目投入,工农业生产变了味。人们只注意追求不切实际,不符合客观规律的产量,忽略了生产活动的正常需求。自搭炉灶炼出了一块块废铁疙瘩,夸大作假粮食产量导致了各个乡镇之间的攀比之风,破坏了原本正常生长的谷类植物。为了得到更多的燃料,上山砍伐大量的树木,将青山林地砍得光秃秃,生态坏境遭到破坏,造成了不少天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