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世上也就没有幺儿了。”
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东西都变了,即使我明明知道幺儿的衷心宣誓不是为着真正的我。我轻笑:“知道了,伺候我起来,有些饿了……”
姬职倒也不曾刻意避我,堪堪梳洗完,便进了屋子。没有酒气……干净的白色锦衣,只脸色稍稍发白,隐漏疲累之态。昨夜的一切回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我忽然不知即便张口该对他说些什么……
“脸色不好,昨夜没休息好?”先儿开口的竟是姬职。我讶异瞥他一眼,略微调侃:“彼此彼此……”相对而望,我看到他瞳孔中倒映出的我的身影,凝聚成小小一点。许久的‘噗嗤’一笑,终于打破横亘在我俩之间的尴尬和沉默。
“昨晚你去了哪里?”我装作不知,状似无意间问及,之间姬职盛汤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直直看着我:“同赵雍闲饮,便醉了,宿在他那里。”
我笑,句句实话呢!
食不下咽,我随意戳着碗里的汤,看着一旁的姬职一口一口细嚼慢咽……想必情况比之我也好不到哪里。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自以为是的觉着考虑着对方的感受,理所应当的做着伤害对方的事情。
“我吃好了,出去走走。”我起身,笑着看向姬职,便绕过食案,除了宫门,不知不觉竟是又走到了王后殿。转身欲要离开,身后清脆声音唤起……
“夫人……”
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倒是又回不去了……我叹了口气,顿脚、回身。“青柠。”
不错,叫住我的人正是易王后的贴身婢女青柠。她见我停下,忙快步赶上到我面前:“夫人怎么到了王后殿?路过的吗?”
我笑笑,点头:“是路过,随意走走,恰好到了这里。”
“若是夫人没有什么急事,青柠陪您走走?”
我略微思索一下,遂点了头,也许可以从她口中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嘴角一扯,勾出丝淡笑:“今天不用在王后身边侍候?”
“易王后是极爱美的,平日这个时候都要静修,这会儿大概是在王后殿后园,都是禁止任何人的打扰。”
看着也像,如易王后般年纪已经过了女人四十岁的还能保持那般模样的面容,平日的悉心保养定然是下了好一番功夫的。只是……自古一向是‘女为悦己者容’,易王后……额、邪恶了……我缓了口气,笑笑:“王后的确是极美的女子。”
青柠大概是没有想到我竟然也会由衷赞赏易王后,先是讶异看我一眼,然后弯着眉眼笑了笑:“是呢!其实看看陛下就能知道了。”说完忽然收了笑意不再说话,小心的看我一眼:“夫人……是对王后有什么芥蒂吧?”
一阵冷风吹来,顺着领口、袖口刮进衣里。我伸手,轻拢了拢衣襟。已近中午,天色却依旧苍白,冬日渐渐逼近,却到了该要添衣的季节……
“青柠既是知道,又何必多问?”我折了一枝小径边已经枯萎了的花叶枝茎,轻捻着眯了眯眼。心里着实是乱……
“哪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呢?”我不知她究竟想要说些什么,遂停了手中动作,侧耳听着……
“同是先王的儿子,只因太子平长于陛下,所以便处处为尊。陛下本就良善聪颖,若是王后太过偏向于陛下的话,自会叫他们兄弟二人间心生嫌隙。陛下倒还好,只是太子生性凉薄,为人多疑。王后如此不过是为了更好地保护陛下。”
她看了看我,侧头继续:“先王其实不失为一代贤君,只是却被小人利用。出国为质确实苦了陛下,却又未尝不是历练?先王执意欲禅位于卿,太子自是心有不甘。毕竟太子亦是王后骨肉,王后心疼也没有什么不对……王后性薄,不喜解释,陛下一个人的误会已叫王后心伤。既是同为真心忧虑陛下之人,青柠实是不想夫人与王后之间再有隔阂。”
“都道王后偏袒,为了太子抛弃陛下,只是自古帝王的女人有几个能够超然世外?王后的苦,她自是不愿说、也没人能懂……”
果然是不能道听途说的么?那日的咄咄逼人想必是恰恰戳到了她的痛处……我丢下手中残枝,静静开口:“那日陛下来王后殿是为何事?”
“夫人莫不是真不知晓?”青柠盯着我的眼睛熠熠发亮。
我勾唇,垂了眉眼:“是不知晓。”
“异界、夜氓、血琉璃……”青柠微叹了口气,轻轻开口。听闻这些字眼,我全身刹那僵硬。易王后当日未完的话题……“你也全都知道吗?青柠。”
“青柠同王后一样,都是秦人,自幼便跟在王后身边。那夜氓的来历多少知道一些。前面不远有个刚刚修整的亭子,夫人不若坐下来,慢慢听青柠讲与你听。”
我淡淡点头,与她并行,一道行到亭子坐下,听她细说……
惠王早年机缘曾遇有异能者赠与神石一块,据闻此石灵异非常,佩戴此石可窥古今、通后世。得之流芳千古……此石通身黑泽,虽不规整,却莹亮异常,灼人眼目,震慑人心。惠王便将此石打成两块,赐之谓’夜氓‘。易王后本是惠王最受宠爱的女儿、又是长女,聪慧讨巧。嫁来燕国前惠王便给了一块,便是现如今我身上带的这一块了……另一块则给了小儿子公子稷。
窥古今通后世吗?若说这‘夜氓’是由于机缘开启时空转换的钥匙我倒还勉强相信,毕竟我自己大概便是这么来的、只是窥古今通未来大概指的是如我一般的异类吧……
“夫人曾在驿馆饮过‘血琉璃’吧?”青柠打断我的冥想,淡然开口。看我回头看她,笑笑继续:“琉璃果有让人沉迷的功效,佩之夜氓能叫人渐渐意识尽失,陷入沉睡……”
我的心脏砰砰直跳,直觉引导觉得她接下来的话才会是我真正按耐不住的根源……果然……
“纯粹的‘血琉璃’与王后说的一般无二,佩戴‘夜氓’可以延年益寿、青春常驻。只是若要有前面所说的功效,便还需要加入些‘引子’。”她收了笑意,直直看我:“夫人曾饮过的‘血琉璃’大概便是了……”
听得这话,脑中似有闷雷炸响,太阳穴突突直跳,我结结巴巴开口:“那‘引子’是……”
“所佩戴‘夜氓’原主人……鲜血……”
那日驿馆‘血琉璃’的腥涩味道……是、血么?我颤抖着拉下颈子上带着的‘夜氓’,背面上刻着的精致小字依旧还在,仿佛看到希望般,我紧紧攥住青柠的衣袖,满是期待:“这坠子上有阿职曾经刻上的字迹,驿馆的人即使本事通天,也万万不能……取得他的血去……”
青柠眼中略带悲悯,轻垂下眼,一句话打破我所有的希望:“这枚‘夜氓’……不是陛下那块……”
手指渐渐冰凉,似乎连整个天空都暗淡下来,我静静收回自己的手,脑中反反复复的盘旋着那几句话……
‘琉璃果有让人沉迷的功效,佩之夜氓能叫人渐渐意识尽失,陷入沉睡……’‘只是若要有前面所说的功效,便还需要加入些‘引子’’‘所佩戴‘夜氓’原主人……鲜血……’“只是夫人如今倒是不必忧心,那日王后给夫人有饮了不少‘血琉璃,所以夫人体内的药性想必早已稀释不少。只要已没有引子,夫人也不过便是体弱,其他的估计倒也无碍……”说罢执起我的手,自怀中掏出一枚小瓶放我手里:“王后那里的‘血琉璃’也已不多,这些夫人暂且用着……”
我看了看手中通透的瓶子,攥的死紧。若是昏迷后真的回去倒还好些,只怕昏睡后脑子依旧清明,只是在这个时刻沉沉睡着……那种感觉想来便觉得心中透凉……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跌跌撞撞的往寝宫方向走着,手中的‘夜氓’几乎要被我攥出水来,如同被人从头至脚泼了一盆冷水,冷意从心房处扩散,一寸、一寸……蔓延至全身……阿则送的玉玦还在盒子里放着,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是他想要这么对我……
阿则遇刺、异味‘血琉璃’……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么?华原的话如今想来未免也太过可疑……
‘我曾记得公子有枚银饰吊坠,倒与夫人你曾带过的坠子有些相像,今日没有佩戴,夫人可是为此而来?我还是知道夫人前些时日去过公子军营,莫不是那时给弄错了?’他如何便知道我又着和阿则一模一样的吊坠?即便是知道,又怎么能够一句便猜中我是为那件事而去的驿馆?可是,即便一切都是一场戏的话,那么能够给她那么大胆量的人难道是……阿则母亲、宣太后……么?我鼻头发酸,忆起蓟城初识时街尾的那家小小驿馆……彼时,她不是秦国太后;阿则也不是什么劳什子公子稷;而我,只是异世漂泊在此的一抹孤魂……
只是我的梦境太过美好,想要沉醉的自始至终也只有我一人。众人皆醒我独醉……真是笑话、天大的笑话!
脚下的步子越发虚浮,只觉耳旁忽有风过,身子一轻,整个人便已经倒了过来……我茫然看着抱着我的姬职,扯扯嘴角想要对他笑一个,只是嘴巴刚刚咧开,发出的全是呜呜咽咽的哭声。这一哭不打紧,心里的难过悲哀一刹那间奔涌汇聚,泪珠一滴滴顺着鬓角往下淌……腰间姬职的手越收越紧。泪眼朦胧中,我觉得出他的脸色并不大好看,只是我太难过,只想找一个可以任由发泄的地方,即便是暂时的也好……
他走的很快,不多时便到了寝宫,我的身子被他重重仍在榻上,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对我,记忆中的姬职,不论怎样伤心难过、发怒都不会这般表现。我吓得忽然止住了哭泣,红着眼睛看他……
我不知道温润如他也可以有那般狠戾的神色,那紧紧握着的拳头上可以清楚的看到凸出的淡青色血管,仿佛握在我的心上,每收紧一分,连带着我的心脏也会疼痛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