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竟然是喜欢一个已经死去十年的女子?”一声女子的冷笑自不远处传来。
树下的一老一少同时动容。
娇小的红色身影站定在二人不远处,手里握紧刀柄,一股森冷的杀气自红衣女子身上散发开来。
黑衣青年眼神瞬间变得冰冷,不带丝毫感情。难道方才和萧天宇见面,竟分了神,没有听到她什么时候到的这里。
“你是谁?”老人继续坐着,没有起身。神色变了几变,依旧保持镇定,心里却已有些不悦,十年里,这一天没有人敢上枯木崖来打扰他。
“我是谁?为什么不问问你旁边的人。”红衣女子冷然。
老人疑惑地看向黑衣的青年。
黑衣青年却慢慢地走了过去,不顾红衣女子诧异嫉恨的目光,蹲在坟头旁边。
“无情,你心软了?反悔了?”红衣女子冷笑,伸手弹出一片粉红色的花瓣,杀气越来越浓。
“残梦楼。”看到红色的花瓣自红衣女子指尖飞出,老人镇定的神色变了。
红衣女子冷笑。
老人微微震惊,却仰天大笑:“原来是落花无情!却没有想到,大炎帝国人人谈名变色的第一杀手却只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女人。”
笑毕,脸上有恍然大悟的神色。
残梦楼只是一座楼,位于无定河之北,属寒冷地区,落花无情便是残梦楼最优秀的杀手。
五年前,北盐帮帮主被人发现死在北盐帮总部后院之中,全身桃花覆盖,拨开桃花,才发现是一剑穿心而死。
时隔一年,永定山南最有名的贪官娄太守死在自己家中,同样的一剑穿心而死,全身桃花覆盖。
一夕之间,落花无情的名号便响彻整个大炎帝国。
落花无情五年前第一次在江湖成名之后,残梦楼多年来屹立不倒,从未有过任何人敢去窥探或者挑战,据说残梦楼除了落花无情本人之外,只有两个仆人,哑伯和哑婆夫妻二人。
也有人说残梦楼里高手如云,落花无情只是其中之一。
当然,这些都是传说,因为没有人看见过哑伯和哑婆夫妻二人,也没有任何人见过落花无情本人,因为见过他们的人都已经死了。
更没有人见过残梦楼里除落花无情之外的其他人。
而有一样,却是千真万确的:落花无情亦正亦邪,只要你能出得起价,不管对方是谁,也不管对方武功如何高强,只要落花无情出手,便从未落空过。
而要请得动落花无情出手,却是难上加难。要请动落花无情出手,必须拿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去换。日落之前,将你最珍贵的东西摆放在残梦楼门口的牌匾后面,然后离去。
一个月后,如果摆放的东西被收走,那表示落花无情已经同意你的请求,你只需要回家耐心等待,过不了几日,你要杀的人自然是一剑穿心,死时全身覆盖桃花。
一个月后,如果摆放的东西还在,那很不幸,便说明落花无情并没有接受你的请求。
虽然价格出奇的高,却依旧有不少人,为了达到心中所愿,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来请落花无情出手。
据说请落花无情杀死北盐帮帮主的代价,是长剑门的镇派之宝虹影剑,而长剑门虽然灭了北盐帮,却因为失去了镇派之宝虹影剑,被武林排斥在大帮之外;
而杀死娄太守的代价,只是一个文弱书生的人头,那个书生带着剑在残梦楼门口自刎。三日后,娄太守亡,全身桃花覆盖。
残梦楼早已成了杀手中的神话,江湖人心中的噩梦。
“要请得动落花无情出手,必须拿出让人满意的筹码。不知道这次,请你出山的人,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呢?”老人安安静静地坐着。数年来置身于风口浪尖,几度生死离别,他早已对生死看得淡了。
“白石城沉香居的房契!”冰冷的语声自老者身边传来,黑衣的青年静静地蹲在小小的坟头前,冷漠地开口。
老人的表情僵在脸上。
白石城沉香居乃是萧家的祖业,凭着几代人的经营打拼,才有了今天大炎帝国永定河南岸各处沉香居酒楼的连锁经营,才有了万花客栈的出现。
黑衣人缓缓抬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张纸对这个老人所代表的意义。那是萧家历代承传的东西,十几年前,沉音便对他讲过的。
如果沉音不死,那张纸,便是应该由沉音来保存。
正是有了沉香居和万花客栈这样的产业,萧天宇才有足够的资本开设了天威镖局,才坐上了无定河南岸各地镖局联盟会会长的位置。
而如今,却有人将它放在残梦居的匾牌后面,用萧家的祖业来换取萧天宇的命。
老人目光慢慢地转到黑衣青年脸上,“你,怎么知道?”
黑衣青年没有回答他,却反问道:“你知道是谁想杀你吧?”
老人沉思片刻,却只是冷笑不语。
除了他的义子萧无涯,还能有谁能拿得到沉香居的房契?
无涯啊无涯,你这又是何苦?天威镖局迟早是归于你的,你又何必这么着急想置我于死地?为了得到天威镖局,你竟然不惜拿我的祖业来换我的性命。难道你是怕我真的找到沉音,失去了继承我家业的权力么?你可知道,沉音早已经死去多年,就算她还活在世上,我又怎么忍心让她一个女子,去承担天威镖局这样的重担?
老人仰天长叹,饱经沧桑的脸上,竟然也是忍不住地悲痛,似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无情,动手吧!”红衣女子冷声的催促,让老人从悲哀中缓过神来。
老人一脸的错愕,继而不可置信地看着黑衣的青年,又看着红衣的持刀女子,瞬间明了一切。
沉逸早已不是十年前的沉逸,他才是真正的落花无情。
又或许,落花无情原本就是两个人,黑衣的男子和红衣的女子合在一起,才是真正的落花无情。
老人转向坟头,苦笑,拿起酒瓶和蜂蜜桂花糕,蹒跚走至枯木崖边,将桂花糕撒向崖底,又将酒凌空洒下。
“沉音,这是为父二十三年前亲自为你酿造的红颜醉,本来是准备你出阁成亲之日才开启的,哪知你却一去不归,今日也不用再等啦。”
“拔剑吧!”黑衣青年冷斥一声,似是下了决定,蓦地长身而起,缓缓抽出随身携带的长剑。
青碧色的微光在剑身上微微荡漾,宛如清水流波,却折射出森寒的杀气。
红衣的女子冷笑,抱起双臂冷冷看着眼前的二人。
“老夫纵横江湖四十载,什么样的风浪没有见过,可我亦没有想到会有今日的局面!”老人缓缓松手,小小的酒坛从他手中坠落,许久之后才传来一丝声响。
“终究还是有这一日!”
“来吧!”黑衣青年大喝一声,手中泛着清波的长剑流水一般划向站在崖壁边上的老人。
二十年的恩怨,必须在今日了断!
“铛”的一声清响,一道寒光自须发皆白的老人手中亮起,将流水清波一般的长剑荡开,老人提着剑立在崖壁边上,铁骨铮铮。
微风徐徐,吹动他满头的白发四下飞舞,被风霜侵蚀得满是沟壑的脸上沉冷如水。
黑衣青年手腕一抖,青碧色的长剑再次挥动。
红衣女子看着黑衣青年和老人缠斗在一起,眉头微蹙,抽出手中二尺来长的快刀加入了战圈。
白石城萧家的武功来源于十大门派之一的武当派,萧家先祖便是昔日的武当弟子,萧天宇纵横江湖几十年,一身功力早已进入大成之真我境界,单无情一人还不是他的对手。
微微荡漾着粉色花朵的短刀,和宛若流水清波一样的长剑,在崖壁顶上快速闪动,将老人完全缠住,让他无法下山。
老人虽然须发皆白,可是一身功力极其深厚,二人一时间根本奈他不得,他看着那闪烁着粉色花朵般光晕的短刀,微微点头:“好刀!”
再看向那荡漾着流水般清波的长剑,继续点头:“好剑!”
“沉逸,你这流水无情剑法,看似招招无情,实则招招有情,可你心中充满恨意,双眼被仇恨蒙蔽,又怎么能领会这其中的精髓?”老人一边对战一边朗声道出实情。
若非他心中充满仇恨,这五年来,他的成就不止于此。
黑衣青年的心神微微荡漾,知道老人说的是实情,可手中的长剑却没有丝毫阻滞,依然风一般袭向老人。
“萧天宇,你看这是什么?”杀手刺杀,贵在一个快字,决计不能恋战!红衣女子咬了咬牙虚晃一招跳出圈外,举着手中的东西高喊一声。
老人回头看到看到红衣女子手中抓着的泛黄的纸张,顿时身形一滞。
那是白石城沉香居的房契,是萧家几代人以命来守护的东西,是他萧家的立身之本。
“噗”的一声,宛若流水清波一样的长剑闪电一般深深刺入老人的心口。
老人回过头来看着眼前的黑衣青年,半响才终于开口:“沉逸,你终于……报仇了……”
长剑抽离,血迹从老人的嘴角流了下来,老人的话只说到这里,身体便“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红衣女子冷笑一声,走上前来踢了踢老人的尸首,轻笑着拍了拍手,将手中闪着粉色光晕的刀归于鞘内:“还以为他有多厉害呢,看来也不过如此。”
黑衣青年拎着手中青碧色的长剑,剑身上鲜血一滴滴滑落,他却默默地立在老人的尸首面前,整个人看上去茫然无措,眼神竟然有些涣散。
恨了二十年的仇人,如今终于死在了他的剑下!
他是他的仇人,这二十年来他做梦都想让他死,可是为什么他死了,死在自己的剑下,自己却感觉不到任何报复后的快感?
手刃仇人,本来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却为何他感觉不到一点儿轻松?那沉甸甸的感觉却好似更重了些。
黑衣青年的身体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的尸首面前,心里空荡荡的,可是满身的压抑感却更重了,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红衣女子轻轻解下腰间一个皮囊,取出一个轻纱小包打开,扬手洒出,崖顶之上片片嫣红的桃花花瓣漫天撒开,铺在死去的老人身上。
“从现在起,这白石城的沉香居就是归于我们所有了,以后我们就不用再这样奔波,下半生可以舒舒服服的过日子了,哈哈哈哈……”红衣女子看着手上泛黄的纸张,兴奋地仰头大笑。
黑衣青年的眼神渐渐聚焦,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他忽地长身而起,劈手将那泛黄的纸张从红衣女子手中夺去。
“无情,你这是干什么?”看着黑衣青年如此,红衣女子大为吃惊,不过很快却又放松下来,眼里带着一丝情意,轻笑着说道:“不过无所谓了,这沉香居的房契由你来保管也是一样的。”
黑衣青年似是下了决定,蓦地抬头对着红衣女子道:“落花,你走吧。回残梦居,以后永远都不要再来白石城。”
“你,疯了?!”红衣女子愣了半响,眼神迸射出疯狂。
“沉香居是属于沉音的,我不会同意别人拿走,你也不行。”黑衣青年淡淡的摇头,神色却是无比地坚定。
红衣女子惨然冷笑,不再年轻的脸突然开始扭曲:“我陪在你身边十年,十年的刀林剑雨,生死与共,却依然抵不过一个已经死去十年的女子!”
黑衣青年无奈:“落花,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执着?”
“执着的是你!为了一个已经死去十年的女人,你居然宁愿背弃残梦楼,背弃我!”落花咬牙冷笑:“已经拿到手的东西,就没有再放手的道理!”
黑衣的青年哑然无语,却依旧坚定地摇头。
“沉香居的房契,我是要定了。”落花冷笑,红色的身形移动,闪电般上前去夺那张纸。
黑色的身形连连后退,奈何红衣女子掌法凌厉,不得不出手还击。
“你?”红色的影子停在黑色身形之前,“你……居然要和我反目?”
“落花,回头吧!不要再执迷不悟。”黑衣的青年拨开落花凌厉的攻击,语气冰冷却决绝。
红衣女子愣神:“你居然如此的维护她?维护那个已经死去十年的女子?”
似是被她的话击中伤处,黑衣的青年手渐渐松开,眼眸暗淡。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红衣女子眼里划过深深的悲哀,轻轻叹道:“落花虽有意,奈何流水无情去,有情更比无情伤。”
红衣女子反复念叨着这几句,痴痴地看着眼前的黑衣青年,忽地双眼发亮,扬声道:“有情更比无情伤!原来落花有意刀法的最高境界,便是有情之后的无情,伤情之后的绝情!”
黑衣青年惊讶,却也带出一丝喜色:“落花,恭喜你,终于领会了‘落花有意刀法’的真谛。”
红衣女子痴痴而贪恋的目光渐渐转为狠厉,她厉声道:“既然你心不在我,那就不要怪我。”薄如蝉翼的快刀急速向前推出,刀身上粉色的光晕闪烁如花,黑衣青年却丝毫未动,任凭快刀深深插入自己的左胸。
“你……为何不还手?”红衣女子怔怔的看着手中的刀插进黑衣男子体内,根本来不及收回。
“落花,收手吧。这一刀算是我对你的补偿,从此以后,我们恩怨两清。”
黑衣的男子抬起右手抓着红衣女子的手将刀从自己体内拔了出来,红衣女子惶然失措,握着刀一步步后退,而黑衣的男子则捂着胸口踉跄倒退,向崖下跌落。
“不……”红衣女子一声尖叫,窜了过来想要抓住他的手,却只来得及扯住他下落的衣袖。
“十年前的今天,我在这里将沉音推下枯木崖,十年后的今天,我终于有勇气,可以下去陪她……”黑衣的青年嘴角扬起轻松释然的微笑,轻轻使力,衣袖断裂,黑点下沉,最终消失。
大雨不知何时已经浇透了崖顶。崖顶的红色随着大雨流走,血迹很快就被冲刷干净。
红衣女子立在崖顶,手里捏着一个空荡荡的衣袖。
“十年,十年的苦等,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红衣女子瘫倒在崖边喃喃自语,任瓢泼大雨从头顶浇下,泪水混合着雨水不住的从不再年轻的脸上流下,流遍全身浑然无觉。
黑色翻飞,松开的断袖像一只黑色的蝴蝶,飘向崖底。
她将手探进皮囊的轻纱小包里,崖顶之上再次落下片片嫣红的桃花花瓣,随着大雨落向枯木崖底。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有多好……”
红衣女子茫然起身,一步步走下山崖,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