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日。枯木崖顶。
依旧是酷热的天气,虽是清晨,天空已是灰蒙蒙的,泛着一些死气。
一声沉重的叹息,发自崖顶之上。
枯木崖顶,那棵老松树下,一个小小的坟头旁边,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苍老的老人,老人的脸上是明显的岁月留下的刻痕,显示着老人曾经经历的风雨。
“出来吧。”须发皆白的老人没有抬头,声音寂寞而苍凉。
一身黑衣的青年从远处山石后转出,慢慢走来,在老人身后不远处停下。
老人却不再言语,只是平静地将小小坟头前的石头打扫干净,然后从身边的包袱里取出各式的糕点,轻轻地摆在石头上,又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慢慢地将瓶中的酒洒在地上,祭奠着死去的亲人。
酒一洒出,芳香扑鼻,正是沉香居的红颜醉。
身后的黑衣青年张口,似是要说什么,终归什么都没有说。
“已经十年了,沉逸。”须发皆白的老人缓缓地做完一切,终是仰天长叹一声,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显苍老疲惫之态。
身后的黑衣青年身形一震。直接被老者喊出名字,显然出了他意料之外,他没有应声,也没有反对,只是冷眼看着眼前的老者缓缓地回过身来。
“沉逸,难道你还要如此躲着我,一直躲下去不成?”老者看着黑衣的青年,脸上没有一丝的波澜:“十年里,你每年的今天都要来这枯木崖顶,为沉音扫墓,真是难为你了。”
黑衣的青年诧异地看着眼前的老者。
十年里,每年的六月二十,他都会从北方的残梦居赶来,在崖顶独坐数日,再赶回残梦居。
不论发生任何事情,十年里,这件事,他从未曾间断。
他以为他不知道,却原来,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这是二十三年前我为沉音准备的极品红颜醉。”老人握着酒瓶,淡淡微笑,又将酒瓶放下,将目光转向坟头前石头上摆放着的糕点:“这蜂蜜桂花糕是音儿生前最爱吃的糕点。”
“如果我没记错,蜂蜜桂花糕也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糕点吧。”老者看向坟头,完全是慈父看着爱女的神情,仿佛沉音就在眼前。
再次被震惊,黑衣的青年终于开口:“你,既然知道沉音已经死了,却为何还……”
“为何还张贴她的画像,让往来的人四处寻找她的下落是吗?”老者淡淡一笑,神色一凛:“我必须这么做。失踪总比死去要好不是吗?若是别人知道沉音已经死去,我舞凤山庄偌大的家业后继无人,那不知道已经乱成什么局面。”
失踪至少还有希望会回来,而死去,却是完全没有了任何希望。
给别人希望,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希望呢?
怪不得他每次上枯木崖顶都不带任何人来,甚至连沉音的生母谢飞烟都不带来,而沉音的坟头也连个碑都没有。想是他独自承担了失去爱女的痛,却隐瞒了所有人。
二十年前意气风发的汉子,如今已经须发皆白。不过六十岁,却尽显垂垂老态。
黑衣青年嗫嚅:“你……如何知道沉音已经死去的?”
“那日沉音没有回家,我带人四处寻找,却在这枯木崖顶发现了散落满地的蜂蜜桂花糕。”老人的眼光掠过黑衣青年,淡淡地看向崖边。“定是沉音带了来给你的。沉音自小就喜欢和你在一起,又知你喜欢吃这蜂蜜桂花糕……”说至此处,却长叹不语。
沉默许久,老者才接着道:“沉音失踪后,我遍寻不着你的下落,心知你必定和沉音失踪有关,而一年后六月二十,你来这里,却躲着不敢见我,我假装离开,你却在这里对着崖底落泪。我就知道,沉音必定是已经葬身在这枯木崖底下。”
“原来我第一次来你就知道了……”黑衣青年低头,却又忍耐不住:“你既知道她当日来见了我,十年前我根本不会几招几式,你为何不出来问我当日发生了什么事?”
老者摇摇头,许久才道:“你自小就倔强得出奇,从来没有哭过,就算在马棚受人欺负,多少次,甚至被人打断腿骨和肋骨,你都从来不服输、不落泪。你在舞凤山庄十五年,虽然沉音每次偷偷去找你都从你哪里吃苦头,可是你也没做出过出格的事来,真的把她怎么样过。你心底不坏。我相信,不管你们在崖顶发生了什么事,也必定不是你所愿意的,你若不是疼惜沉音的死,又怎么会每年的这一天都来枯木崖看她?又怎么会在这枯木崖顶上放声大哭?何况十年前,你们都只是孩子。”
心底不坏么?黑衣青年怔怔地伸出手来。粗大的掌心,因为长期的握剑柄,已经有些粗糙。
萧天宇,你可知道,正是你所谓的心底不坏的这双手,将你的独生爱女推落崖底,十年来早已经沾满无数人的鲜血。
“何况,我已经失去一个女儿,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儿子。”老人的话语幽远而凄凉。
黑衣的青年神色莫名的激动起来:“你根本就没有儿子。”
似是被刺中痛处,老人脸上呈现出痛苦之态,他紧紧闭着双眼,许久,神情才得以平复。
“你就是我的儿子。”
“罗皓,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黑衣青年冷冷说着,言语间充斥着狠厉的怨气。
“花语是我的夫人,你是花语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老者的语调依旧平淡。
黑衣的青年冷漠地看着老者,重重的冷哼。“你不要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感激你。”
二十年前,你却为何不这么想?二十年后的今天,你却这么来说,又有何意义?
“沉逸,你在恨我杀死了你的生父罗皓是吗?”老人转过身来,双眼直视黑衣的青年。
黑衣青年的眼神陌生而冷酷。
恨吗?二十年了,他一直在恨,他恨的是什么?他恨萧天宇?恨秦花语?恨谢飞烟?
是的,他恨,他都恨。
他恨自己的母亲秦花语,身为人妻却不守妇道,红杏出墙,却偏偏要生下他,让他一开始就成为别人唾弃的私生子;
他恨自己的生父罗皓,身为舞凤山庄的总管却勾引主母,与其私通,生下了他,却又不尽任何作为父亲的责任;
他也恨谢飞烟,如果不是她的介入,他的母亲也许不会与人私通,他就不是私生子;
他恨萧天宇,是他杀了他的那个记忆里根本找寻不到的所谓的生父罗皓,又剥夺了他舞凤山庄大少爷的身份,宣布他不过是一个被人唾弃的私生子,冷眼看着幼小的他任人打骂任人欺凌却无动于衷,让他失去了家庭,失去了温暖,从小就生活在别人的欺凌和无尽的伤痛之中。
那伤痛不光是来自身体,来自心里的伤,才是致命的,将他完全的孤立,花花世界,他却像一只独自求生的小兽,永远伤痕累累,敌视着周围的任何人。
如果不是有沉音的关心,也许他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二十年了,还在恨吗?他恨的又是什么?
恨,悔恨,遗恨。
他更恨的是他自己,为了报复萧天宇,他竟然将那一袭白衣推落在枯木崖底下,让他世界里那唯一的一缕阳光,让心底唯一的一抹温暖永远消失在枯木崖顶上,永远的埋葬在枯木崖冰冷的石头底下,同时,也将无助的自己彻底封死在冰冷绝望的世界里。
就算所有的恨都可以随着时间消逝化去,就算任何人都可以原谅,唯独无法原谅的,只有他自己。
十年来的每一个夜晚,他都不曾安睡过。只要他一合上眼,白色的身影便浮现在眼前,少女苍白的嘴唇轻轻的翕合,像枯萎的花朵一般,声音微弱而清晰:“沉逸哥哥,请你,不要再恨了……”
前十年里的记忆已经不复存在,后十年里,他的记忆,却永远定格在那一刹那。
不会只是这过去的十年,还有以后的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以后,只要他还活着,他的记忆,就会永远的定格在那一刹那。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仅仅为了恨吗?只是为了报复眼前这个苍老的老人吗?
报复了他,自己却又得到了什么?
黑衣的青年无法回答。
“其实,你父亲不是我杀死的,他是无法面对我而自杀的。”老人没有忽视黑衣青年脸上的迷茫,平静地开口,淡然的述说往事:“我待他亲如兄弟,他却在我不在的时候和花语相好,自觉有愧于我,是以他选择自杀来解脱。”
“其实错不在他,也不怪花语,错的人是我。当年我为了事业耽误了终生大事,后来三十多岁经人做媒,和花语并未曾见过面就成了亲,洞房之后,我因为忙于打理生意,竟然两年没有回家。那时候,你母亲只是一个还未完全成年的女孩子,心性活泼好动,一个人在家不免寂寞孤独,又无所依靠,罗皓身为舞凤山庄的总管,方方面面都得照顾,两人也是日久生情,情之所至,这根本怨不得谁。何况我在外面又带了飞烟回来,也让花语对我彻底的死心了。”
老人叹一口气,又接着道:“二十年前那一日,我看见花语和罗皓在一起之后勃然大怒,罗皓愧疚之下,当场拔剑自刎身亡,花语受此打击,从此一语不发,每日只是吃斋念佛,我以为她有悔过之意,便在家中设了佛堂。只是当时我年轻气盛,容不下你,便让人带了你去马棚做下人,看到你被人欺负也不予理睬。沉逸,我是对不起你。不管大人之间发生了如何的事,你总是无辜的,我当日不该那样对你。”
黑衣的男子继续冷漠地盯着老人,没有说话。
周围的空气更加沉闷、压抑。
尤其在这独崖顶上,空气越发的热起来,而那阴云距离头顶似乎不过一尺之间,给人一种沉闷的压迫感,让人感觉不出的压抑和烦躁。
“我前半生英雄,从未做过一件亏心事,只有在对你这件事上,我却后悔不已。”老人苦笑,看向坟头:“你第一次上山,爬在崖边上撕心裂肺地哭,哭得那样伤心欲绝,那样孤独无助,我怎么忍心再来问你沉音的事呢?也许,沉音的离去,便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上天惩罚我这个老头子,让我萧家绝后,连唯一的女儿也已不在人世。”
看着坟头,老人满是沧桑的脸上,一片凄凉。
黑衣青年神色复杂地盯着专注于坟头的老人。拳头握紧又松开,握紧又松开。
一声闷雷炸响在耳边,随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了下来,砸在二人身上。
须发皆白的老人没有动,黑衣青年也没有动。
“算上今天,这是十年里的这一天的第四次大雨。”老人继续开口。“第一次大雨,你武功底子还浅,身体孱弱,淋了大雨之后在崖顶持续高烧三天不退……”
“是你?那一次照顾我的是你?”黑衣青年再次被震惊。
“你的武功一年比一年好,几乎可以用进步神速来形容。五年前第二次大雨,你已经成为顶尖高手,坐在崖边,用这红颜醉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又在崖顶躺了三天。”
黑衣青年神色复杂地看着老人。全身已经被湿透,水从脸上流下,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第三次大雨,你独自坐在崖边,什么都没有做,就这样坐了三天三夜,然后一声都不吭地离去。”老人话语一转,带着一些疑惑看向黑衣青年:“可是我明显地感觉到,你的功力比起五年前并没有任何的长进,为什么呢?是否你有什么心结而导致功力上无法突破?”
“我也不清楚。”黑衣青年迷茫地摇头。
自己的功力停留在五年之前,他又何尝不知道?
十年前离开白石城北上去了残梦楼之后,每一个夜晚他都不敢合眼,所以他只有拼命地练功,没日没夜地练,是以进步神速,早早就超过了原本在他之前就入了师门的师姐落花,而五年前在练到流水无情剑法最后一重“道是无情却有情”时,却怎么都无法再突破。
他迷茫却无法解释。
大雨开始停了。突然的来,也突然的去,雨后的空气温度降低了些许。
“你喜欢沉音对吧?这十年来,从未见你带任何女子来过这里。”老人微笑。
黑衣男子呆呆地看着老人,无法回答,眼神中,有迷茫,有被看穿的慌乱,更多的,却是如死灰般的绝望。
“十年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还年轻,不要耽误了你的前程。我想罗皓在地底下,也是希望你能有个心仪的女子相伴终生的吧。”老人灰暗的眼神闪过一丝的光彩。
黑衣青年大笑。
眼前这个恨了多年的老人,竟关心起他的终生大事了么?
他将他的女儿推落崖下,现在,老人却反过来安慰他?
到底是诚心还是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