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韩非和李斯在兰陵求学,已经三年了。真是:
兰陵求学整三年,儒道法墨全钻研;
边学边用边办案,足迹踏遍兰陵县。
三年之后学识长,师兄师弟情谊长;
一个为求韩国强,一个想要当卿相。
三年之后的一天,荀况正在批阅公文,一匹邮传快马,奔驰而来,在县衙门前滚鞍下马,喊了一声:“相府急递!”把马缰绳递给门口的衙役,就昂首快步,进入衙门。
驿卒上堂,单腿半跪,喊一声:“相府急递!”就把背上背的信筒取下来,双手递上。
荀况不慌不忙地打开信筒,取出竹简,匆匆浏览一下,眉头一绉,吩咐衙役:“带他到驿站休息,傍晚来取回文,明天一早上路即可。不用加急。快请韩非、李斯,二堂议事。”
衙役带驿卒下堂。荀况继续批发公文。众衙役一个个先后被差遣离去。
不久,韩非和李斯同时来到兰陵县二堂。
荀况开门见山:“前几天咱们说的那件事情,果然来了。刚才春申君用相府急递送来书信,说是朝中有人在楚王面前进谗,一说老夫不是百里之才,身为县令,心怀二志;二说老夫名为儒家,却不守儒家传统,倡导异端邪说,大量推翻前任的判决,又四处网罗亡命之徒,以讲学为名,意在不轨。老夫都已经七十多岁了,即便真有此心,也无此力吧?春申君虽然身在相位,其实大权旁落,有口难辩。如今廷议已定,无法挽回。好在只是就地免职,没有提到处分和限制,所以赶在昭命下达之前,先期通知,让老夫早作准备,以免临时慌张。黄相的意思,要老夫在昭命下达之前,主动请辞,免得黄相措辞困难。”
韩非听了,不觉得奇怪,却觉得有些内疚:“这都是因为学生等久滞于此,连累老师了。”
李斯却不这样看,他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其实这都是朝廷内的派系之争,和老师的清德无关,和我们学生的存在也无关。不是我多虑,这样下去,黄相在位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太长了。”
荀况微微点头:“李斯所言甚是。老夫在兰陵八年,政绩是有目共睹的。经过严刑吏治,不敢说已经盗贼敛迹,至少他们在为非作歹之前,都要想一想我荀况的严法。老夫在兰陵当了八年县令,并不为贪图富贵。其实八年来赵王也曾经多次书信相招,要老夫回国去为祖国效力。只是春申君以兰陵托我,不便无故离他而去。如今春申君既然回旋乏力,老夫倒可以借此机会重返故乡了。韩非身为韩国公子,当然也只有回国一条道路可走。颇费斟酌的,是李斯的出路。老夫的希望,李斯当然应该留在楚国,为祖国效劳……”
李斯立刻把话抢了过去:“这个问题,学生考虑过不止一天两天了。楚王昏庸,不懂得人才难得。像老师这样的经天纬地之才,屈居县令之位尚且不能继续,像我这样的庸才,楚王能用我么?”
韩非不等老师表态,也把话抢了过去:“李贤弟经老师三年熏陶,即便没有学得帝王之术,不能经天纬地,至少将相之术已经烂熟于胸,协助国王治理一个国家,大概是绰绰有余的了。如果不嫌我们韩国弱小,希望李贤弟能到我们韩国去,协助韩王富国强兵,联合六国,一致对付强秦。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李斯慢慢地摇头:“这个问题,不用师兄提出,在下也早就思谋再三了。去韩国,有三不可。第一,师兄学识,强出在下多多。韩国有了师兄,哪里还有我李斯的用武之地?第二,不怕得罪,恕我直言:你们的韩王,也不是个明君。身为国王,喜欢声色犬马,并不为过,关键是要善于用人。你们韩王,有你这样一流的人才,尚且不用,像我这样的二三流货色,他会把我往哪里摆?第三,即便……”
韩非一听,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贤弟此言差矣!韩王是我堂兄,我身为宗室,他怕我功高震主,不敢用我,也在情理之中……”
李斯又把话头抢了回来:“对自己的兄弟都不放心,如此气量,还敢起用外人么?再说,韩公子是光芒万丈的璀璨太阳,我李斯只是天边一颗小小的星星,哪怕是很明亮的启明星,在阳光下面,依旧会失去光辉的。所以我必须远离师兄这个太阳,到一个没有太阳的地方去,方才能够显示出我这微弱的光芒来。”
荀况见他们师兄弟争执不休,微笑着从中调停:“李斯这是明知道自己的学识不如韩非,但又不愿意认输,所以要找一个地方展示自己的才华,和韩非比赛呢!”
韩非急忙分辩:“不是的。李贤弟这是借客气话来婉拒我的邀请呢!如今天下大势,似乎是六国皆弱,秦国独强。六国皆弱,但还不至于弱得没有丝毫力量。如果六国联合起来,一致对秦,秦国再强,也没有强到能够以一对六的程度。六国弱,正需要能人,可以大展宏图;秦国强,能人必定多,就会无法显示才能。有道是‘宁为鸡口,不为牛后’……”
荀况一反常态,居然也抢过话头去说:“问题在于六国根本就联合不起来……”
李斯再次抢了话头:“我既不为‘鸡口’,也不为‘牛后’。我要证明自己,在弱者中间,我是强者;在强者中间,我是更强者。我要做的是‘牛头’!”
荀况对李斯的“狂”劲儿,似乎有些看不上:“你要做‘牛头’,当然是要去投靠强秦了?”
李斯点点头说:“对了。这就是我思谋的结果。纵观天下大势,秦国虽强,但是僻处西方,人口不多,出产不丰,如果六国能够团结一致,共同对敌,压制强秦,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儿。可悲的是:六国君王,各怀觊觎之心,总想吞并邻近各国,扩大自己的实力,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二百年来,各诸侯国频繁发动战争,互相兼并,今天联合这个打那个,明天联合那个打这个,心心念念,都想当霸主,结果不但自己没有强大起来,却让小小的秦国得到了发展的机会,成了强国。究其原因,无非秦国国王善于用人而已。照这样发展下去,秦国统一中华,当是早晚间事。因此李斯不投则已,要投,就投秦王这样的明君,而且要以覆灭六国、统一中华大业为己任。”
韩非也对李斯的“狂态”有些不满,损了他一句:“你这是典型的暴发心态,想要一步到位,恨不能今天见到秦王,明天就做宰相!”
荀况见师兄弟二人又要争执,再次出来打个圆场:“这种事情,在游说盛行的今天,并不乏成功的先例。关键第一是要有口若悬河的口才,第二还要所遇见的是个明君。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周朝立国八百年来,分封天下,形成了诸侯割据,尾大不掉;互相兼并的结果,从一百六十多个小国,合并成今天的十几个诸侯国,而且最终必然会合并统一成一个国家。这是明眼人谁都能看见的一步棋,不是你李斯一个人独具慧眼。”
李斯还想争辩:“这本来是老师多次说过的话。既然老师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可见‘合’是必然的结果。在这样的大势面前,妄想继续‘分’,恐怕不大可能吧?”
荀况摇摇头,说出了自己的见解:“关键在于你如何对待你的祖国。韩非是韩国人,他不希望韩国灭亡;我荀况是赵国人,也不希望赵国被强秦所灭。你李斯是楚国人,难道你眼看着强秦入侵楚国,不但无动于衷,反而帮助强秦来攻打你的祖国吗?”
李斯再一次发挥他的舌辩雄才:“不论七国、九国还是一百多国,本来都是一国,大家都是周天子的诸侯百姓。秦国统一六国,这和匈奴入侵中华,是两回事情。”
这一着厉害,荀况都无话可说了,只得强调:“可是战争的残酷……”
李斯几乎像在总结:“战争是残酷的。长平之战,秦军一次就坑杀了赵军四十万,给赵国制造了上百万的孤儿寡妇。老师作为赵国人,一定耿耿于怀。但是消灭战争最好办法就是战争。中华不统一,诸侯兼并的混战局面还要继续;一旦统一了,战争也就自然停止了。李斯作为华夏子孙,用全力去促使大中华统一,不去斤斤计较楚国、赵国、韩国的眼前利益,不能说是背叛我华夏祖先吧?”
李斯的话有理有力,连荀况也无法辩驳,只得说:“从道理上说,你的选择是正确的。作为老师,我应该支持你。但是这样一来,你和我之间,和韩非之间,就不再是师徒、师兄弟了。从感情上说,我当然不希望这样。但是人各有志,无法相强。那么,你我就各奔前程吧。朝廷已经决定罢我的官,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在诏书到达之前,我必须赶紧上书请辞;你们也必须赶紧离开兰陵,以免夜长梦多。老夫一天在任,总还是我的东道主。你们各自回去收拾收拾,今夜我设一薄席,给你们二位饯行,最好明后天你们就离开兰陵,寻找各自的出路。对外暂时不要说起我的罢官。
当天的讨论,其实是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