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青石巷中,感受着脚底传来的湿滑,闻着那熟悉的空气。空气里有什么?有的是雨后小巷里独有的青苔气息和泥土的腥味儿,以及巷口小二哥家祖传的汤面里浓浓的面汤香味。
师父,您的病好些了吗?
不肖徒儿回来了。
小师妹,你还在家等着嫁给我吗?
我来娶你。
【十年前,青石巷口。】
“白儿,此番闯荡江湖你需收敛些性子,莫要以为自己学了三拳两脚就天下无敌了。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巷口,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叮嘱一名游侠儿打扮的少年,他们身旁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那少年是我,老人是我师父,至于那少女,自然便是我师妹了。
“师父,您老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这次出去我定然不会丢您老人家的脸。”
“师兄。”
“嗯?”
“听说……听说江湖上的那些女侠都是仙子一般的人物……”师妹捏着衣角道,“师兄……届时你可……可不许忘了我!”
“那可不一定。你师兄我可是未来的天下第一啊,我的地位以后可是会像隔壁街燕子姐姐胸脯那么高的。到时候指不定有多少仙女姐姐投怀送抱呢!万一你师兄我禁不住诱惑……嘿嘿嘿……要知道,长夜漫漫啊……不过……你要是告诉我你喜欢我,我也许会为你守身如玉的。”
小师妹的脸罕见地红了,只见她朝地上轻轻啐了一口,“呸,不要脸。”
我伸手指指地上,“你就是这么对待未来的天下第一,江湖地位像隔壁街燕子姐姐的胸脯那么高的高手的?”我奸笑一声,“难道你就不怕那些个在江湖闯荡、仰慕我的仙子姐姐来找你麻烦吗?”
师妹怪笑一声,道:“难道江湖上那些个‘像隔壁街燕子姐姐胸脯那么高’的高手都是你这般不要脸吗?”
“你怎么知道那些个‘像隔壁街燕子姐姐胸脯那么高’的高手不是似我这般不要脸?”我反击道。
“哼,”小师妹冷哼一声,“牙尖嘴利。”
“你……”
我正要再度反击,却被师父出声打断。
“你们两个,够了。”师父开口道,“咳咳……”
师父显然是又受凉了,小师妹立刻跑过去轻轻地拍着师父的背好让他老人家气顺一些。
我把包袱解开,取出里面的袍子轻轻给师父披上。师父一挥手就要拒绝,“白儿,天气渐渐转凉了,这件袍子你还是带着的好。”师父还是老样子,从来没想过自己,心心念念的只是希望我们好。
“是啊,天转凉了。所以师父你就披着这件袍子吧。年轻人火力旺,我最多也就是受几天风寒,您老可不能受凉。”
“为师老了吗,嗯?”
“您不老,您在我们心里永远都是当面那个侠肝义胆、豪气干云、气吞万里如虎的盖世大侠、绝世高人。”我嘿嘿一笑,“这次出去游历,我在江湖上肯定能听到关于您的传说。到时候我就站出来大叫一声‘我就是你们口中那位萧大侠的嫡传弟子!’,想想就觉得有面子。”
“马屁精,那些都是陈年往事,不提也罢。”师父笑着挥挥手,“况且,他们早就以为我死了。就连你那两位叔叔恐每年清明恐怕都会备些酒肉、烧些纸钱于我吧。”
“两位叔叔?怎么没听您提起过?”我问道。
“陈年往事啦。我那两个义弟恐怕还不知道他们大哥还活着呢。”师父顿了顿,“也没必要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
“师父?”
“你还小,以后你就会懂的。”
“师父!”
“嗯?”
“我已经十七岁了!再过三年我就及冠了!”
“哦,时间过得真快!都已经十五年了……”师父笑着说,“当年我遇到你的时候你才一丁点儿大。那时你瘦得啊,像根儿柴禾一样,似乎一阵风都能把你刮倒。”
师父继续说,“那时我见你一直盯着那热气腾腾的包子,料定你是没钱买包子,于是就给你买了几个。”
“没想到你小子吃完包子后居然还赖上我咯,还偷偷跟着我回家,赖在我家里。这一赖就是十五年啊……咳咳……”师父又咳嗽了,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我们也没孩子,当时可把阿紫高兴坏了,死活都不愿把你送走。”
“师兄,没想到你小时候脸皮就那么厚啊?”
我没搭理小师妹,心想以后定要娶个三妻四妾好好气气她。
“师父,我都忘了。”
“也对,两三岁的小孩儿不记得也正常。”
其实我没忘,也不能忘,也不会忘,更不敢忘。
我是师父捡来的。
两岁那年,我遇到了师父。
我只模糊地记得我当时很饿,没人搭理我,而师父给我买了包子吃。
于是我就一直跟着师父。
于是我成为了师父的弟子。
【二十五年前。元夕。】
我独自行走在人山人海中,肚子好饿,身体好冷。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我只记得爹说他带着弟弟去给娘买药,买完药就带着我和弟弟去买肉包子吃。弟弟听到肉包子后就流口水了。我也快流口水了。
弟弟是因为没吃过肉流口水,我是因为难忘肉的鲜美而流口水。
很多年以后你就会明白。没吃过大米的人会向往大米的香味;而人一旦尝过大米的香味,就再也难以下咽那干枯的树皮了;同样的,没吃过血肉的人会憧憬血肉的鲜美;而人一旦尝过了血肉的滋味,就再也难忘血肉的鲜美。
这种隐藏在人骨子里的东西,我们称之为,贪。
爹走前叮嘱我让我不要乱跑,他让我乖乖地待在卖肉包子的小摊前面等他回来。
于是我就乖乖地待在那里。
然后,爹带着弟弟走了,很久没回来。
我找不到爹和弟弟,我眼里的只有形形色色的大腿——男人的、女人的、粗壮的、纤细的、丰满的、干枯的。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
爹不要我了。
我成了一个孤儿,无家可归。
我饿。
我冷。
于是我无师自通,学会了贩卖自己的可怜。
然而,并没有人可怜我。也对,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孩子哪里有火树银花吸引人。
我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包子摊,希望以我的可怜来换取一个、哪怕只有一个的免费包子。然而卖包子的小哥儿并没有注意到我。
我开始感到绝望,对这个世界的深深恶意渐渐从我小小的胸膛里蔓延出来,附着在每一个人身上,甚至包括那些花枝招展的灯儿。
又有一个人去买包子了。
“小哥儿,”那人包裹在一件长皮裘子里,出声道,“拿五个肉包子。”
“好嘞,”卖包子的小哥儿一边飞快的装着包子一边叫道,“一文钱一个,一共五文钱。”
“不用找了。”那人从怀里摸出一锭碎银子,轻轻拍在卖包子的小哥儿手上。
我开始没来由地憎恶起那个人来。现在想想,其实我当时只是嫉妒他买了我得不到的肉包子。就像很多年以前,你讨厌你的弟弟妹妹。因为他们夺走了许多你喜欢的东西。
然而我的憎恶并未持续多久。
因为那人很快就来到了我面前。
“小朋友,”那人蹲下来对我说,“给你,吃吧。”他把肉包子递给我,笑眯眯地。
见我迟疑,他又说,“你一定很久没吃饭了,赶紧趁热吃吧。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给你钱,你自己再去买。”
说完,他笑眯眯地把包子塞进我手里,又从怀里掏出一些铜子儿放在我手上。
“别让人看见,他们会以为你是小乞儿的。”他说,“做人一定要有尊严,谁也没资格看不起你、可怜你、施舍你。”
说完,他摸了摸我的头,走了。那种感觉是什么?是爹娘摸我头的时候我才有的感觉。
我跟上那人,亦步亦趋。当然,我没忘了吃肉包子。
那人发现了我跟着他,但也没驱赶于我,反而是在我跟不上的时候故意放慢脚步等我。见他并没有恶意,我倒是放宽了心,也不再遮遮掩掩地跟着。
这时候我小小年纪的聪明就派上了用场。
那人走进了一间小巷子,巷子里飘荡着一股浓浓的香味儿。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这香味儿来自于一种我从没吃过的食物——面条——的汤汁。而面条汤汁的调味则来自于一个叫做“小二哥”的人。人们往往只需叫一声“小二哥”,不消一会儿就会有香喷喷的面条送上。
我跟着那人往前走,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到巷子深处那户门前种着两棵红柳的人家。
他轻轻推开门,转过身来对我说:“小朋友,我到家了。你要进来坐坐吗?”
我轻轻点了点头。
他邀请我进去,宛如对待一名豪侠剑客。屋里走出一个穿紫衣的女子,从眉宇间能看出她年轻时定是个绝代佳人。
她笑着,“姐夫,你带谁回来了?”
“一个小朋友。他大概是无家可归了,所以才会想跟着我回家。”
“爹。娘。”我尝试着叫了一声。
“哎。”那女子即刻应声。
“阿紫。”那男人出声道。
而那女子立即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轻轻捏着衣角,不敢说话。
“孩子,你有爹娘。我不是你爹,她更不是你娘。”他看向我,顿了顿,说,“如果你想在这里待下去,那就叫我一声‘师父’或者‘萧叔’吧。”
“至于她,”他指了指那女子,“你可以叫她‘紫姨’。”
“师父!”
“紫姨!”
“哎。”他们异口同声答道。
从那一天起,那个男人成为了我师父,那个女人则成了紫姨。而我,又有了家。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独孤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