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段路之后,卜鹰对熊说,“你为什么不问我刚才那个人是谁?我又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熊道,“有些话本来就不需要问。我也并不是一个好奇的人。”
“你这个人身上的确有一种别人很少有的东西,不过,你还是应该好奇的。”卜鹰笑道,“因为刚才那个人,你若是知道他是谁,也一定会做和我一样的事情。”
“我想他一定是一个你非常尊敬的人。”
“不但是我,这个世间很多人都对他非常尊敬,你也应该尊敬他。因为,他是一个值得别人去尊敬的英雄。”卜鹰看着远方歌声渐渐消失的地方,目光中依旧充满尊敬的神色,甚至,那几乎已经是一种崇敬。
熊知道,能让卜鹰如此推崇和敬重的一个人,绝对是一个英雄。
所以,他的眼睛里也泛起了尊敬。
“江湖里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居然变成了这么一个样子。但是,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相信,他都还是那个值得我尊敬的英雄。现在他重出江湖,我想,麻烦必然也不远了。”
熊凝视着眼神中担忧渐深的卜鹰,明白卜鹰口中所说的麻烦一定和那个魔教,甚至和那个传说中的魔族脱不了关系。
而如果他们是对的,这个麻烦也必然小不了。
他们猜得没错,麻烦很快就来了。
就在他们思虑要如何应对将要到来的麻烦时,他们走进了一个市镇。
这个市镇看上去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一个市镇,可是不知道为何,当两人第一脚踏进这个市镇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一种奇特的诡异。
这市镇并不大,却很繁荣。卜鹰和熊多日快马,此时二人已入江西,但此刻他们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在江西,反而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来到了辽东的小镇。
是的,这个市镇的街道,房屋,甚至连街上的行人都穿得好像这原本就是一个辽东的镇子,卜鹰和熊在市镇里才走了一会儿,已经看到好几个毛皮貂裘穿得雍容华贵的商旅客。明眼人都能看出是由长白关东那边来的参商、皮货商、马贩子,还有由大漠塞北那边来的淘金客,胡贾。
这个原本应该位于江西地界的小市集,俨然间似乎变成了另一个原本应该在很远很远地方的小镇。
卜鹰脸上露出了一种显然他觉得很有意思的笑容。
“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吗?”
“我只知道,我们本来是应该在江西婺源的。”熊也笑了笑,他当然也看出了现在自己遇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境遇。
“是啊,但现在我们却好像到了由关外入中原的必经之路。这地方原本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镇,就是因为这些从关东或者塞北来的商客的豪奢,才造成了一种畸形的繁荣。如果这地方,真的就是那个地方的话,它应该还有两样最著名的东西。”
“什么东西?”
“第一样是“吃”——世上很少有男人不好吃的,这里就有各式各样的吃,来满足各种男人的口味。
这里的涮羊肉甚至比北京城的还好、还嫩;街尾“五福楼”做出来的一味红烧狮子头,也绝不会比杭州“奎元雨”小麻皮做出来的差,就算是最挑剔的饕餮客,在这里也应该可以大快朵颐了。
第二样自然是女人——世上更少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的,这里有各式各样不同的女人,可以适应各种男人的要求。
一个地方只有两样“名胜”虽不算是多,但就这两件事,已足够拖住大多数男人的脚。”
“而在所有关于吃的地方里,这个地方最有名的应该是一家清真馆。清真馆的名字叫恩德元,老板马回回不但可以将一条牛做出一百零八种不同的菜,而且还是关外数一数二的摔跤高手。”
卜鹰和熊一路走进市镇,一边说起他曾经去到过的那个原本应该位于辽东的市集镇子。可是,现在他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他刚刚说的地方,他们已经到了。
“恩德元”清真馆。
不用卜鹰说,熊也已经看到了这块招牌。
天色已经渐晚,卜鹰脸上带着那种哭笑不得的神情看着熊,说,“看来我们只有先在这里歇一晚,也尝尝恩德元马老板的手艺。”
两人走进了恩德元。而就在他们走进恩德元的同一时间,他们身后的街角走出了一个人,正是那个他们在破落酒铺里遇到的醉汉。然而这时的醉汉已经一丝醉意都没有了,不但如此,他身上破破烂烂脏兮兮的衣衫也已经焕然一新,他的眼睛里射出一种锐利的光芒。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一把刀。
恩德元的门面并不大,装璜也不考究,但腰上系着宽皮带、秃着脑袋,挺着胸站在门口的马回回,就是块活招牌,经过这里的江湖豪杰若没有到恩德元来跟马回回喝两杯,就好像觉得有点不大够意思。
平常的日子,马回回虽然也都是满面红光,精神抖擞,但今天马回回看来却更特别的高兴。
还不到黄昏,马回回就不时走出门外来,瞪着眼睛向来路观望,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贵客光临似的。
戌时前后,路尽头果然出现了一辆黑漆马车,四马并驰,来势极快,到了这条行人极多的路上,也并未缓下来,幸好赶车的身手十分了得,四匹马也都是久经训练的良驹,是以车马虽然奔驰甚急,却没有出乱子。
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虽多,但像是这种气派的巨型马车还是少见得很,大伙儿一面往路旁躲闪,一面又不禁要去多瞧几眼。只听健马一声长嘶,赶车的丝缰一提,车马刚停在“恩德元”的门口,马回回已抢步迎了出来,赔着笑开了车门。
旁观的人又不禁觉得奇怪,马回回虽然是生意人,却一向不肯自轻身价,今天为何对这马车上的人如此恭敬?
从马车上第一个走下来的是个白面微须的中年人,圆圆的脸上常带着笑容,已渐发福的身上穿着件剪裁极合身的青缎团花长袍,态度温文和气,看来就像是个微服出游的王孙公子。
马回回双手抱拳,含笑道:“赵大侠远来辛苦了,请里面坐。”
那中年人也含笑抱拳道:“马掌柜的太客气了,请,请。”
站在路旁观望的老江湖们听了马回回的称呼,心里已隐隐约约猜出了这中年人是谁,眼睛不禁瞪得更圆了!
这人莫非就是“先天无极”的掌门人,以一手先天无极真气,八十一路无极剑名震天下的赵无极?
那么第二个下车来的人会是谁呢?
第二个下车的是个白发老人,穿得很朴素,只不过是件灰布棉袄,高腰白袜系在灰布棉裤外,手里还拿着根旱烟袋,看来就像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老头子,但双目神光闪动,顾盼之间,威凌逼人。
马回回弯腰赔笑道:“屠老爷子,几年不见,你老人家身子越发的健朗了。”
老头子打了个哈哈,笑道:“这还不都是托朋友的福。”
这老头子姓屠,莫非是坐镇关东垂四十年,手里的旱烟袋专打人身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关节,人称天下第一打穴名家的“关东大侠”屠啸天?马车上有了这两人,第三人还会是弱者吗?
卜鹰在听到马回回对这两人的称呼的时候,眉就已经皱了起来。
“怎么了?”熊问道。
卜鹰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盯着门口。
第三个走下车的是个枯瘦颀长、鹰鼻高额的道人。
他虽是个出家人,衣着却十分华丽,酱紫色的道袍上却缕着金线,背后背着柄绿鲨鱼皮鞘,黄金吞口上还镶着颗猫儿眼的奇形长剑。一双三角眼微微上翻,像是从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马回回的笑容更恭敬,躬身道:“晚辈久慕海道长声名,今日得见,实在是三生有幸。”
那老头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只点了点头,道:“好说,好说。”
海道长!难道是海灵子?
海南派的剑法以迅急诡秘见长、海南派的剑客们也都有些怪里怪气,素来不肯和别的门派打交道。
十数年前“铜椰岛之战”震动武林,铜椰岛主以及门下的十三弟子固然都死在海南派剑下,海南派的九大高手,也死得只剩下海灵子一个了,自从这一战之后,海灵子的名头更响,眼睛也长得更高了,
今日他怎会和赵无极、屠啸天走到一起的?
最奇怪的是,这三个人下车之后,并没有走入店门,反都站在车门旁,等着第四个人走下来。
过了很久,车子里才慢吞吞走下一个人。
这人一走出车门,卜鹰吃惊更大,一双眉毛几乎都已经皱成了一团。
这人的长相实在太古怪。
他身长不满五尺,一颗脑袋却大如巴斗,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两条浓眉几乎连成了一线,左眼精光闪闪,亮如明星;右眼却是死灰色的,就像是死鱼的眼睛,乱草般白胡子里露出一张嘴来,却是鲜红如血。
他右臂已齐肩断去,剩下来的—条左臂长得更可怕,垂下来几乎可以摸着自己的脚趾。
他手里还提着个长方形的黄布包袱。
这次马回回连头都不敢抬,赔着笑道:“听说老前辈要来,弟子特地选了条公牛……”
独臂人懒洋洋的点了点头,道: “公牛比母牛好,却不知是死的,还是活的?”
马回回赔笑道:“当然是活的,正留着给老前辈尝鲜哩。”
独臂人大笑道:“很好,很好,你这孙子总算还懂得孝敬我。”
他居然将马回回当孙子,马回回居然还像是有点受宠若惊,不知道这独臂人来历的,心里多多少少都有点为马回回不平。
但卜鹰当然看得出这独臂人的来历,这人就是“独臂鹰王”司空曙。
现在卜鹰才感觉自己见到了一生中最为诡异,甚至简直是恐怖的事情。熊也看出了他脸上的惊骇,能够令卜鹰这样的人露出这种惊骇神情的人,恐怕已经不多。
卜鹰当然也知道熊想问什么,所以不用熊问他就已经开口低声说起了原因。
“你是说,这四个人除了赵无极原本应该都早就已经死了?”熊听完卜鹰低声告诉自己的话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卜鹰点点头。
“按照你说的,这四个人既然都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高手,谁能杀得了他们?”
“独臂鹰王是受了这三个人的暗算之后被小公子杀死的,而杀死海灵子和屠啸天的人我们不久前才见过。”
“我们才见过?”熊疑惑道。
“如果一切真的如我所想的那样,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再见到他了。”卜鹰看着门口,叹道。虽然能再见到那个人对他来说其实实在是一件可以称之为荣幸的事情,但是他真的不希望现在发生的一切真的如同自己所想的一样。
因为如果是那样,那就太可怕了。
然而他所想的还是成真了。
因为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走进门的第五个人。
熊也看到了这个人,这个人竟然就是他们之前在酒铺见到的那个落魄潦倒的醉汉。只是现在他已经变得精神无比,浑身上下也换了一身清爽舒适的衣物。
而司空曙,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四人在看见这个人的一瞬间,脸上的神色都不自觉地变了一变,似乎对此人颇为忌惮。
而这个人好似看也没看其他人一眼,径直走进店里坐到卜鹰和熊的一桌,对他们笑了笑。
卜鹰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极为尊敬的神色。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你说是不是?”来人拿起桌上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了一眼熊,然后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这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卜鹰说的,也或许是对店里的另外四人说的。
“不知萧大侠口中的怪事是什么呢?”那边,独臂鹰王司空曙开口了。
熊神情一震,立刻明白了眼前和自己与卜鹰同桌而坐的人是谁。
“难道……”
“是的,他就是萧十一郎。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萧十一郎。”卜鹰的目光依然看着萧十一郎,目光中却是一种热血沸腾般的激动。
“原本早就应该死了的四个人现在却跟我们一起坐在店里,还能开口说话,你说怪不怪,司空大侠?”萧十一郎转身对着独臂鹰王司空曙的目光,用一种好像讽刺又好像调侃的语气道。
“莫非萧大侠话中所指,是说老夫一行四人是死人?”司空曙道。
“早听说大盗萧十一郎张狂,但在司空老爷子面前,恐怕还没有你张狂的余地。”海灵子冷哼一声,怒气冲冲道。
“萧某虽生性不羁,但张狂二字还不敢自居。只是眼下萧某遇到了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萧十一郎道。
“什么有趣的事?”屠啸天抽了一口手中的旱烟,吐出几团烟圈,眯着眼,饶有兴趣道。
“如果萧某没有看错,鹰王手里包袱中的,应该是替徐鲁子大师送给连城璧的割鹿刀吧?”
萧十一郎此话一出,四人脸色不禁大变,司空曙更是情不自禁握紧了手中的黄布包袱。
萧十一郎既是大盗,此刻又出现在这里,又知道四人是护送割鹿刀,那当然必定是为抢夺割鹿刀而来的。而萧十一郎大名四人均已听闻很久,又怎能不有所顾忌?
看着四人脸上不约而同表现出的紧张神色,萧十一郎叹了口气,好像他现在也想不通眼前发生的情况了。
“你想得出我为什么头痛吗?”萧十一郎忽然又转向卜鹰道。
卜鹰摇摇头,一脸无奈,“我想不出。”
“不但你想不出,就连我也想不出了。明明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怎么会又再发生一次呢?”
熊虽然不明白,但那是因为他本来就已失去记忆,也可能他本来就不是江湖中人,所以不明白。然而卜鹰却明白。
眼前的一切,就跟他听说过的所有那些关于萧十一郎事迹的开头部分一模一样。一个突然出现的和当年一模一样的市镇,一群和当年发生过的事情里一模一样的人。
当然,并不是全都一样,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比如说,这一次风四娘没有出现。
也比如,卜鹰和熊的存在。
所以,这一切你又不能简单地说它是时光倒流。
那既然不是时光倒流,这一切又怎么会发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