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逸陪我休息适应了两天后,我开始被安排进行全身体检。
所有带来的漂亮衣服都收纳入皮箱,肖逸挑出两套上好棉质的睡衣给我,我摸着那柔软细腻的面料,眼一眨,两滴泪水纷乱的掉入棉线中,只留下不深不浅两道印痕。
夏威夷的阳光还是照样的那么美好明亮,我坐在医院斜坡的草坡长凳上看着火红的太阳慢慢跳出地平线,时候还早,鼻子闻到清新的泥土和青春的味道,混着些微微咸涩的海风。
长凳后,并排着几棵菠树,正是菠萝成熟的季节,椭圆形的,表面布满小颗的疙瘩,微微泛些黄,挂在树上沉甸甸的,我眼一闭,想到医院长廊上那画着子宫的彩色图片,两者一合一,让我忍不住摁着胸呕出些青绿的胆汁,满鼻子都是酸骚的味道,肚子毫无意识的一抽一抽,像是有个大头针插在喉间,要吸空腹腔一样。
肖逸端来早餐,早上到现在,做了种类繁多的体检,一口水都没有喝。
我梗着喉用力咽着白粥,逼回眼泪,沙哑道“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你知道的。”
“家宜。。”
“告诉我!”
我身子微微发抖,连日的平静似乎有些控制不住。
“马尔代夫。。。”
“旅行团随团赠送的那次专门的检查?”我声音有些颤抖,那是我们结婚第二年跟着一队新婚夫妇蜜月旅行,旅行社与马尔代夫当地的医院联合推出的一个特色业务,免费为新婚夫妇做的优生优育健康宝宝的体检专项,我当然记得很清楚,那次蜜月行我们是补办的,结婚第一年,正是肖逸十分忙碌的时候,就一直推迟着。
“肖逸,你是不是在可怜我。”
我想了太多的可能,我怎么就有了缺陷了呢,我要和肖逸生两个孩子的,一个女儿,一个儿子。
肖逸拉开我的手,双眼紧紧的看着我,直到看得我不再回避,不再摇头“看着我,家宜,看着我。”他一直轻轻的重复着,又带有那么一丝冷静和坚决。
我在他怀里仰头,像个迷路的小孩子,夜深人静的十字路口,终于看到穿着制服的警察叔叔,我拉着他的大手,用力的仰起脑袋,我说的却是“肖逸,我为什么就不能生孩子?”
他心疼将我的头紧紧摁在胸口,我耳边全是他厚重的心跳,他安慰着我什么,全都被淹没。
他可以说的话很多,家宜,医术昌明,我们还有希望;家宜,我们可以领养一个,我不在乎;家宜,世上需要父母的孩子很多,我们可以养他个七个八个,你还可以去教幼儿园,小学,每天都可以跟小孩子在一起。。。。
是啊,都可以,随便什么都可以,却不能有我的,有你的,在我们的。
我跑回房间,将房门紧紧的抵上,厚重的窗帘还未拉开,阳光还在窗外徘徊,门边响起肖逸轻轻的敲门声,他压低了嗓音,唤我开门,我搂着自己跌坐在门后,泪水泛滥,良久,他叹了口气,脚步声离去。
他是骗子,他一直在骗我,他以为就这样和我不冷不热,就有理由一直以工作为由拒绝要孩子,他以为离开离阳,出国生活,我们就不用受到亲戚朋友的压力,他以为他这样是为我好。
他也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做到,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他真的做得到,就不会在自己的枕头下面摆放那本童谣。
我说过不要他可怜我,可他还是一直在可怜我。
我的脑袋像炸开的锅一般,熟透的稀饭在锅里浑浊的冒泡,我怎么可能再要求完美,我自己都不完美了。。
晚上,约克约我们去附近的小岛参加舞会,在等报告的时间里,我们也无所事事,更加不想苍白的面对面,要说些什么,我们已经无话可说,约克不停的向我们敬酒,又和肖逸谈起如今脑外科的形势,许多都是艰涩难懂的词汇,我很快便放弃倾听,我在想我有多久没有打电话回去了,我要怎么向爸妈交待,我又在想,我一直以来的生活,觉得自己这膄小船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风浪,在海上摇摇欲坠,船身还开始漏水,我怎么能够怪风怎么这么大,浪怎么这么猛,因为船本身就不结实呵。
肖逸为什么娶我,他想要一个家的感觉,要家的温馨,可我连最基本的都不能给他。
这晚肖逸喝得七八分醉,我和约克好不容易才将他抬回房,我送约克出门时,他朝我说,这里很好,肖逸在这里工作会有很好的发展,而我,在这里也能过得很自在。我知道自在代表着什么,那代表着逃避。
也许,如果肖逸会有好的工作机会,我愿意与他一起,但不是这样。
我轻轻合上房门,去浴室放好水,又扭了一条热毛巾出来,肖逸盘腿坐在床上,向我招招手。
我将他脱掉外衣外裤,他任我动着,还接过毛巾敷在脸上,心里痛的人,原来怎么也喝不醉。
我今晚也喝了很多,也十分清醒。
他挡住我忙活的手,拉我并肩坐着。
“家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唯一担心的是,你会忘了一句话。”
“哪句。”
“你要相信我,相信我可以做到。”
我偏头看向窗外“肖逸,我只是不想我们自欺欺人。”
他拉我面向着他,四目相对“家宜,我从来都是做的最坏的打算,我不想你吃苦,可是你肚痛开始,我就知道,这一步我们必须走,家宜,不要放弃,至少我们要努力过。”
我期盼的望着他,紧紧抓住他的手“努力,肖逸,我们有希望吗?有多少?”
他忽地露出一笑,轻轻啄了一下我的唇“在我心中从来都是满满的。”
我直觉他在答非所问,于是别过头。
他从身后拥住我,气息轻轻吹在我耳畔,带来些酒的香甜“我害怕的从来不是这个,可我知道,我不会相信我。”
“肖逸,你有时候又是这么的孩子气。”
林太太那一脚,相当于要了我的命,翰克拿到报告,脸色凝重,肖逸拍拍他的肩膀,一闪身,到了另一侧的走廊。
回来时,翰克对我说,要马上进行手术,说我腹腔有血块积聚,情形很不好,我想到那满树的菠萝,起身便是一阵呕吐,翰克在身后跟肖逸说,为什么拖得这么晚,这样的话,手术的风险大了许多。
术前的三天,我饮食非常的差,肖逸为了让我多吸取能量和营养,换着花样为我做饭,不止我瘦了一圈,他也一样,我摸摸他下巴青灰的胡子,笑话他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差劲的模样,如果让那班护士看到,一定会非常的伤心。
他佯装不悦用勺柄敲敲我的鼻头,说惩罚我,要我多吃一些。
“明天要动手术了呢?”我拍拍小腹。
“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不要,我不要你看到我那个样子。”
“不行,不看着,我不放心。”
“你什么时候也学过妇产科了。你只知道如此拆人脑。”
“我担心他们疏忽,把什么东西遗留在你身体里,让你占便宜。”
我笑了,他何时也会讲笑话。
不过第二天的手术,他还是全程陪同,连手也没有放开,我不想睡得太死,事实上,我也不可能睡得很死,我对这类药,一向十分的敏感,中间也许我痛醒了,脑袋和身体似乎截一为二。
浮浮沉沉的,白色无影灯照得人无处可逃。
翰克说他将使我致痛的坏东西全部切除了,手术很顺利,并且嘱咐我一定要心情开朗,一切都会好的。
他忘了跟我说,除了不痛,还有些什么,肖逸紧了紧我的手,我头一昏,睡了过去。
我腹上伤口缝合时,已经月余过去了,肖逸闭口不谈孩子的事。
“那不重要,你身体健康就好。”
我则满带希翼道“肖逸,上次你打电话跟约克说得很有把握,只要动了手术,就好了,不是吗?”
“翰克说我们来得太晚。”
我泪水纷掉落“不会的,不会的。”
“都是我不好,忙着工作和照顾沫沫,忽略了你。”
“别这么说,是我自己没留意,我以为只是小事。”我想杀了林太太。
假期即将结束,肖逸的电话也不能再关着,一开机,许多的电话都拨了进来,爸妈都快急得要跳脚,他正在耐心的解释着。
我望着他单薄的身影,也将自己的手机打开,不过一个月而已,就好像全天下人都知道我出了大事一样,我喝了口水,一个一个解答他们的疑问。
“我们潜水时,手机掉了,一直到今天,才请人好不容易将卡捞了回来。”卡捞回来还有用么,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们就一直到处旅游,玩得太疯了,所以忘了给你们电话。”
肖逸说我编的谎话太憋脚,我说这事原本就没有圆谎的可能。
我们没想着骗他们,他们也知道定不是这么简单,只是最终,我还是回了电话,还是作了解释,这就够了。
我单独去找了翰克,我执意要问清楚情况,我不想这么糊涂的回国,翰克叹了口气,在他眼里,这似乎没有必要,没有孩子也不是大事,见我如此的恳求,他建议我们再呆一个月,尝试人工助孕。
我回去征求肖逸的意见,他说就算不这样,我们也有机会,我叫道,难道是那个百分之零点一的概率吗?!
“家宜,我相信我们可以。”
“不!我不相信!”
我们最终还是多留了一个月,肖逸从来不跟我争。
这时正是夏威夷最热的季节,这一个月来,我体重急聚下降,要突破自然规律,自然要付出代价,外面阳光热烈,我心头闷得好像暴风雨的前兆,肖逸每次都心疼的拉着我的手,让我不要尝试了,他不在乎,这几个月来,他遭的罪不比我少,医院见他不能回去,又给他安排了不少学术课题,我则在洗手间吐得天昏地暗。
心里头总有一个念头,支撑着我,如果,今日一切的努力都是白费,那么,我注定只有迷失和彷徨。
看着耀目的阳光,白恍恍的,哪一步都可能走错。
看你如何抉择。
一个月后,我们带着希望踏上回国的路程,临行前,肖逸和翰克喝得迷叮大醉,这次是醉得一塌糊涂。
一晚都叫着我的名字,像个溺水的孩子一般。
而我,也不过是个抓着一块破木的可怜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