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丽丽终于给我打电话了,她还算蛮有耐力的,果然尽量做到不拖累我。我平静地接通了电话,丽丽!
阿水——丽丽沙哑着声音,仿佛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出什么事了?
丽丽,你怎么了?我在电话这头焦急地问道。
阿水,你能过来一趟吗?丽丽吃力地说完这句话。
我慌忙跳上的士,直奔于丽丽的住处。逼仄的楼道,拐角吃放满了垃圾,发出一阵阵恶臭,楼梯扶手生满红色的锈迹,看起来极其像一位垂垂暮矣的老者。这是一栋老式的住宅,贵在处于市区中心,购物、上下班、离医院都极其近,所以房租并不便宜。
我剧烈地敲着红色的铁门,手里落满了锈迹,惊动了邻居。一位老太太探出头来,看着我不满地摇摇头,我甚为纳闷。
许久于丽丽才缓缓打开门,首先映入眼帘是她凸起的肚子。我吃惊地盯着她的肚子,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已经六个多月了,短短几个月,竟已经这般大了,生命真的好神奇。
于丽丽的脸色极其难看,苍白至极,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不施任何脂粉,浮起了一些蝴蝶样斑纹,穿着宽大的上衣,粗大的运动裤,脚下是一双污迹斑斑的拖鞋。
我扶着于丽丽坐在沙发上,于丽丽像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嘴唇无声地张合,眼睛却是清亮的。我站起来去厨房倒杯热水递给于丽丽,过了好久,于丽丽似乎才缓过神来。
盯着我看,脸上露出喜色,阿水,你终于来了。
他当然要来了!我们同时都被身后的苍老声音吓一跳,不知何时那个邻居老太太也进来了。老太太缓缓走到于丽丽跟前,轻轻拿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摩擦。
孩子,你怎么才来,你怎么能抛下她一个人在这里,一个女人怀孕会耗尽她的元气的。老太太抬头看着我,责备道。
我——我竟哑口无言。
他是我哥,他平时很忙的。于丽丽忙帮我掩饰,我的心更痛起来。
唉,那你比孩子他爸要靠谱些,孩子他爸简直不可原谅啊!老太太很热心肠,一直替于丽丽打抱不平。心里的罪恶感有多了许多,我除了沉默只能继续沉默。
奶奶,之前敲门的也是您吗?于丽丽忽然换了一个话题。
是啊,你这孩子保护欲太强了,以为我是坏人吧?老太太怜爱地摸了摸于丽丽的脸蛋。
于丽丽脸上忽然显出微弱的愧疚之色,低下头,不说话。
你不知道,她一个人怎么能带着肚子生活,我在外面常常听到什么被撞击的大声响,敲门想进去看看。哎,这个孩子以为我是坏人,死活不开门,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老太太对上我的目光,面露苦笑地说着。一定受了不少苦!
于丽丽的脸色越来越差,嘴唇微微颤抖。我吓得跑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阿于,你怎么了?听到我的声音,于丽丽的眼里闪过一瞬间的亮光,面露喜色。
老太太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看你的眼神不像妹妹看兄长的眼神。
我们都不吭声。于丽丽的脸色还是很惨白,她紧紧捂住自己的肚子。老太太慌了,孩子你不会是要生了吧?
怎么可能?她才六个多月!我惊呼起来。
真是傻孩子,有的孩子呀在妈妈的肚子里只能享受这么多的温暖!老太太摇摇头,叫起来,快,快去叫救护车!
好!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这个世界出奇地不公平着,一出生就面临不公平并不是最悲惨的,还有的在母亲的肚子里就已经开始接受各种不公。我的心一点点地下沉,没想到这一切竟是和我有关。
在入院以前,于丽丽的羊水就已经破了,还有大量的血流淌。短短的路程,于丽丽几次昏厥,医生让我不停地叫唤她,需要她保持清醒。
惨白的灯光打在过道里,老太太坐在冰凉的长椅上,安静地凝望着前面的急救室,仿佛岁月静好般。人来人往,不是看到有医生、护士匆匆路过,还有隔壁病人痛苦地呻吟声,我抱着双臂,不停地来回踱步。
两个小时后,有护士从里面推门出来,没有任何表情。我忙上前抓住她的衣角,护士,怎么样,她怎么样了?
病人体质太差,有些麻烦,现在我需要去拿血袋,失血太多了。医生说了,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不用太担心!护士冷冷地说着这些带着一些温度的话语,悬着的心终于有了安定。
老太太在我身后,面露笑容,仿佛很安定。我忙转身对老太太说,奶奶,今天太麻烦你了,现在已经安全了,你快回去歇息吧,这里我一个人就够了。我是真的感激这位陌生的老太太,现在这样简单热情的人不多了。
送完老太太,继续坐在长廊上徘徊。护士跑来劝导,宝宝和妈妈都可以平安的,但是目前还不能见人,需得情况更稳定些。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走到外面,迎着风,心里有着万千感慨。孩子比我预料中要早这么多降临到这个世界,接下来他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我打包了一份鸡肉粥,于丽丽应该饿了。
我提着饭盒回到医院的时候,急救室的大门终于彻底打开了。我惊喜地冲上去,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朝我走来,脸色平静。其中一位医生拉住我的胳膊,轻轻地拍着我的肩,像是安抚。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疑惑地看着他。抬头看见一群人推着一张盖住白布的病床缓缓走出来,我的手慌乱地伸向空中,捏住一团若有若无的空气。
你们不是说,母女平安吗?我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但是大脑一片空白。
是,的确是母女平安!病人是自杀的!医生微微皱着眉头,有些困难地解释着,我想可能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一个病人救活了,居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自杀的。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推车越走越远,手里装着鸡肉粥的袋子一点一点地下垂,细细的塑料紧紧勒住两根手指头,直至毫无知觉。
她这次生孩子身体其实亏损了很多……
好在孩子是健康的……
……医生像是安慰我,又像是叙述病人的情况。为什么在我看来,他是在为自己找推脱,是不是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
她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曾看一眼,就这样离开。到底是什么原因竟让她如此决绝,那么痛苦不堪的时候,她都挺过来了?我不明白,起初涌起的愧意此刻间一扫而光 。我开始恨她,恨于丽丽这个女人,我如同遭人欺骗一般愤怒。
我透过玻璃,粉嫩透明的婴孩躺在保温箱里,双手双脚软软地伸向空中,轻轻划动,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如同微风吹过的湖水,恬静地水纹一圈圈漾开,心瞬间平静下来。我不禁看得入神,天地间仿佛只有我和她,一个正在苍老的男人,一个缓缓生长的女婴。我能感觉出她是我上辈子的情人,她给我带来太多熟悉的气息。
我端着于丽丽的骨灰,护士叫道,你是她家人吗?
我点点头。
这里需要你签字,请问你是她什么人?护士睁着大大的眼珠,无辜地看着我。
我愣了几秒,我是她哥哥。
好的,那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