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荧屏上清晰地播放出那晚在酒店我和男人交欢的画面。视频之外,还有在李染公寓拍摄的所有人体写真照片。我慌忙退出光盘,查看信封上发件人信息,但发件人一栏什么也没有。
我呆呆地凝视光盘中映出的我的脸,仿佛突然明白了很多事,又仿佛突然被抛进未知而全然空白的哪里。我闭上眼睛,脑海空空荡荡,意识飘飘乎乎,俨然死一般的寂静降临。光影支离破碎,黑暗团团加深加重,我最后一次不思不想。
睁开眼,光盘中的我的脸茫然若失,我承认,一切都是活生生硬邦邦的现实。红姐说过的话萦绕耳际,而我悔之晚矣。世界终于露出狰狞面目,一切业已发生。
我重新回想所有过程,试图归结出自己哪一步走错,但终归徒劳,我发现我从头到尾都是错。我不仅是个坏女人,还是个不懂思考的笨女人。即使听从红姐及早抽身而退,也终将陷入同样的境地。这是一个必然,只是发生得过于偶然,使我看得简单,想得单纯。
我承认,世界并非我想像中的简单和单纯。不言而喻,光盘一定是卢卡斯寄来的,我长长叹息,给卢卡斯打了电话。
卢卡斯在电话里显得非常和气,可以想像电话那端的虚伪嘴脸。卢卡斯轻松地谈着天气,谈各种轻松的话题,我忍不住断然问道光盘怎么回事。“这个嘛。”卢卡斯笑笑:“对了,中午一起吃饭如何,认识这么久,可从来没有坐在一块吃饭聊天。”
我们约好在一家西餐厅见面。
放下手机,我看眼桌上的闹钟,十点四十分。闹钟是一只傻乎乎的叮当猫,傻乎乎地笑着。
窗外一片晴朗,晴朗得冷漠,冷漠的阳光照着冷漠的世界。
我早早来到约定的餐厅,心烦意乱地等了近半小时,半小时里喝了四杯咖啡,隔几分钟掏手机看一次时间。脑袋里堆满各种各样的疑问,但具体想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最后一次看时间是十二点零三分,卢卡斯走进餐厅。
“抱歉,让你久等了。”卢卡斯仍像初次见面时那般彬彬有礼,西服笔挺,领带以恰到好处的角度稍稍斜向一侧。动作优雅而略显做作,大概身材矮小之故,多少显得有些滑稽。
卢卡斯慢悠悠地坐下,叫来服务员点餐。我暗自回想上次在李染办公室与卢卡斯见面的准确时间,然而怎么也确定不了,除了与卢卡斯见面交谈合同事宜,那天并无特殊情况,没必要特意记录日期。大致算来,在两个多月前,学校放暑假的前几天。如此回想当中,突然发觉自己毫无时间概念,某年某月某日对我来说如同肉眼看不见的尘埃,它既活在我的周围,却又与我毫不相干。三十号以后是三十一号,三十一号以后是三十二号,一如星期天之后是星期八,星期八之后是星期九。
服务员打断了我的思绪,问我吃什么,我说咖啡,服务员为难地皱起眉头。
“同样来一份好了。”卢卡斯说。
“同样来一份。”我说。
服务员眉开眼笑地退下。
我定定地盯视端坐在对面的卢卡斯,卢卡斯气定神闲地等餐上来,丝毫不在意我的视线。
“你恐怕不是地道的制作人吧?”我试探着问。
“如假包换。”卢卡斯显得饶有兴味地迎合我的视线,仿佛两人正在进行某种问答游戏。
“制作人仅仅是你对外掩饰性的身份,对么?”
“不全对。”
“说说不对的那部分。”
“如你所见,我的确是正正经经的制作人,挖掘新人,充实娱乐界,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另一方面,”卢卡斯邪邪地笑:“我挑选年轻漂亮的女孩,为俱乐部效力。作为掩饰性的身份,制作人本身并无多大意义,完全可以伪装成经理模样的职业人士,或者投资商、艺术家等等。但对我而言,我打心眼里喜欢制作人的工作。干了近十年,却没有一天懈怠过,每天开开心心地与人打交道,和各种各样的人物交往,从中获得某种意义上的满足和乐趣。”
服务员端餐上来,两份鲜嫩的牛排、蔬菜色拉和一瓶名贵的红酒。卢卡斯优雅地铺好餐布,慢条斯理地开动刀叉,切小块的牛排送进嘴里细嚼慢咽,花费很长时间吞下。我则毫无食欲,对牛排全然无动于衷。
“俱乐部是怎么回事?”我问。
卢卡斯把口中的牛排终于吞下后,又慢慢喝下一口红酒。
“是该让你明白了。”卢卡斯顿了一会,观察我的反应。我故作若无其事,卢卡斯若无其事地用右手把玩着左手中指上的白金戒指。
“快说!”我不耐烦地催促。
卢卡斯这才满意地开口说道:“首先,俱乐部是由某些极具威信和影响力的大人物创办。创办者隐姓埋名,只有高级管理人员知其名号。至于你,恐怕一辈子也摸不着头脑,但这无关紧要,你只需听从我的安排,而我听从上面的安排,具体操作方式也不可能让你知道。关于‘首先’这一点,有什么想问?”
“类似于传销组织?”
“完全两码事!”卢卡斯颇显不悦,但随即和气地笑道:“先听我说,我说你听,等我全部说完喝起红酒,你再慢慢发问。”
我点头。
“其次,俱乐部的成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们招收成员的要求和考核非常苛刻,需交纳昂贵的保证金及入会费,之后是背景调查,再之后是签订合同。就是说,我们通过一系列严格的筛选挑出成员,明白么,我们作为挑选的一方,一切由我们说了算。你只要了解这一点就好,其他不必多问,也不关你事。最后,说说你目前的处境。你恐怕还没搞清状况吧?”
我摇头。
“一切由我们说了算,既然选中了你,你就必需履行自己的义务。你是俱乐部中的服务人员,向交纳会费的正式成员提供特殊服务。当然,只要乖乖听话,我们自然不会亏待,给予丰厚的报酬,退职以后还可以拿到一笔可观的退职金。”卢卡斯喝起红酒:“现在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我们与传销组织全然不同,不限制人身自由,对个人生活绝不干涉。只要你听我安排履行义务,我们就按合同规定付给酬金,和传销组织完全不着边际。”
“合同?”
卢卡斯从公文包里取出合同推到我眼前:“第二十二条最后一句。”
我找到第二十二条,最后一句写道:乙方自愿加入甲方俱乐部,并绝对遵从俱乐部章程规定,否则视为毁约。
合同最下方是我的签名。
我从包里拿出合同副本,对照一看,副本上没有这一句。
“你们擅自修改了合同。”我说。
“合同没有任何更改,你签名之前是这样,签名之后也是这样。”卢卡斯冷冷地说。
“可是,原件和副本并不一致。”
“合同只以原件为准,双方签下名字的那份才是有效合同。你签了字拿了支票,合同已成事实。”
我愣愣地看着卢卡斯,卢卡斯仍然气定神闲地喝着红酒。
“小曼,我们的势力非常可怕,可怕到足以摧毁这座城市。这一点,也希望你能明白。”卢卡斯从西服内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第一次的酬金。对方相当满意,说是还想再来一次,但这不符合规定,我们规定只能安排一次。”
“那位导演?”
“没错,的确是导演,也是俱乐部成员。”
“俱乐部可是李染和顾伟所创?”我快语问道。
卢卡斯稍显吃惊,但即刻恢复常态:“实不相瞒,这两人的确是俱乐部的高级分子,但并非创办者,以他俩的实力不足以创建如此规模庞大的组织。话说回来,你如何得知两人与俱乐部有染?”
我没有回答,转而再问:“也就是说,我无论如何必需听从于你,没有选择余地了?”
“我们的势力非常可怕。”卢卡斯喝尽杯里剩余的红酒:“与其作无谓的抗争,不如听天由命。合同期只有两年,两年时间一晃而过,对于你,何尝不是一种幸运?两年之后,可以赚一大笔财富,人生少奋斗十年!虽然算不得光彩,但我们绝对为你保密,只要你遵守规定,光盘必将不翼而飞,照片永远销声匿迹。没有人知道你这两年做过什么,包括邹颜。”卢卡斯看眼手表:“时间不早,还有一大堆工作等着处理,我先走一步。”
卢卡斯叫来服务员买单,随后离开了餐厅。我怔怔地坐着,看桌上的合同副本和信封,脑中一片迷茫。
2、
信封内足有五千元,作为“第一次”的酬金委实不少,如此轻而易得的丰厚酬金摆在任何一个女人面前都难免心动,尤其是我这样的坏女人。
坏女人,贱货,以及婊子,所有这些对女人无耻的羞辱性的称谓对我来说不过是无关痛痒的绰号。绰号固然讨厌,但终究是他人的偏见,我们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无需理会世俗的偏见。我一直这么认为,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当我真正成为坏女人、贱货,以及婊子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世俗是那么可怕。女人,一旦被打上这样的“绰号”,就等于在脸角刻下青色的“囚”。
然而当时我毫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坏女人,我所在意的只是我能不能成为一个体面的上海人。我反复掂量卢卡斯的话,以非常现实的角度面对现实。一切业已发生,虽然小心谨慎,却还是卷进了红姐所说的俱乐部,但我并不觉得俱乐部以及李染有红姐说的那么变态。红姐或许自有一套好女人的标准,而我天生就有坏女人的倾向。和男人睡觉,卢卡斯付给高额酬金,从本质上来说,这和大军在一起没什么区别。对这样的现实,我早已有预感,所以当一切发生时,我很快就让自己逆来顺受。
于是我听从了卢卡斯的安排,第二次来到白金酒店。有了第一次的经验,陪陌生男人睡觉已并非难事。比起那位“导演”,第二次的男人显然笨拙得多粗鲁得多,而且长相无论怎么看都让人垂头丧气,我闭上眼睛,事务性地应付过去。反正再无相见之日,而我最擅长于将发生过的事当做从没发生。
至于光盘,我当做什么也没有。酒店的套房看不出装有摄像头的痕迹,我闭着眼睛,就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发生。
当然,这一次卢卡斯照常给了我五千,钱直接汇入我的帐号,两人没有见面。
我深深感到自己已经彻底成为了坏女人,作为坏女人,我把自己看得很轻很贱。我开始认为生活只要快乐就好,而我没有不快乐,我认为生活没什么不好。
就在我第二次从白金酒店回来后的第二天,大军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无论如何想见我一面。我无心见大军,无奈大军苦苦央求,我只好答应。
大军开着银色“捷豹”径直带我到郊外的私人别墅,路上大军一语不发,对我主动的搭话也以沉默回应,显得有些怪异。到别墅后,大军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直接抱我上床,而是默默地坐在沙发上默默抽烟。
我从包里拿出“520”,抽出一支点上,这时间里两人仍然不言不语,只管各自抽烟。大军看我,我随意地四面环视。别墅被长时间弃置,地板上积了薄薄的灰层,空气旧得发酸,阳光静静地照在窗台。我蓦地生起似曾相识的感觉,同样的灰层,同样旧得发酸的空气以及窗台上的阳光,哪里见过呢?
“小曼,一起离开吧。”大军抽完第三支烟后说道。
“离开?”
“到新的城市重新开始。”
我觉得可笑:“喂,大军,你脑子没毛病吧?”
大军没有说笑,而是一脸严肃,满脸严肃的大军让我觉得更加可笑。
“小曼,你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是么,从前的我什么样呢?”
大军定定地注视我一会,仿佛要在我脸上找回从前的样子,但未能如愿,大军颇显无奈地笑笑,点起第四支烟:“这段时间我出差去了大理,大理,不错的城市,空气清新,环境天然,人也热情,一个人开车回酒店的途中每每这么想,和你小曼一起在大理生活该有多好。大理可曾去过?”
“没。”
“真是好地方,到那边你一定也这么认为。”
“上海不好?”
“上海是最让人沉沦让人堕落的城市。如何,小曼,我们离开上海,到大理重新开始?”
“当真?”
“千真万确。”
“你老婆怎么办,还有你的公司?”
“全都一脚踢开,只管一走了之。”
“不好吧?”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手头现有一笔资金,老婆完全不知道,公司也没有入帐,随时可以据为己用。只要你点头,我这边保准处理得顺顺当当,两人到大理安家落户,逍遥自在地过日子。”
无论大军表现得如何坦诚认真,我仍然觉得可笑,而且笑了,笑得很开心。
“喂,大军,你有时候也蛮天真的嘛!”
大军拧灭烟,点起第五支,像是自语似的说道:“从前的你,比现在可爱多了。”
“就是说现在不可爱了?”
“现在的你,更像一个女人了。”
“这样不好么?”
“这不是真实的你。小曼,到此为止吧,你的情况我多少有所了解,没想到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经历了这么多事。”
我警惕地看眼大军。
“你都了解什么?”
“总之你听我一句,到此为止,那样的女人我见多了,没有好结果的。”
“比如红姐?”
大军不动声色,但看得出颇为吃惊。
“喜欢上海?”大军反问道。
“喜欢。”我说。
“为什么?”
“不知道。”
“喜欢我么?”
“不喜欢。”
“为什么?”
“不知道。”
“这么说,不愿意和我一起到大理生活?”
我没有回答,大军继续说道:“从一开始就非常迷恋你,小曼。我们以某种不正当的关系交往,这对你或许不公平,但对我只能是这样,因为身在上海,我无从选择。我明白你对我没有好感,但我仍然一厢情愿地喜欢你,可是事到如今,我想我们之间必需有一个明确的选择,要么彻底了断,要么重新开始。我不会和一个自甘堕落的女人纠缠不清,你若是一意孤行,势必一步步沉沦下去。如果你选择我,无论你对我有没有感情,我都会一如既往地喜欢你,弥补我从未有过真爱的人生。我希望你给我一个回答,就现在。”
我怔怔地看着大军,这个曾经被我认为不懂爱情的大男人,此刻却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真诚。我承认我有些感动,但无法答应大军,我和大军之间不存在爱情。
于是我拒绝了。
大军抽了最后一支烟,之后和我道声再见,兀自离开了别墅。我久久地坐在沙发上,阳光仍然静静地照着窗台,地板上似乎又落下一些灰尘,空气旧得发酸,一个真正爱着自己的男人无奈地离去,感觉如此似曾相识。
很久以后,我才恍然想到,我的生命中发生了很多那样的场景,在旧得发酸的空气中,身边的人们一个一个离我而去,只剩下灰尘和窗台的阳光,静静地留在记忆深处。
很久以后,我也才开始后悔,当初拒绝了大军。
3、
大军走后,我仍然独自留在别墅,这时间去哪里都不合适,正经要处理的事项一件也找不出。我靠沙发坐了许久,呆呆望着墙上的时钟,午后一点。
我最后一次环顾四周,往后恐怕再不会来到这里,心里竟自有些隐隐的不舍和留恋。空气中填满回忆,和大军在一起的所有过往历历在目,像一场无声电影在我脑海重放,我不禁叹息,两人的关系到此为止,虽然谈不上真情实义,却到底留下了无法抹除的印记。我说不清何以为此眷恋,一切仅仅是金钱与肉体的交易,但是直到今天,我再次回想起大军回想两人纠缠的经历,我才明白,我叹息是因为大军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也比我更了解上海。
秒针反复围着钟盘绕转,一点十二分,我起身离开别墅。站在路旁等出租车时我想到了红姐,红姐家里的《动物世界》,我想。
郊外少有出租车经过,等了很久,终于转来一辆。我拉开车门正要钻进后座,突然被一把推开,一个土气的农家妇女挡在车前,将装得鼓囊囊的大背包塞进车内,身后跟着两个脏兮兮的民工。
“喂,车是我先拦下的!”我理直气壮地喊道。
“滚开,小妖精!”
我回骂了一声:“泼妇!”
两个民工快步绕上前来,我后退了两步:“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要你让开。”民工向前挤了一步,我再次后退。
我很想破口大骂,却不敢出声。
泼妇催两个民工上车,两人见我已经偃旗息鼓,便没再刁难,兀自上车走了。
我怔怔地站在路边,仿佛有什么在体内冷冷地穿行,我没有害怕,也没有气愤,发生的这一幕让我突然深切地感到自己是如此弱小。如果我有一辆“甲壳虫”,这样的事还能发生么?
然而我什么也没有,除了买几件漂亮的衣服我什么也实现不了。目前的境况远不足以让我在上海拥有体面的生活,我心里燃烧起强烈的欲望,想征服全世界的无比强烈而可怕的欲望。
直到下一辆出租车开来,我久久为这欲望的产生而激动不已。在前往红姐公寓途中,望着车窗外的景象,心里才缓缓平静。
红姐家中一如既往地安静和慵懒,阿莲正在拖地板,仍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红姐睡着未醒。
我从冰箱里取出啤酒坐在沙发上观看阿莲认真干活的样子,阿莲偶尔抬眼不知所以地看看我。喝着啤酒,我开始想那个泼妇和两个脏兮兮的民工,现实以现实的苍白和无力给我带来某种打击,穿行在体内的冷冷的什么让我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我靠在沙发背上,望天花板。
“金曼姐?”阿莲干完家务,在我身边坐下。
“唔。”
“不开心?”
我笑笑,转而问道:“中午还没吃饭吧?”
“吃了桶面。”
“在这里好么?”
“好着呢,红姐给吃给住,两人一起上班下班,比什么时候都好。”
“我是说上海。”
“上海?”
“在上海好么?”
阿莲困惑地看我,困惑地点点头。
“不想回家?”我问。
“不想。”阿莲坚决地说。
“为什么?”
阿莲一阵犹豫,脸上的表情渐渐黯淡。
“怎么?”我追问道。
“怕。”阿莲拿起茶几上的烟,点起一支。我等阿莲继续下文,但阿莲欲言又止。
“阿莲。”
“嗯?”
“如果有什么话想说但说无妨,像红姐对你一样,我也一直把你当成姐妹看待。可以的话,能告诉我更多关于你的事么?我想听。”
“家在偏僻的乡村,”阿莲缓缓开口说道:“离上海十万八千里,从出走的那一刻起就打算永远不回去。那时候很小,十七岁,在马路拦下大货车,司机是个下流货色,途中不停拿我解闷。那种事儿我并不在意,况且已经不是第一次,十七岁以前就被同村的痞子玩弄过的,所以司机怎样都行,只要能带我离开。这么着,我十七岁逃离家门,和一个下三烂的货色来到了上海。
“司机问我什么打算,我说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有房子住有东西吃。司机介绍我到一家发廊,是那种活儿。我没怎么不乐意,客人喜欢,钱赚得不少。为了逃开司机的纠缠,自己想法换了一家发廊继续工作。后来有位客人把我带出发廊,安排我在现在的酒吧上班。
“说来也就是这样,没觉得哪里悲惨也没想过上等生活。偶尔一次打电话回家,得知妈妈生了大病,于是每月给家里寄钱。妈妈是个苦命的女人,希望她好好的。”
阿莲又点上一支烟,黯淡的神情中流露出更加黯淡的哀愁。我从包里拿烟点起一支,不知不觉我已养成了吸烟的习惯。
“离家出走?”我问。
“爸爸是混蛋,从小就对我呼来唤去,哪里做得稍有不慎就要被打,打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娇惯的弟弟从不正眼看我,对我也是动手就打。变态啊,那个家!”阿莲叹息道:“那天被弟弟欺负得忍无可忍,打了弟弟一耳光就跑出家门了。回不去,一旦被爸爸抓住,一定往死里打。”
“上过学么?”
“没正经上过,只读了两年小学,认得些字。回头想想,自己竟在那样的家庭里生活了十七年,不可思议吧,十七年来,几乎没有一天不挨打,没有一天舒坦日子。这么着,心里留下个‘怕’,怎么也不愿回去,那个家,就当是已经死了的。”
“可还往家寄钱不是么?”
“我也知道寄回去的钱多半没给妈妈用来治病,但无论如何,那里终归是自己来的方向,是可以挂念的地方。”
阿莲拧灭烟,左手拉着右手食指,随后右手拉左手食指。
“喂,阿莲,不觉得应该抱头哭一场?”
阿莲一声苦笑,若无其事地拿摇控器开起电视,看《动物世界》。我本想安慰阿莲,但看样子阿莲早已淡然,两人再没交谈。
电视画面里狮子袭击斑马群,一只离群的小斑马被活活拖走。
4、
红姐睡到三点起床,起床后懒懒地走到客厅点烟,看到我便招呼一声。面前的红姐头发蓬乱,睡衣松垮垮地套在身上,眼神仿佛睡得意犹未尽似的疲倦而涣散。三点起床的女人给人某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这一天并不存在。
红姐抽完烟,到洗手间洗漱装扮,我暗自推想正经女人此时应有的生活。三点,放下手里织的毛衣,到超市购物,给老公和孩子准备丰盛的晚餐,认真考虑促销商品的实用性,估算一包洗衣粉的性价比,或许那样才是正常地道的生活,而我和红姐都在非正常非地道的生活圈中生活得不伦不类,仿佛这一天并不存在。
“今天哪里不对,小曼?”红姐回到客厅坐在沙发,随手点烟。梳装后的红姐看起来精神许多。
“哪里不对?”我反问。
“两种情况下你会来我这里,要么有事发生,要么发慌的无所事事。”
我有些惊讶,红姐也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无处可去。”我说。
“那就是后者了。”红姐拧灭烟:“这么着,三人一起到SPA痛痛快快享受一番?”
我没有异议,阿莲举双手赞成。红姐带我们走出公寓,从车库里开出“甲壳虫”,三人一路说笑着来到上次那家女子生活馆。服务员仍然热情满满地引我们走向包间,在优雅的环境中各自畅快地洗了澡,随后趴在小床,美体师进来按摩。
红姐闭目养神,我想从红姐口中了解更多关于俱乐部的细节,却不好直说,并非有意隐瞒自己卷入俱乐部的事实,只是觉得如实相告则必然引来红姐一大堆啰啰嗦嗦的麻烦。于是随意聊了一些日常琐事,适当地提起俱乐部,红姐并未起疑。
“那样庞大的组织,以李染和顾伟二人的实力如何创办起来?”我问。
“或许幕后另有高人,但李染和顾伟一定与俱乐部有非同寻常的牵连。”
“这又如何得知?”
红姐转脸看我,我作出“随便问问”的淡然表情。
“那个死掉的女人把知道的所有情况一五一十地对我说了。”
“唔,怎么死的呢,那个女人?”
红姐闭着眼睛,我仔细观察红姐,但什么也推断不出。
“有些事不知道自有不知道的好处。李染没对你做什么吧?”红姐问。
“没。”我说。
“那个男人,断不可信。”红姐稍稍活动身体,安然闭眼,看样子无心闲谈。而我不愿就此结束,红姐对我仍有所保留,我想探听那些不知道的事。
“上帝造出女人究竟为了什么呢?给我们如此完美的身体,就是为了和男人睡觉作男人的玩偶么?”我试图以一个关于女人的感叹引出红姐更多关于女人的说词,但显然没收到预期的效果,红姐眼睛都没睁地说了句“女人不就这么回事嘛”,之后转脸背向我。
“你所说的俱乐部,真有那么可怕么?”我直接问道。
红姐重新转脸向我,终于表现出准备就此长谈的态势。
“上帝把女人造得完美无暇,却没给我们一个足够聪明的头脑让我们看清男人和这个被男人操纵的世界。在那个变态的俱乐部中,女人只剩下肉体,只有身体空荡荡地摆在男人面前。从心底生发的可怕的感觉慢慢具体成形,一步一步逼近,最后无可救药地将女人一口吞噬。女人一旦出卖无价的身体屈从于廉价的欲望,就再也无法从那可怕的感觉中解脱出来。说到底,一切都是作茧自缚,女人享受沉沦的快乐,也承受沉沦的痛苦。”
“自作自受。”我说。
“没错。”红姐说。
“可是,女人无非只是想让自己活得好,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和理想,对吧?”
“我所说的,只是我们这一类型的女人。我们把幸福与虚荣混为一谈,把理想和欲望搅在一起,我们天生丽质,却自以为是,分不清对错,没有价值尺度,对一切满不在乎,对男人毫不设防,所以我们被抛弃、被遗忘。”
“红姐,这样想不认为自己过于悲观?”
“或许,但我仍要提醒你,我们这样的女人本身背负的就是不容乐观的命运,只有在复杂的世界里简简单单自我满足地生活,才能活得踏实自在。我们在选择沉沦的同时,已经放弃了追求幸福的权利。”
“做一个单纯的贞节烈女,倒不如做一个风光自在的贱人。”
“真这么想?”红姐惊讶地看我。
“随口说说。”
“喂,小曼,这样是不对的。女人如果连最后的自尊都可以出卖,那就非常可怕了。你年轻,还有大把大把的青春,我不想看到你误入歧途。”红姐用手肘撑着枕头支起脑袋:“有什么发生?”
“没。”我有意避开红姐的视线。
美体师手法娴熟地开完穴,身体一阵畅快。两人再未交谈,闭眼安然享受。直到按摩完成,美体师退出,服务员换上一壶花茶,我忍不住再次追问俱乐部的情况。
“是不是李染那边不好应付?”红姐问我,我想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索性向红姐一吐为快。
“记得上回给你看过的合约么?”
“记得。”红姐说。
“我签了。”我和盘托出签约以后至今的所有遭遇,卢卡斯、白金酒店、自称导演的男人、合同的被更改以及无法漠视的酬金。红姐好几次惊讶地看我,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全部说完,红姐只是静静地吸烟,偶尔喝口花茶,两人陷入沉默。阿莲躺在小床上呼呼大睡,不时轻声说起梦话。包间里氤氲着淡淡的雾气,红姐若有所思,我什么也没想。
“小曼,从第一眼见你时就感觉到我们是同类女人,在你身上我分明看到自己的影像。我们本身是错误的存在,在错的方向一错再错,我希望你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上享受正常的生活和幸福,并试图引导你的方向。但事到如今,我的所有规劝都是多余,你有你的想法和选择,往后你只能独自行走,无论对错。”红姐轻声喟叹:“我就是那个死掉的女人。”
我心里一惊。
“为了脱离俱乐部,我私下作了一份调查,记录所有和我睡过的男人的背景资料。当中发生的波折一言难尽,但我终于重获自由。为一个错误的选择,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红姐仿佛回想起那些不堪的过往,神情凝滞,久久不语。
出来生活馆,我们径直回到公寓。红姐一路上仍然沉默不语,阿莲自讨没趣地说笑,意识到自己自讨没趣后,便也闷不作声。
回公寓后红姐拿给我一本茶色笔记本,里面详细罗列了一份名单和各种背景资料。
“必要时,或许派得上用场。”红姐郑重其事,而我却突然觉得可笑。我收好笔记本,告别红姐回校外出租屋。邹颜上晚自习,出租屋无端给我某种空旷的虚无感。我泡了方便面随意吃了几口,之后碗也不洗,只管躺在床上。手拎大锤的黑熊重重砸我脑袋,一阵强烈的困意在身体的每个角落蔓延。我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地沉睡。
我觉得累,觉得可笑,蓦地想哭,却找不出哭的理由,一切突如其来,又仿佛早知如此。
我睡得天昏地暗,睡到第二天下午三点。
下午三点,我就正常生活反复思考,准备晚餐的女人,到超市购物的女人,或许那样才是正常地道的生活,我想,于是我开始正常地道的生活,什么也不想。
所有的“突如其来”一旦吞没于日常性之中,我们就不再感叹人生的无常,而重新回到每一个琐碎和无聊的生活细节。变化只在变化的那一刻让我们产生“何以如此”的反省,在下一个“突如其来”发生之前,又是什么也不想,又是一天一天的重复和单调。生活在继续,岁月在行走,现实就是这么回事,我们考虑如何做好一盘糖醋鱼更多于思考人生的方向,当然,这让我们活得轻松,也活得一塌糊涂。
我什么也不想地做好一盘糖醋鱼,什么也不想地吃什么也不想地睡。卢卡斯打来电话,我即按约定时间到酒店和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男人睡觉,之后拿回酬金,之后继续做我的糖醋鱼。
只有在深夜忽然醒来之际,我会回想过去,思考现在,我会蓦地觉得自己不像自己,最后带着说不清的困惑和“什么也不想”再次陷入无休止的睡眠。直到天亮自然睁眼,九月的阳光映在墙上,温暖而慵懒,我靠在床沿闷闷地坐着,感到一阵无可救药的无聊和空虚。
我忽然想到杰,想到和杰在马路上肆无忌惮地飞车,于是我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无聊和空虚,给杰打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