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治有什么关紧的话想对我说,我是不知道的,但韦太后有什么关紧的话想对李凌治说,我是一清二楚的。
我立在原地,恭谨道:“皇上,时辰好像已经不早了,太后还在等着,不如等皇上得空的时候,再召太平来说话罢。”
李凌治叹息,“若白,你还是不明白……朕懂得你,你却不懂得朕……罢了,朕召你来,其实是想告诉你,忠臣陵行刺案已经破案了。”
哦,原来是这桩事,关紧事太多,我都快忘了这一茬。
也不知为何李凌治偏偏对这件不大关紧的事如此上心,非要给我一个交代。
“只不过……”李凌治忖了忖,微微蹙眉,“只不过,案情有些出忽意料。”
李凌治的神色让我心里打起了鼓,我小心道:“不知,案情是怎么个出乎意料法?”
李凌治默了默,微微叹口气,“也没什么,不过是没想到罢了。”说罢,他起身来到我跟前,抬袖摊开龙案上的一卷卷宗,示给我看,“若白你一定想不到,那两个刺客原来是盗墓的贼人。”
卷宗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晃得我眼晕。
这我还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大绥列祖列宗长眠之地,常年有重兵把守,居然还会有盗墓贼光顾?那两个贼人不是脑子太笨,就是胆子太太太肥……
我一阵心悸,“没有惊扰到……列祖列宗们罢?”
李凌治摇摇头,“那两个贼人趁着寒食祭扫混入忠臣陵,打探形势,意图夜袭,恰被公主和苏太傅撞破,落入法网,经大理寺卿连日来的审理调查,一举抓获共犯十数人,皆已认罪伏诛。”
幸亏是盗墓未遂,回想那两个人,确实不像是干大事的,我心下稍安,应承道:“多亏上官寺卿断案如神,不然,皇陵就危险了。”
“确系如此。”李凌治蹙眉,说罢又颇为落寞地补了一句,“有些事是朕疏忽了。”
也不知圣上为何如此感慨,别不是因为我说了什么话罢,有些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有些话说者有心,听者却未必有意,我试图宽慰,“其实,有些事也是在所不免,皇上又何须自累。”
李凌治听了我的话启了启唇,没有说什么,默了一时,李凌治道:“时辰不走了,朕该去会一会太后了,公主且先回罢。”
我恭声应是,临退下之前,我想了想,又忍不住加了句,“恕太平多言,这个当口,皇上和太后还是不要有什么别扭才好。”
李凌治望我一眼,道了声自有分寸,又讳莫如深地与我说了一番话,让我颇费思量。
他说:“公主常常关照朕,国事为先,大局为重,不过朕却想要关照公主,凡事要先为自己考量,要以自身为重,望你谨记。”
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太阳悬在峻宇雕墙钩心斗角之上,有点晃眼,我穿行于御花园的花间小径,有点恍惚,大约是因为我心里想的有点多。
还未到了局之时,多想一些也是应当。
入夜,我如约去会慕云轻。
胧月半弯,小舟泊在岸旁花下,我和慕云轻在小舟里小酌。
自打昨日见过他,我就一直在寻思,他找我,究竟是为何事,总不见得是为了花前月下罢。
几句寒暄过后,慕云轻引壶将我面前的酒杯满上,笑语宴宴,“我邀你来,其实没什么事,不过是打算出城几日,想与你道个别再走。”
就是想破头我也想不到,慕云轻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城,不会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变化吧?我难掩心中的讶异,“云轻要在这个时候出城,不知所为何事?若不是什么关紧的事,还是等那件事之后再去罢。”
慕云轻顿下手里的酒壶,含笑,“听公主的意思,是舍不得我走?”
我点头不迭,“是!你不在我心里不踏实,还有梁王他们,恐怕更不踏实……”
似被取悦,慕云轻嫣然一笑,垂壶自斟,“放心,十五之前我一定回来。”
我陪着笑笑,三言两语没头没尾,我怎么能放下心,却道:“有云轻你这句话,我自然放心,不过梁王他们恐怕是免不得要多心了。”
慕云轻勾唇一笑,话说得让我接不上,“那就让他们去多心好了。”说完朝我举杯,“若白,你还记不记得,你我初见。”
我被半吊着,却也只好跟着举杯,讪笑道:“是在船上,好像同这里差不许多。”说完不由举目望了望头顶的篾蓬,上船的时候我便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慕云轻点头一笑,空了酒杯。
待我放下酒杯的时候,慕云轻抬袖朝舱外指了指,朗声道:“这湖水通向外面,我带你出去可好,你我远走高飞,遁名匿迹,放浪江湖,如何?”
我面上呆了一呆,随即笑了。这番话,我记得,是很久以前我曾对慕云轻说过的话。
今晚慕云轻让我觉得意外,不过他常常让我觉得意外,我并未多想,就像他当年戏谑我那样,戏谑道:“江湖很大,你带银子了么?”
慕云轻回说带了,唇边噙着笑,侧首问我道:“去江南可好?春有河豚夏有鲥,秋有肥蟹冬有鳜。”
这一瞬,我有些恍惚,大约是因为我忽然想到了许多。我牵唇,微笑道:“等到事成之后,莫说江南,哪里去不得,云轻你要是再这么顽笑,我怕是真的要多想了。”
慕云轻看我片刻,引壶为我满上空杯,似笑非笑,“你便是多想一些也无妨。”
不知慕云轻说的多想一些,同我的多想一些,是否是一回事,我笑笑,“其实我确实多想了一些,有句话,思来想去,还是非要说与你听才安心。”
慕云轻放下酒壶,洗耳恭听貌,“愿闻其详。”
他看得我不自在,或许,是我本就不自在,我假意理了理衣袖,状似无意,“谋事在人,成事却是在天,倘使,我是说倘使败了,云轻你切莫执着,保得一命,苟且偷安,未必不是天高海阔。”
不知我多言的这番话有否入了他的耳,慕云轻忽笑了起来,“想不到公主还会为本王有此考量。”他又蹙起眉,“倘使真有那一日,你会如何?可愿意放弃,苟且偷安?”
我滞言,不是倘使,而是一定会有那一日,我不欲取,何来的放弃,我仍是镇国太平公主,而零陵王再也不是零陵王。不知到时候,慕云轻知道是我在背后簪他这一刀,会否恨我入骨。但我情愿他含恨活着,好过死,这大约是我唯一不可告人的私心。
“我也不知会如何,或许,必死无疑。”我垂眸,不堪迎受慕云轻的目光。
有句话他说错了,我的心足够硬。
衣袂拂过眼梢,是慕云轻探手过来,落在我的头心,抚摸小猫小狗一般,“放心。”
明明感觉到被安抚,心却骇了一跳,对慕云轻,我心难安。
小舟变得不平静,似有波浪,久久款摆。
脖颈间忽觉一阵温热,是慕云轻的手,越过了挽起的发,停在了我的脑后。
轻轻的,定定的,酒气微微,他的气息渐近……
“那个……云轻……”怦怦然的心跳让我忙乱,说什么似乎并不重要,我低下头,“这趟出去,记得要万事小心……”
“嗯。”鼻音嗡哝,停在那里,“怕我吃了你?”
“怎么会?”我干干一笑,勉力镇定,“云轻行事看似没什么章法,实则分寸得当,稳妥得很。出格之事,云轻断不会做。”
“公主谬赞了,本王行事一向出格得很。”慕云轻微微挑眉,“若白怕是忘了,我既是你的皇后,进御是迟早的事,今夜我不过是略尽本分,你又何须与我这般生分?”
我的人连带我的心,一下子乱了。我的的确确答应立慕云轻为后,可是一直以来,我一心一意以为,慕云轻要的皇后之位,就是半壁江山,从第一次听到慕云轻如此要求,我便如此认为,不疑有它。毕竟,谁会放着龙椅不要,偏要凤冠嘛!故而,突然之间听见要进御,我心底的震惊实实在在难以言表。
“万万不可!”我不禁脱开慕云轻的手,脖颈间的温热瞬时消散,留下一片寒凉。
慕云轻蹙起了眉,“若白你何故如此慌张?外头关于你我的传闻,早已不是一日两日,今日便是把传闻坐实了,又如何?”
我惊魂难定,连忙道:“传闻归传闻,事实如何,你我心知肚明,为人处世倘使被传闻所左右,岂不失了本真。今日的酒烈了些,不如你我还是移步下船吹吹风消消酒气罢。”
慕云轻杵在那里,丝毫没有移步的意思。
“你我都没有醉,消什么酒气?”他倾过身,语气说不出的暧昧,“你对我,究竟是哪里不如意?”
我……有口难言,“这真不是如不如意的事情……”
慕云轻拖着尾音哦了一声,愈近一些,“既然不是不如意,那怎么就万万不可了?”
不可就是不可,可我却知道不可说……
船随他倾得斜斜的,仿佛随时会倾覆。
进退维谷间,我也不知是怎么了,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那句话生生地不听使唤地就冒了出来。
“你不是太监么?”
船忽不动了。
风拂过,乱了帘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