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光夜雪还没来得及消融,就被地表大小不一的空洞全部收纳。
公历1464年一月,这个世界变成了一个薄冰球,仰光国北部区开始出现数十个直径大小不一的地洞,因其来源神秘,深不可测,众多商家均以此为新商路,纷纷开发地洞探险等活动以牟取暴利。仅仅一个月,数百人因满足猎奇心理而丧命于地洞内,加之连日来亲眼看地洞一点点吞掉建立在地表上的建筑物,人们才开始意识到地洞的危险。
随着人数的不断增多,1464年十月,北部区民众纷纷签字上书政府,要求出资填补地洞,却被政府高层领导以资金不足为由驳回,仅派出一支百人的警队守在地洞外,对探险者或前来哀悼的民众加以劝告,并无其它。
1468年,地洞在一夜之间激增至数万个,其多分布在北部民众生活区,迫使大量在此灾难中存活下来的北区民众未经政府批准就连夜逃至地洞还没蔓延到的东部区。此灾难中导致千岛国一夜之间失去将近六分之一的人口。1468年,国王颁布填补地洞的诏书,致使全国各地政府不得不开始重视这些无端吃人的地洞。
一时间仰光国最繁荣的东部区变得拥挤不堪,房屋无法适数供应,粮食自然也越发紧缺。短短十几天内就有数万人饿死街头,这些无法及时寻到地方安葬而担心有疫病传染的尸体经其亲属同意后全部被政府当成填充地洞的垃圾处置。
经政府批准后,东部区从西部区与南部区调来多余的粮食,在东部区内大量增加工作职位来缓解难民的基本问题。
即使是这样,还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东部区难民们的粮食紧缺问题,新一天的街头上仍然堆积着许多被饿死的难民尸体。
1481年七月,地洞几乎在某一个夜间停上扩张。虽然如此,却没有人愿意再回去那个已经白骨累累的故乡。
1492年十月,国王逝世,举国默哀。
同年十一月,新上位者东君,大肆修改法令,为预防大混乱,宣布把各岛土地管理权交给有军功的人暂时代理。
仰光国北部A(1——60)区,B(2——12)区,东部C(1——60)区,D(1——60)区归东君所管理。
东部A(23)区,北部B(13)区,B(26)区,B(37)区归中将秦道管理。东部A(1)区,西B(1)区,北部B(36)区,(47)区,(51)区归将军常言管理。
其余均分化至一些有头衔的军官管理。
东君下令:
(1)区内管理人员不得以任何理由征收非原区内的难民财物;
(2)非允许的情况下不得征收精壮士兵做任何事,如有需要,需即时上报;
(3)每区巡逻士兵不得多于十队,每队不得多于二十人。如有违者,立即剥夺所有监管权,剥夺所有职任,与犯法者皆处连坐,判以极刑,以儆效尤;
(4)区内管理人员及巡逻士兵每人配备不得多于一支长枪、一支短枪、一支电棍。每人每次出巡时每支枪内不得多于五发**,非紧急事态不得将**上膛,违者则处以极刑,血缘三系以内皆押往北部区行劳苦役至死。
果然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有代价。
公历1505年四月,停歇了二十四年的吃人地洞故态复萌,在东部区B(21——39)区内都被发现有正在扩张的状态。和着数万人的悲凉哀嚎声中,灾难再次席卷而来。
“方慎,活下去,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你才能离开这里!”母亲慈爱而疯狂的眼睛让他感到莫名的害怕。
早已在地洞扩张时,父亲与他们母子在仓皇逃窜中被众人拥挤之中推进了地洞内,只是记得那个可怕的地洞有那么一瞬间像合上嘴巴一样把挣扎在边缘的父亲拦腰咬断。
方慎紧紧攥住母亲还没被污泥染满的的连衣裙边,低声回答,“知道了。”
“这里是B(37)区,请求空投救援物资!”穿着破烂白大褂的马恩医生站在废墟的最高处,拿着搜寻了许久才在城内安全处内发现的唯一一只完好却老得掉漆的哑红色扩音器向着天空几辆不停来回盘旋的小型军用飞艇大声呼救。
可飞机上的人像失聪了一样,机械的转几圈后快速飞起,逃离这个地方。
这里是废墟,一个被政府完全放弃了的城市废墟。
“小冷,今天还有多少人活着?”马恩医生从废墟上跳下来,习惯性的努力维持着脸上的一点镇静,故作轻松的问着他的助手。
“以市政为中心,以东五十;第七小镇内一百七十一;以北,全灭;以西十一,以南一;此地二百八十四,共计五百一十七。”叶融冷平静的复读着记录本上的统计,仿佛在他眼里活着的人已经变成一串串死亡的数字。
“五百一十七名幸存者,很好……大家都起紧分散着去找一些食物和水吧,等明天他们再来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呼救,这样他们就没有办法无视我们了。”马恩医生低下头,乱蓬蓬的长发在头上卷成了一个窝,灰尘和被炸得烧焦了的纸屑粘在头发的空隙里,像一只毛茸茸的脏毛球倒扣在他头上。
“慎哥哥,你说政府会来把我们转到安全的地方吗?”尚乾脏兮兮的小脸上有几滴已经呈现出黑红色的干人血,在他天真无邪的眼睛下存在。
那是至亲惨死前溅在他脸上的血。
“乾儿乖,政府会来的,他们一定只是在寻找更好的救助我们的方法。”方慎伸手拉住尚乾,让他离自己更近一些。
这里是白夜城,高楼林立,狭窄得连阳光都难以探足。
奢靡的气息在这里恣意妄为,顺着无数人的渴望攀附在他们望而不可及的高度抽枝发芽。
商人们堆起和善可亲的笑容,每个人的心里都在盘算着该怎样去说漂亮话,报出个让自己稳赚不赔又不会把这些肥头大耳的顾客吓跑的价格。
妓院内粉红色的迷雾中,女人们在男人的怀中不停扭动、摇摆着身肢,装作不经意地用尽全力把尖得吓人的高跟鞋去戳烂在另一个妩媚女人的脚。
乞丐蜷缩在阴冷潮湿的墙角下顶着笠帽卑微拉扯着衣着光鲜的路人的裤腿。
身后的廉租房点亮了一盏暗淡的橘黄色电灯,白夜城才开始入夜。
现在的白夜城已经完全变成了废墟。
横尸遍野,那些被地洞吞去一半躯体的尸骸满脸的惊恐被死亡定格在这一桢,他们双手死死钩住地面,原来柔软不堪的手指可以为求生欲变得坚硬如铁,牢牢插入混凝土里。空气中死处弥漫着这些尸块腐化的恶臭味,如冬天里无孔不入的风,一团一团的腐烂气息直冲脑部,让人眩晕。绿色的大苍蝇在这一块区域里的聚集起来,在软烂的尸块里安家、觅食。无数秃鹰也闻风而来,一双锋利的爪子牢牢勾住一个小孩的尸体往高处飞去,好让自己独享这份美味佳肴。
一时间,无数双黑色的大翅膀将白夜城上空覆盖住,似要将此地变成无尽的永夜。
白夜城里繁荣的街道几乎全被几个大型地洞吞噬而尽,能供五百人多人存活的粮食并不多,为能抢到活命的粮食,这里每天都要开展着早已司空见惯的打斗场面。
公历1505年七月,距离白夜城被地洞占据后第一天计算来已经过了三个多月,废墟内可以食用的物品早已消贻殆尽,幸存者由原来的五百一十七名急剧减至三百六十二名,攻击力低下的未成年人变成了众矢之的。不知道从哪个夜晚开始,方慎开始发现和他一样大小的未成年人们一个一个的莫名其妙失去了踪影,大人们开始不再说缺少粮食。
方慎在母亲与别人交谈的空隙时好奇的问过她,“母亲,我们是不是快能离开这里了?”
母亲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警惕的看过周围后低声告诉他,“慎儿,回那里去,快回去!不要出来!”
那个地方是母亲用尸骸堵住门口的地下室,即使是骨头上的肉都腐烂得干干净净,但从骨髓里沁出的腥臭还是不停的往他们的鼻孔钻去。方慎不止一次向母亲埋怨过这里的环境太过糟糕,但母亲总是摸着他的头,眺望远方说,“快了快了,以后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只是他也不知道这以后的期限要多久。
十二月飘雪时,母亲已经出去了三天,方慎和尚乾紧紧缩在一起来挽留最后一点试图溜走的温度。
“慎哥哥,政府来了吗?”尚乾模糊不清的低声问道,身上薄薄的格子衬衣被磨出了一个大窟窿。方慎明显能感觉到旁边的人正被冻得瑟瑟发抖。
方慎不得不伸出手去撕扯那些尸骸上同样单薄的布料,挑些比较干净的盖在尚乾身上。“别怕,政府会来把我们大家都接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天上的神明也会保佑我们的。”方慎轻轻拍着尚乾瘦小的后背,哄孩子入睡的动作,却也忘记了他自己也还是一个孩子。
“有人?”一个沙哑苍老的男人声音从骨堆的缝隙里传入来。
方慎爬过去好奇的探头去看了一眼,却被吓得瘫软在地上坐着。
一双极度渴望的眼睛贴在骨头的缝隙中,眼角爆出红血丝,眼球不同寻常的凸出眼眶一半不至,左右张望着,如一匹正在搜捕猎物的饿狼。那个男人又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双手牢牢钩着骨堆,那张因为极度兴奋而大大张开的嘴正一滴滴地顺着嘴角淌下涎水,“太好了,居然在这里还有小孩子……”他这样说着,用脚不停地踹着与方慎他们唯一的阻碍物。
骨堆里不停传来“咔嚓咔嚓”的碎裂声,那个过于饥饿的男人脚下的动作也越来越快。
“慎哥哥,冷……”尚乾双手紧紧抠着肩头,闭着眼睛,睫毛眉梢上已经挂满了薄霜,双唇被冻得青紫。
方慎颤颤巍巍的抬起头看了男人一眼,咽了咽口水,手脚并用的爬回尚乾身旁。
像雉儿迫不及待的钻破蛋壳一样,那个饥饿的男人从缝隙里拼命挤进来。
瓮中捉鳖。
被陷阱困住的野兽还懂得作最后的挣扎,但他们已是强弩之末,犹如两头待宰的羔羊,不是温驯,而是已经无力反抗。
方慎能感觉到死神森冷刺骨的镰刀勾在颈脖之间,身体哆哆嗦嗦地打着冷颤,牙齿也上下撞击着,来自潜意识内最原始的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迅速流遍身体内的每一条血管,每一个细胞。
“嘻嘻,小孩子,我最喜欢小孩子了……”男人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步一步向方慎他们靠近。
男人凑到他们身边,仔仔细细地将他们从头到脚看个清楚,其间用手捏了捏方慎的脸颊和大腿,“可以饱餐一顿了……”恐惧犹如凌迟,一刀刀割去方慎最不堪一击的意志。
会死在这里的……会死在这里的!
“啊哈……原来躲在了这里!”母亲的声音从出口处传来。
“母亲!”方慎有如大赦的松了一口气。
那个男人在听到母亲的声音后忽然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像方慎刚刚那样,抱着头蹲在地上,张大了嘴巴,什么也喊不出来。
母亲拖着沉重的钝器走来,磨过粗糙的地面,“嘎啦,嘎啦……”是恶魔在低笑。
“母、母亲?”方慎用满是灰尘的手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地问道。
这个穿着红色破烂连衣裙的长发女人皱着眉头,用尖锐的声音呵斥着方慎,“慎儿!母亲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用手揉眼睛!再这样下去你的眼睛会生病的!”女人的脸上被溅满了血液,已经凝固的或是还是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流下来的。
像是在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哈哈哈哈!我就要死掉啦!感谢神啊,我很快就能去地狱见我亲爱的妻子和女儿了!”男人突然放声大声,把旁边的方慎吓了一跳,“不过啊,”男人面露狠光,斜着眼睛睨向方慎,“一个人上路真是太寂寞了,不如一起走吧,一起下地狱吧!反正你早晚也会被他们杀死!”男人突然扑向方慎,大手掐住他的脖子。
“放、放手!”方慎整个人都被卡了起来,吊在半空中,双腿拼命的往男人身上踢去。“母…母…亲…救救我……”方慎使劲的抠开男人那双几乎要嵌入他脖子里的手。
母亲慈祥的笑着,只是站着看他被人掐得几乎断气的样子。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高举起那个类似石锤的钝器,狠狠的砸落在男人的脑袋上,“慎儿,你别怕!”
粉白色的,还能细微跳动的脑浆溅满了方慎的全身。
没了头的尸体呆呆地站立在地上,然后不受控制的倒在地面上。
她不停地举起沾满脑浆的钝器狠狠砸向已经死透的尸体上,肉沫翻飞在混浊腥咸的空气里,鲜红的血液飞溅在霉白的墙壁上,有种令人心悸的绝望。“不要伤害我的慎儿,不准碰他!”她喃喃自语,疯狂且慈祥。
方慎狼狈的趴在地上干咳了好一会儿,借助熹微的光才看清楚母亲手里那个东西的原貌,原本应该是一把锋利的斧头,刀锋已经深深凹了下去,已经吸饱鲜血的木柄像一个极挑剔的食客,什么样的血液也不能给它染上一丝颜色。
母亲只留下一小袋发霉的面包,拖着沉重的斧头走了。
她说,慎儿,你现在有资格活下去了。
她说,方慎,你要记住,你的母亲早在灾难里死去了,你没有一个杀人的母亲。
她太过骄傲,绝不允许自己认为最好的孩子拥有一个恶行累累的母亲。
方慎抱着体温正一点点回升的尚乾对着那个只剩下一滩烂肉的尸体失神。仿佛在这场灾难中死去的不是这个男人,而是他。
否则身上怎么会有被千刀万剐的痛楚,方慎暗自想,若他该下地狱,一定是要挨刀子的那层。
他大口咬着发霉的面包,眼泪欶欶的流着。从此以后他也没有母亲了。
那个男人把堵着地下室的骨堆破坏后方慎他们要出去也省去了不少功夫。
尚乾的身体也好了不少,而且地下室的空气污浊,不适合他这样大病初愈的人一直待着。
要是出去了,也不知道还能看见多少人。
大家,都还活着吗?
“阿慎,我们要出去了吗?”大病一场后尚乾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了。
方慎目光微闪,“嗯,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因为躲得越久,他就觉得那位慈祥的母亲还会回来,重新带给他们希望。
人总是擅长于欺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