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曾家岩。戴公馆。
“五月17日,苏联政府发表声明,正式介入日蒙战争。局座,日苏开战了。”室内回响着毛人凤兴奋的声音。
戴笠没有回话,他在室内不停地踱步。
“局座,我随枣会战也正朝着有利于我方的态势发展,日军虽然占领随县,但他们的进攻已经无法像一年前的武汉会战一样犀利了。”毛人凤继续着兴奋。
“好。此时发生的日苏战争正好可以遏制日军的进攻态势。委员长的苦守待变的战略被证明是正确的。虽然英法暂时指望不上了,可是强大的苏联却帮了我们。日苏参与会战的兵力怎么样?”戴笠继续踱步。
“苏联组成了一个特别军,大约六万人。日军以23师团为前锋,东北境内的关东军第二、第四、第七师团随时待命。双方都动用了坦克和飞机。”毛人凤也继续着兴奋。
“日军只投入了一个师团……他们还是在试探啊。看来我们传回来的消息是正确的,日军还是在试探。齐五,不管苏联了,我们还得立足于我们自己。”戴笠停止了踱步。
“我们自己……?局座,您的意思是……”毛人凤有了困惑。
“让香港的王新衡和日本香港领事馆进行秘密接触。”戴笠的声音很沉闷,但很坚决。
“局座……这是……您要三思啊。”毛人凤脚步向前迈出但旋即止步,他的声音有了颤抖。
戴笠紧紧盯住了对方。
“齐五。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是担心新衡接触日本人的事情一旦败露,我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对吗?”戴笠的眼光很沉着。
毛人凤唯有拼命点头。
“汪精卫已经投靠日本人。你们认为我不应该此时对日本人抱有幻想,对吗?”戴笠依旧在拷问。他更像是在拷问自己。
“对。局座,这件事情太大,迈出去有可能万劫不复啊。”毛人凤终于有了说话的勇气。
戴笠的眼里掠起痛苦之色。
“齐五,我何尝不知呀。可是,你对抵抗日本有信心吗?我们的所有国际通道都被堵死了。只有一条狭窄艰险的滇缅公路可以为我们接通国际援助。我们偌大的国家竟然沦落到这样的艰难境地。怎么办?只要能尝试的我们都要尝试。谁去做?只有我戴雨农。和日本人接触无异于与虎谋皮,可是我们永远都要给自己留下回旋余地。这就是政治,即使现在我们杀得昏天黑地,我们依然要留下对话谈判的空间。我们必须设法突围。哪怕是用谈判拖延日本人的进攻。”戴笠面对着自己最亲近的心腹,他更像是在不断做着自我肯定。
“局座,委座那里……”毛人凤欲言又止。巨大的压力让他不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齐五,我说了,这就是政治。表面冠冕堂皇,内里全是阴暗和无所不用其极。你知道为什么自全面抗战以来我们国民政府一直没有对日宣战吗?你见过有一个国家这样吗?自九一八以来历八年,自全面抗战以来历两年,日本占领了我一半以上的国土,我们竟然没有对日宣战。这样滑稽而让人悲叹的现象究竟意味着什么?……弱国连宣战的权力都没有,我们还得利用英法美的有限支援,更不能和日本彻底决裂……”戴笠也激动起来。他很快醒悟过来止住了唏嘘。
“先生的意思是……”毛人凤依然在胆怯的边缘。
“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我只有做这个恶人了。不过,我戴雨农一生谨慎,绝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犯下错误的。既要为委座分忧,也不能授人以柄。这就需要我们精心筹谋。齐五,在抗战的历史时刻,军统局已经站到了历史潮头。给我五年时间,我会让军统成为民国真正的国之重器。你愿意和我一起吗?”戴笠突然间扬起了声音,也扬起了坚毅。
“齐五此生追随先生,铸军统之剑!”毛人凤庄严地立正,庄严地发誓。
戴笠伸出手狠狠抓住了对方的肩,狠狠地摇晃。
“好。记住,此事要严谨。以你的名义去给王新衡做交代。不要太明确,尽量模糊。新衡是个聪明剔透的心思,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我泱泱中华就是不缺聪明人。也许……也许就是因为聪明人太多了,国事才会衰微致斯啊……好了,还有没有其他的电报,拣重要的说。”戴笠在变幻的心绪中游走。
“局座……有一封上海回电。内容不太重要。但您交代过,他的电报您都要知道,所以……”毛人凤有着犹豫。
“念。你是机要秘书,更是过滤情报的专家。”戴笠似乎是激动后的疲惫,他坐回到沙发里。
“转告重庆。我们要生存,要等待做出更有价值的贡献。委座说过——苦忍待变。职正在践行委座的训导。我再次重申,我小组不得参与任何暴力刺杀行动。作为战略情报情报小组,我们要让自己更有价值。微光。”毛人凤尽量缓慢、清晰。
“啪”一声瓷杯摔在地上粉碎的声音。
“放肆……狂妄……”戴笠的声音有了粗重的喘息。
“局座息怒。微光一贯如此。您日理万机,不用为这样的小事伤了身体。”毛人凤轻声地俯下身挑拣着地上的碎瓷片。
“齐五,这不是小事。军统成立之初我就呕心沥血打造服从精神和献身精神。这样的例子一开,是会蔓延的。我对他的姑息会坏了军统的传统。”戴笠的声音透着烦躁和沉重。
“对。局座考虑的极是。可是微光毕竟是在沦陷区工作,他又是您付出很大代价塑造的。他也没有说错,他就是战略情报员。他应该首先保住自己,然后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您对他不是姑息,是期待太大了。”毛人凤把碎瓷片都小心收拾好,他重新为局座的茶盏里蓄满茶水。
戴笠有了沉吟。
“齐五,你拟一封电报吧。给他一些嘉勉。你说得对,给特殊的人一些自专的权力是必要的。对他如此,对蜥蜴更是如此。他们确实不容易。只是微光这样的行为方式,殊为可恨!他应该知道,他给我们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又让我军统何其狼狈!可恨!”戴笠在退让中重新泛起恼怒。
“呵呵。局座,您早说过,微光就是这样的人。用他就意味着风险。他给我们造成的损失大,那就意味着……他对日本人造成的损失更大。他终究是您的一把利剑。”毛人凤满脸笑意。
“利剑……唉!但愿如此吧,呵呵,他是被宠坏了……”戴笠苦笑起来。
毛人凤听得出戴笠笑声里的无奈。
公共租界。白利南路。理查饭店。
留声机里放着周璇的歌曲。浴后的杜少枫裹着浴巾趴在沙发上享受着女人的按摩。
林若然用力地在男人隆起坚硬的肌肉上按摩。
她的内心不时泛起复杂。
本该厌恶的她无论如何也厌恶不起来。
男人身上的两道刺刀伤疤和三个枪伤留下的枪眼触目惊心。这些都是抗日浴血的标志。
只是……林若然无法把这些光荣的印记和身下的男人重合在一起。
“怎么慢下来了?还是女人的身体柔软舒服啊。我真的后悔发善心放过你。我一个光棍他妈的居然发这样莫名其妙的善心。不要再心不甘情不愿,只是让你伺候已经是我的底线了。中看不中用的女人不如没有。别忘了,是我把你这个婊子还有你的丈夫从上海滩的最底层捞上来的。你要懂得感恩。还有,你现在的地位可不牢靠,我要是有了其他的女人,你们就得回到过去的生活。所以,你还是早点主动献上自己的身子才能保住你现在的生活。”杜少枫懒洋洋地说着含糊的话。
“你……”林若然不由地感到了气苦。
“是不是被这些伤疤吓到了?我告诉过你,我为国尽了忠。可惜老蒋和重庆政府不争气。我这个汉奸也是迫于无奈。重庆没法和上海这个花花世界比啊。如果不丢掉上海,我怎么可能做汉奸。你也就是一个女人,我最大的弱点就是见不得女人流泪。所以我才收留你。你不要觉得委屈。遇到我,是你们夫妻的造化。所以,在我面前,温柔点。我喜欢温柔的女人。”杜少枫的语气有着调戏。
这一次林若然坚持不去反驳。她曾经泛起的复杂倏忽间消逝地无影无踪。
陷入沉闷的室内纠缠着尴尬和旖旎。
“笃笃”地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沉闷。
“谁?”昏昏欲睡的杜少枫一嘴的烦躁。
“杜主任。马科长让我来请您。他有急事。”门外响起了一串小心翼翼的声音。
“不知道这是我和女人找乐子的时间吗?妈的,真是不懂事。”杜少枫坐起来。
“站住。就在这。过来。”杜少枫喊住了准备离开的林若然。
就在林若然一愣神的瞬间,杜少枫伸出手闪电般扯开了她旗袍的前襟。
“你……”林若然在对方噤声的手势里咽下了下面的话。
“去开门。就是这样。”杜少枫朝着门努了努嘴。
“讨厌。这个时候还来打扰。”林若然一边大声抱怨着一边打开了门。
“对不起,嫂子。”门外的76号特务咽着口水。
林若然白了他一眼后袅袅地走向卧室。
“主任。我们科长在百老汇舞厅盯上了军统的一条大鱼。他拿不准,请您去帮着看一看。他让我抓紧时间,晚了恐怕那条大鱼会溜掉。毕竟是在租界里。”小特务拿捏着说话的分寸。
“知道了。我们走。”杜少枫没有任何对这个小特务的为难。
坐着76号的轿车风驰电掣地赶到百老汇舞厅。杜少枫直接被领到二楼。
76号的特务科长马啸天正在一间包房里焦急地踱步。旁边站着一个舞厅经理打扮的人。
“少枫。你可来了。”马啸天窜过来一把抓住刚进门的杜少枫。
杜少枫皱了一下眉。
“什么事这么急?你们抓特务找我做什么?这可是坏了规矩了。”杜少枫一嘴的不满。
“不提别的了。你来了就好。是这样的。隔壁包房的这个客人我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军统的四大天王之一的王天木。可是,你也知道,我们中统和你们军统向来水火不容。所以,我没有和王天木近距离交过话。你不一样,你一直在军统总部,你几乎和所有军统重要人物都有接触。这里是租界,我们不能贸然抓人。你来了就好了。一则你帮兄弟确认一下他是不是王天木。二则,有你在,我就不怕他跑了。关键是有你在我们根本不用动枪。哈哈。拜托老弟了。有大功劳咱们兄弟一起分。”马啸天狠狠地抓着杜少枫的胳膊。
杜少枫一把就摔开了他的手。
“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啊,……我抓了军统的大鱼,我就成了军统的眼中钉。以后我就成了他们刺杀的主要目标了。我不干。你是特务科的,你自己拉的屎自己擦。”杜少枫沉下了脸。
“别介,兄弟。老哥我可不想害你。这不是没办法吗?这位是刘经理,陪着那位客人的舞女发现了他身上带着家伙所以告诉了刘经理。刘经理是我发展的线人。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来的。谁知一看才发现不得了。他很像王天木。少枫,这纯粹是巧合。我可不是想着拖你下水的。完全是我拿不准,不能废了他,又不能让大鱼逃掉。所以,只有找你最合适。如果他真是王天木,只有你出手最合适。兄弟,老哥求你了。帮帮忙。”马啸天再次抓住杜少枫,他的脸上混合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认倒霉了。你们这帮阴险的特务就知道拿我这个粗鄙军人耍着玩。不过,我也不白给。两根黄鱼。”杜少枫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伸出两根指头。
“小黄鱼?”马啸天苦着脸。
“屁!如果真是王天木,才值两根小黄鱼吗?大黄鱼,两根大黄鱼。明天就得给我。要不然你另请高明。”杜少枫发飙了。
“好……好。放心,如果你抓住王天木,我就找丁默村,明天给你。他不给,我自己倾家荡产也给你两根大黄鱼。”马啸天苦笑着。
“还有。我还没有住的地方。在白利南路或者愚园路给我弄一套房子。必须是独栋的。我也需要日本宪兵的保护。”杜少枫咬着牙。
“你……少枫,你太过了吧。”这一次马啸天松开了抓着对方的手。
“这有什么过?我一旦抓了王天木,我整天就要面对军统的暗杀。你以为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是在搏命。再说,我来了两个月了吧,我不该有套房子吗?你看着办吧。不答应更好,我走人。”杜少枫转身。
“等等……我服了你了。放心,这事也包在我身上。如果办不成,我把自己的老婆孩子赶走,把我自己在愚园路的房子让给你。”马啸天气得几乎笑起来。
“好。一套房子外加两根大黄鱼。”杜少枫盯住了对方的眼睛。
“一套房子外加两根大黄鱼。”马啸天狠狠点着头。
刚走近隔壁包房的门,杜少枫就听到了里面放浪的调笑声。
“自作孽,不可活。”杜少枫停下来咕哝了一句。他狠狠地把手按在门把上。
“你是谁?”面对着风驰电掣般冲进来的杜少枫,坐在沙发上左右搂着两个舞女的客人愣怔了一下。
“军统战训室杜少枫。奉戴局长之命,带王天木王站长回重庆。”杜少枫站在摆满各式洋酒的茶几前。
“我不是……你不是叛逃了吗?你……”王天木错愕着,震惊着。直到他反应过来把两个舞女推向对方……
王天木的手伸向腰间。
杜少枫冷笑着把茶几踢起来。
茶几和满桌酒水重重砸到了王天木和两个舞女身上。
稀里哗啦的破碎声混合着两个舞女的嘶声尖叫。
就在王天木费力推开茶几从沙发上站起来的时候,他的眼前一花,两只手掌重重击在他两侧的太阳穴。
世界一片黑暗。
就在杜少枫扛起王天木迈出脚步的时候,一支雪白的胳膊拦住了他。
“你是杜少枫?这是租界舞厅,你们76号不能把人带走。只有租界捕房才可以抓人。”苏樱眼里几乎冒出火。
她正是陪王天木喝酒的两个舞女之一。
她刚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和杜少枫狭路相逢的兴奋和紧张让她几乎失去了理智。
杜少枫楞了一下,他随即有了兴趣。
“一个舞女竟然懂得这些?你怎么知道我是76号的?莫非你也是军统的?小心说话,不要自寻死路。告诉你,我们不是抓人,我们是绑架。我不是一个人,你马上闭嘴,闪开。”杜少枫伸出一只手闪电般挥出。
苏樱想躲闪,但是她还是感觉到左颈处的一阵疼痛。
就在苏樱倒地昏迷的一瞬,马啸天带着两个特务冲进来。
马啸天一挥手,两个特务把一条麻袋套在了王天木的身上。
“一套房子和两根大黄鱼。明天兑现。”杜少枫悠闲地点起了一根老刀牌香烟。
清静下来的客房里,杜少枫面对着一室的狼藉和一个在地上昏迷的女人。
一边吸烟,一边按住女人的人中,女人悠悠醒来。
“记住,管好自己的嘴。更要管好自己的理智。在上海滩,一个舞女还不如一只流浪狗金贵。”杜少枫轻轻拍打着苏樱的脸颊。
直到杜少枫离开,苏樱才彻底回到现实里。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