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忙于政务,李炎日夜寸步不离地跟着,不曾稍有松懈,行坐饮食的蛛丝马迹都不放过,张恒见她警惕性如此之高,打趣说自己的权柄都被架空了。水患并不像大臣们描述得那般严重,水势也渐渐消退,但洪水仍然冲毁了不少房舍和田地,又有村镇疫病流行,几处堤坝垮塌,睿王亲自督办每一件要事,废寝忘食,李炎看在眼里,又心疼又敬佩。驿馆守卫森严,除了睿王带来的亲卫,亦有地方军队守卫,睿王不再安排人值夜,只两个太监守着。但仍悄悄吩咐单独给李炎找个僻静单间,又让张恒留心照料,多考虑些女孩子的不便之处。但李炎尽忠职守,即使不轮班也跟随在侧,似乎精力永无穷竭,几个心腹偷偷说,李炎一个顶三个,他们的担子都轻松不少。
这日午后的雨丝悄悄从帘缝蹑足而来,李炎坐在窗边,觉得脸上凉凉的,她伸手一摸,指上一片水渍。她赶紧起身进入里间,睿王可能是累极了,在一堆公文之中伏案而寐。她看他疲惫的眉眼,心中不忍,风卷起几张纸,飘落地板。她悄悄去关上窗户,一点轻微响动已然惊醒了睿王,他何曾能够安枕!
他见是李炎,放下心来,揉一揉倦眼,靠在椅上,暂且将繁杂事务都抛在脑后,任由心中一片空濛。李炎倒了茶奉上,他欠身接了,一口气喝了半盏。李炎微笑,忍不住说:“容哥哥曾说,茶并非用来解渴,而是风雅享受,若是大口喝下,便如牛饮了!”
睿王并不恼怒:“他是金玉般的人,我是一介武夫,不敢和他比肩。”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和他是不同的。”
他放下茶:“如何不同,说来听听?”
李炎垂首,良久不答。睿王起身,推窗看雨打芭蕉,栀子花和凤尾兰开得正好,夏天来了,恍惚已和这个姑娘认识了一年,不长不短,他想就这么年复一年厮守下去,任花开花落,四季流转。
只听李炎低低地说:“王爷恕我妄言。”
“这儿就我们俩,唤我慎之吧,梓言,你但说无妨。”
她便说道:“我觉得你虽然轻易不流露悲喜情绪,但心里凝练着许许多多雄奇和悲壮,好像重门深锁的神殿,韬光养晦。你的心思锁得太深,只偶尔让外人一窥你的华光。你对我而言是一本很难读懂的天书,用拗口难识的文字书写而成。但是容若,他是明朗的,就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精致华美,又让人看了心生欢喜。”
“你觉得我心机深重?”
“也不是,你和我想象中和听闻过的的皇子都不一样,这一个多月相处下来,你并不贪恋安逸,行得远路,吃得粗粮,看你辛苦问政,只觉做君王皇子乃是天下最苦的差事。人人都围着你,看似万人之上,实则人人都指望着你,千斤重担都是一个人挑。”
他笑了,走去李炎身边,轻轻拈去她衣襟上黏着的一根乌黑长发,淡淡地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问我何愁。谢谢你的理解。这是我的宿命,担不起苦头,就承不住福祉。这天下,不单单是轩辕氏的天下,也是良臣名将的天下,更是平民百姓的天下。皇位之上坐的是谁,资质愚钝抑或聪慧,其实并不太要紧,只要他知人善用,心性纯厚,亦可保一方太平。”
李炎笑了:“我觉得你不是那般容易满足的人,你若登基,必定是大刀阔斧,改革旧制,会成为中兴明君,断断不肯偏安一隅……”
睿王突然伸出一指按在李炎唇上:“你知道得太多了!”那触感让两人都心中一颤,窗外一只蝉高声鸣唱起来,迎合这一室暧昧。
睿王撤回手指,咳嗽一声:“我们出去走走吧,微雨之中,看粉墙白瓦,亦是一番乐事。”
二人撑着油纸伞,行至蜿蜒小巷,身后亦有几个亲卫着便服缀着。河边泊着一叶小舟,船夫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在雨丝中端坐,守着一弯鱼竿,嘴里哼唱着小曲儿。
睿王陡然止步,竖起耳朵听那隐约传来的哼唱。他疾步走去,高声唤那船夫:“船家,你唱的是什么歌,可以再唱一遍吗?”
那船夫却只会说吴语,不通官话,二人鸡同鸭讲扯了好一会儿,彼此还是无法理解。李炎也不懂吴语,因为下雨,她四周看看,竟然一个行人都没有,问也没处问,干着急。那船夫挥挥手,示意自己要归家了,便自划船远去。睿王怅然若失,凭栏而望,伞扔在一边,李炎拾起纸伞,替他撑着。
“怎么了?他哼唱的曲子有什么特别吗?”
“曲调和我小时候常听的曲子一模一样,是我母妃在世的时候常常哼唱哄我和华阳公主入睡的安眠之曲,但她只是哼那调子,我从不知还有唱词。我也不知那歌叫什么,和华阳唤它是《无言歌》。好多年没有听到了,可是那调子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绝不会错。我真想知道,《无言歌》唱的是什么。”
李炎思索片刻,便劝慰他:“机缘不到,也无可奈何,兴许日后还有机会听到呢,既然知道是江南一带的歌谣,总有其他人能哼唱。”
睿王苦笑,说:“我母妃乃是吴国公主,她唱的曲子如今是亡国之音,只怕已经零落民间,罕有人记起了。我喜欢那调子,有淡淡的忧伤,又让人心绪平静。”
李炎也从父亲那里知道江南一带的十座城池原是吴国奉送给华国的领土,名义上是骊姬的陪嫁,睿王此行,隔江相望南岸母妃的故国,大半已落入夏国囊中,凭吊也无处消愁。
她问:“过了江就是吴国旧地了,江南灵秀,你母妃封地的十座城池正是花好月圆,不如拣个空闲时候去走走看看,聊解相思,兴许也能找到会唱这支曲子的吴国后裔。”
睿王的声音低沉:“不必了,我十四岁那年已经游过江南。那时边疆起战事,夏国来势汹汹,侵犯江南,你哥哥沐轻宇率兵打了几个大胜仗,好容易守住了重镇,父皇亲自南巡劳军。父亲站在吴国旧地上对我说——雕栏玉砌朱颜已改,亡国之民散落四方。他让我牢牢记住那种国破家亡、浮萍无依的悲怆。那时候我就发誓,我必须要成为强者,守卫疆土,不让我母妃的悲剧在妹妹华阳身上重演,绝不能让她去和亲抑或成为亡国公主。十四岁,我才刚骑得高头大马,就主动请缨上了战场,转眼这些年过去了,一将功成万骨枯,终于换来歌舞升平。”
“十四岁?你不害怕吗?”
“白刀子进去眼睁睁看着红刀子出来,自然也怕的,不过咬咬牙也就熬过来了。你哥哥十五岁就领兵数万了,他是天纵奇才,那时候我很崇拜他呢。”
沐梓言心中百感交集,望着一江东流水,感慨睿王的勇猛,又哀悼哥哥的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