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是十一月,今年的气候像是发了狂。有几天冷的像入了隆冬,又有几日热的人恨不得光着膀子上街。这两天正是冷的时日,稍有些挨不住的人便穿了稍薄的袄子,手里抱着个小暖炉。
天一冷,人自然也就懒了。虽是农事忙的季节,闲人也确实是多。没什么要紧事儿的话就往后拖着,将时间都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小事上,心中却还是心安理得的。
譬如一小伙儿人一块儿去茶馆酒馆喝茶喝酒,稍微有钱些的吃几两肉,再喝些小酒。三三俩俩的人聚在一起闲聊。好不热闹。
有时碰到个能侃的说书人,场子都能捱到黄昏的饭点。这烟火气儿浓到不行,却深深让人讨厌不起来。文人酸腐者,言辞之中仿佛不出世便有愧文人之称。却少有人敏感于每一刻的花草日暮,煞是可惜可恨。活活把人间烟火说成什么都不如的东西。
今日今时尚是如此。
只见隆盛酒馆中,人倒是坐得满满的。一眼看过去都是簇小的人头。却难听到一丝嘈杂之声。只有一男声时高时低,高的时候好似激昂无比,低的时候若隔得远些便极难听清了。却是极诱人的,像藏着什么珍宝。好些人本来有事,若是恰巧经过,听得一言半语,便是路也走不动了,早就把事儿忘到了十万八千里。
是啊,无论什么年代,英雄的故事总是最吸引人的。
话说京城有一小儿,名为莫笑。说是小儿,实际已经是十多年前了。虽是一介草民出身,年少时却已显出不凡。最是桀骜,不将一般的规矩甚的放在眼里。明明才十七八岁,却不惧怕权势,极爱打抱不平。没见过他的人,都以为他乃莽汉是也,定是五大三粗之人。生性调皮好动,说话也不经过思考,当是什么就是什么。也因此得罪了许多人,有许多仇家。那时除了他帮助过的人,其他人往往都避他不及,因为怕殃及池鱼。
谁知道有一日,他的名声竟是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皇上于是召见了他。只见他在朝堂上不卑不亢,身量不凡,毫无怯懦之意。那时的朝堂用“一潭死水”来形容也不为过。抱团的抱团,沉默的沉默。皇上每每在堂上看到一张张上了年纪的死人脸,只觉厌烦。突然出现了莫笑,还是个年轻的少年,却极有抱负,也有思想。往堂中一站,就像腐败中开出了一抹绿色。他站的笔直,说话不卑不亢,绝不因为是对着皇帝而显出谄媚与怯懦。
皇上煞是喜欢。他年岁渐渐高了,他从这一抹绿色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他朦朦胧胧的,好像看到了无霜国的未来。
“百姓不受战乱之扰,富贵之人代民如子。人人乐开怀。”少年这样道。
皇上笑的连脸上的褶子都出来,一边拍手一边称好。群臣也附和着笑着。
皇上转头问张太监:“你看这小儿如何?”
“甚好甚好,有此类人物,乃无霜城之幸!”张太监附和。
皇上意欲留下莫笑,于是问莫笑是要做文官还是武官。
“大丈夫,当是征战沙场,身先士卒。”
皇上遂了他的愿,让他成为了一名普通的士兵。又因为莫笑并没有和群臣有着利益方面的冲突,群臣也贴着皇上的老脸,得儿劲的称好。
不过是一口出狂言的小儿,谁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
谁知,五年过去,莫笑征战沙场,竟是立功无数。被封为大将军。尽掌军权。所过之处,百姓十分拥戴。还有了自己的军队“无双”。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经历,似乎生来就是做英雄的料。
“后来怎么了呢?”一小童听得十分入神。还等不及说书人接下来开口,张口便问。
说书人理理胡子,得意的一笑。又继续说下去。
京城许多人只知其姓,却不知其貌。有人说他其实矮小,只是善用计谋。有人说他状似阎王,口能吞人。
终有一日,莫笑和大炎国的炎华太子一战,打了胜仗回了国。
无霜城好久都没有那么热闹过。最开始有人通风报信说是莫笑的军队早晨便到了。男女老少,无论是闲人还是忙人,都早早的起了,候在街旁,想看大将军一眼。花团锦簇,热闹非凡。
结果队伍将近晌午才到。人群看着一排黑点由远及近,终于看清楚了大将军的样子。
队伍前是两人驾着马,为首的那人穿着盔甲,小麦肤色,难掩豪气,一双剑眉,加两点星辰。虽不是相貌惊艳,但尤为端正。
另一人稍靠后些。乃是谦谦公子,着一浅灰色长袍,头发高高的束着。美的心惊,眼神漫不经心,整个人却又有些英气在里面。
穿着盔甲的,便是莫笑。读书人模样的,便是极富盛名的时鉴之,又称“鉴之公子”。善识人用人,聪敏至极。少有人知其来历。
京城那日所有人都疯了。他们无数次的听说将军的威名。莫笑伤于矢,流血及屦,未绝鼓音。无数次以少胜多,杀敌无数。
英雄啊!英雄!
说书人都激动的不行,自己都感动了自己,而剩下的听众,也入了迷,从他们的眼中,好像能看出那个豪迈的身影。一时间,所有人都在在感叹着。
“那后来又怎么了?”那小童又问。
“后来后来”说书人支吾着,竟是什么也说不出,到最后只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满室无言,十分寂寥。渐渐的,有人叹气,慢慢的人群都散了。黄昏了,炊烟四起,大家都要回家吃饭了。
那小童还缠着他的父亲问着:“后来到底怎么了嘛?父亲,父亲。”父亲没答他,他又开始撒娇。
“哼,你不理就不理,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做莫大将军那样的英雄。”说着一激动,竟是将手当作刀刃,虚比了几个招式。
男人看了看他儿子,笑意中带有几分酸楚,眼神渐渐沉重:“早知如今是这般田地,还不如”
还不如没什么所谓的抱负。碌碌一生。
谁不知道,莫大将军。抵御侵略的将士。回城后一月,被斩于殿前。官方的理由是勾结敌国,意欲行刺皇上。
剩下的将士,能杀就杀。找不出什么过错的,便流放了。那位和将军在队伍前头驾马的时鉴之则被贬到了西望城。
一时间,民间有了许多阴谋论。有人说莫将军是抢了皇上的妃子。有人说他是功高盖主,不得不死。
是什么原因又什么关系呢。深受官宦之害的是这些百姓,而最能忍受这些不公平的,也是这些百姓。再多怨言,也翻不起天。他们只需要偶尔抽出一点时间来缅怀一下这位将军,便能很好的安慰自己了。看,我还是做了些什么的吧。
人言可畏,人人自私。也说不上谁对谁错。
只是此时酒馆人散了,男人抱了孩子出去。正好是日暮了,大片的红色泼洒在天空。远方炊烟升起,街道旁有人叫卖着。不知道为什么,男人看着远处楞怔了片刻,忽然深深叹了口气。
性命都没了,还当什么英雄。
荒唐,荒唐。到底是谁荒唐?
此时,有着“鉴之公子”之城的时鉴之,正在去往西望城的船上。
西望城和无霜国隔得不近不远。穿过桔海便是了。
时鉴之站在船上,靠在栏边。他醉醺醺的,手里拿着一壶酒。船稍微一摇,他都快要倒在船板上了。他穿着一身黑袍,醉的都看不出神色。
这时候恰好日落了。在船上,视野很是开阔。他好像清醒了几分,眯着眼睛看着那一片肆意的红色。很长时间都一言不发。
“鉴之公子”护送他的那两个人,虽是朝堂之人。但对莫笑以及声名远扬的时鉴之满含敬佩之意。尽管他现在已经是被贬之人了。而自从上了船,他就好像精神错乱,整日只知道说些胡话,发酒疯,突然的唱歌。对其他人一概不理。
“鉴之公子?什么鉴之公子!”他似笑非笑,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不再是什么鉴之公子了,我算是识得什么人”
昏黄的日落下,男人穿着黑袍。未绑头发,风一吹,发都遮住了男人的眼。恍恍惚惚中,男人似乎是流泪了。竟是极美,又尽显寂寥。
守得住的,守不住的。到头来,都守不住了。
从今以后,再美的景色,也只有他一人独看了。他们曾经许诺过要守护的江山,到头来,竟是先舍弃了他们。